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章
客棧也兼做飯店生意, 老闆是個胖厨子, 炒得一手香酥花生,用來下酒最合適不過。
燕長寒叫了一桌子的菜, 自己顧不得吃, 倒是先給楊晋夾了滿滿一碗,又是斟酒又是布菜, 客氣得不行。
「上次見還是在兩年前, 轉眼楊賢弟也坐到百戶的位置了,以你的資質,再有聖上的垂青, 將來肯定有一番大作爲。」
無事不獻殷勤,白來的高帽子必然不是什麽好貨, 楊晋笑著敷衍了兩句幷未接茬。
燕長寒很能沉得住氣, 說話有條有理,先扯了堆無關痛癢的往事,方才提壺給他杯中倒滿酒, 「這些年若不是我被安插在徐州,其實早就想與楊兄弟一叙,只可惜公務繁忙,又路遠迢迢, 總是不得機會……」他問道,「此前我讓趙青傳信給你說那事,兄弟你可有收到?」
「信?」楊晋略一思索,「我剛離開廣陵城數日, 興許正好錯過。」
他聞言倒也不介懷,笑道:「那不要緊,眼下我直接同你說也是一樣。」
從一開始就被忽略得很徹底的聞芊領著兩個小姑娘和一個大個子在客棧中要好了房間,車被小二牽到後院去刷洗修整,順便給馬喂飽