☆、第57章 衣冠塚
和尚有心想要給兩個小娃娃傳授一些至純至陽的佛法來中和魔氣,於是當晚離開後,隔天又上了山谷來。
他在山上夜宿,盤腿睡在樹下,超度了不少四處遊走的亡魂,這歸寧山上本就墳塋眾多,因為兩個小娃娃身上魔氣的激化,這才導致妖邪隱隱有成大患的趨勢,他這一來,歸寧山上安穩了許多,而兩個小娃娃卻並不總是待在歸寧山,天一亮他們就回宮了,只在深夜偶爾過來坐坐,然後望著水潭哭泣。
他問他們為什麼哭?
女娃娃指著茅屋後倒地的墓碑道:「那是我給爹爹立的墓碑。」
「爹爹?」和尚疑惑。
女娃娃想了想,哇地一聲哭道:「不是爹爹,是哥哥,哥哥的墓碑。」
裴瀾之不讓她喊荊雨爹爹,因為算命先生說過,他們父母緣分淺薄,若是喊了爹爹,他們很怕與荊雨的緣分盡了,他們還依稀記得小的時候,那個溫柔的握著他們雙手,期盼他們平安長大的人。
和尚聽得一頭霧水,男娃娃就給他解釋道:「荊雨哥哥死掉了,我們給哥哥立了墓碑,可是父皇很生氣,砸碎了墓碑,不要我們了。」他說著說著也抽噎起來。
自裴瀾之拋下他們離開,已經三年了。而陵瓏除了第一次為兩個小娃娃擋災出現過,之後也再沒有現身,也許是因為兩個小娃娃身邊已經沒有危險,總之,他就像絕大多數睡著的寶劍,默默地沉寂了。
直到半月以後,忽然人皇陛下回來了,他孤身一人,如一具行屍走肉,彷彿沒有了靈魂。
聽兩個小娃娃說,裴瀾之一直不願意接受荊雨的死亡,並且曾在斷裂的梧吹劍身邊守護了近七年,一邊等待荊雨的新生,一邊將他們拉扯長大,十分用心,對他們更是視如己出,哪怕自己無時無刻都站在崩潰的邊緣,神經幾欲斷裂,也不曾放棄守候,好像只要他能夠做好這一切,荊雨就會回來……
十年前的那一日,煙花滿天,鮮艷奪目。
裴瀾之記得,荊雨說過,會等他回來,荊雨從不曾撒謊,說等就一定會等——所以是他不夠努力,是他沒能帶回最漂亮的煙花,是他不夠完美,是他沒有學會怎樣愛一個人,他會改正自己的缺點,這樣荊雨就會重新回到他的身邊。
荊雨只是太過勞累,睡得太沉了……
他這般欺騙著自己,直到他的夢被兩個小娃娃徹底打碎。
起因是有一天晚上,他在床上無法安眠,只得輕撫著枕邊梧吹劍的劍身助眠,因為劍身碎裂,只能用布條纏得緊緊,他總是以為只要有梧吹劍陪著他,就可以為他驅散黑暗中的恐懼,然而日復一日,白布包裹著劍上的疤痕,他的恐懼也日益深入骨髓。
他恐懼荊雨再也不會回來,內心的惶恐,就好像天頂懸著一把鍘刀,隨時可能落下。他便再也睡不著,和衣起身,抱著梧吹劍和一車滿載的煙花前往了歸寧山,荊雨最喜歡的地方,既然睡不著,他們去看煙花吧。
可是他怎麼也不曾想到,他不過幾日未踏足歸寧山山谷中的私塾,就發現,在私塾的籬笆院裡,有人為他的梧吹劍豎起了一塊墓碑——至親荊雨之墓。
墓碑後有一個小小的墳包,當他藉著夜晚的月光,看清墓碑上的字跡後,幾乎瞬間就陷入了暴怒的境地,他克制不住地全身顫抖嘶吼起來——是誰立下了這塊墓碑?他的荊雨還活著,怎麼能立這衣冠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差點瘋了,徒手刨開小小的墳包,墳包裡放著荊雨的一件粗布單衣,他捧著那件沾滿泥土的衣服跪倒在地,失控地吻了好幾下,壓入懷中。
墓碑被推倒後,他用短刀瘋狂地在上面刻劃劈砍,直至石碑完全面目全非,再也看不清荊雨的名字。他的手心在流血,短刀也捲了刃口,可是他的絕望也因此完全浮出水面,他欺騙不了他自己——他的荊雨哥哥是不是真的不會回來了?
不……不會的……
如果是梧吹劍的碎裂導致了他的荊雨哥哥無法復原,那麼他要去尋這世上最好的鐵匠,將梧吹劍的本體修復!這樣他的荊雨哥哥就會回到他的身邊了!
這時,再沒有人能阻止他的瘋狂!他去意已決,無論兩個小娃娃怎麼哭泣著乞求他都不為所動,毫不留情地推開了他們。
他離開的時候只帶著碎裂的梧吹劍,一走就走了三年,後來陵瓏見他遲遲不歸,只得將自己的劍鞘與劍身份離,劍鞘留給兩個小娃娃防身,本體則親自前往劍谷尋人。
後來,陵瓏在劍谷外的樹林裡找到了裴瀾之,但不知道他們遭遇了什麼,那是兩個小娃娃最後一次見到扶風劍的劍靈,裴瀾之回來後,就將扶風劍束之高閣,從此陵瓏再未出現過——他封劍了。
和尚也入宮見了裴瀾之最後一面,他望著裴瀾之身上蔓延的魔氣,心魔深入骨髓,他悲苦地唸了一聲阿彌陀佛,似乎想為這人間的蒼生再勸上一勸,裴瀾之實在過執了。
卻不曾想,裴瀾之已然病入膏肓,徹頭徹尾成了一個瘋子,他再聽不進任何人的勸諫,甚至還在人皇宮殿放了一把大火,燒光了一切。
沖天的黑氣與火光照亮了鄴城的黑夜,宮人撕心裂肺的哭泣聲與百姓恐懼無助的尖叫點綴夜色下濃烈的絕望。
人皇陛下……他瘋了……
最後一道宮門,文星宮外,青石板殘留著滾燙的熱度。
兩個小娃娃哭得不成人形,想要衝進人皇宮的火光之中,卻被和尚死死抱住,一手拖住一個,將他們帶離了那人間煉獄。
從此後,裴瀾之失去蹤跡,人皇宮沒有了主人,天下至尊之位空懸,兩個小娃娃或許印證了算命先生的話,他們父母緣淡,終於連父皇也沒有了。他們在鄴城無親無故,最後只得跟著和尚回了千佛山,用近百年的時間才將身上的黑氣徹底洗刷乾淨,他們雖然沒有出家,卻算得上半個佛家弟子,等到他們的正身圓寂,投胎轉世之後隨了第七世的佛骨——邵然,姓邵,一切修行從頭開始。
邵然對熊童子道:「這裡有一份資料,把他交給荊雨。」
熊童子低頭一看,是關於幕後主使的調查報告,幕後主使和貓妖族關係匪淺,荊雨看了不得更傷心?「你特麼為什麼不自己去……」他話音一頓,這才發現邵然已經跑了,「姓邵的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荊雨重新振作以後,從支支吾吾的熊童子那裡拿到了資料,還未仔細閱讀就能猜到熊童子為何如此為難,他無奈地笑了一下道:「沒事,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說完,他抽出資料,第一眼就看到苗翊的名字。
他所信任的人都在欺騙他,不是已經有先例了麼,他不覺得難過,只是為之前一無所知的自己狠狠捏了一把汗。
邵然還在艱難地向協會請求援手,在此之前,他們沒有必要與苗翊拚個魚死網破,因為據沈容澗所說,苗翊手上有一個極厲害的法寶,出自東海的鎮海池,可以複製無數個主人的分身,且攻擊性很強,極為難纏。這一特點,使得缺乏人手的特殊刑偵步履艱難,而沈容澗與東海僵持的關係,也讓邵然非常難做,畢竟東海鎮海之寶的失竊與沈容澗有關。
荊雨帶著薩拉傑出門散步了,他繞著公園的湖水跑了一圈,這才感覺心情平靜許多,腦子裡關於前世與今生的回憶交織著,剛醒來時,一度讓他有種想要沉眠下去的衝動,但最終,他並沒有逃避。
貓皇殿下說過,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當他遇到了棘手的難題,如果自己無法得到答案,那麼就大膽地向別人尋求幫助,不要畏懼,也不要害怕。
荊雨打定主意,對薩拉傑道:「我應該給家裡送一封信!」
「汪!」薩拉傑穩重地搖晃著尾巴。
人間界向界外通信,唯一的辦法是經過精怪協會設立的郵局,他向邵然詢問了郵局的地址,當天下午就將信封寄了出去。
他想,誰來幫幫他吧?
他或許害怕的不是裴瀾之的求追不捨,他只是沒有心理準備再次見到裴瀾之,畢竟他還未能擺正自己的位置,他已經不是裴瀾之的劍靈了,身份的不同,帶來地位的巨大懸殊——
作為前世的僕人,那個他親手養大的孩子,以一個全新的面貌出現,這麼多年,到底變得讓他讀不懂、看不清了。
作為今生的荊雨,他答應與裴瀾之結為道侶,也是人間界所說的戀人,沒能記起往昔之前,他從未體會過如此顫慄的快樂,他們僅僅只是接過吻,卻好像比幾百年前的身體結合還要融合得更深。
他陷入了一種茫然無措的情緒中,很慶幸在出谷的時候谷主讓他發出誓言,使得他還留有一絲進退的餘地,否則,他真的只有封劍一條出路了。
封劍和死劍不同,劍心碎裂則劍死,再無重生之日,而封劍則是劍靈選擇在本體中沉眠,如無主人召喚,或自願清醒,那就將長長久久地沉睡。
上一世,他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是封劍,是因為東瀛男人把他帶走的時候,他已經無法回到本體之中。這是交換寶劍時不成文的規定,身懷劍靈的寶劍被轉賣的七個月之內,不得回到本體中。劍靈沒有選擇主人的權力,一旦劍靈無聲反抗,自主封劍,那麼得到寶劍的買家就會遭受損失——有誰在意過劍靈怎麼想?比起主人的利益,劍靈的意願根本無關緊要……
但現在不是了,他是自由的!
這一整天,他做了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將收拾好的行李箱放回原處,認真研究幕後黑手的資料,端正自己對於同事的態度,哪怕內心波濤暗湧,但他至少已經可以坐在沙發上,平靜地與邵然討論最後的抓捕方案了。
在此期間,裴瀾之就好像消失了一般,他自早晨離開,就沒有回來,反倒是完全銷聲匿跡的苗翊,忽然聯繫了特殊刑偵司,要求與荊雨單獨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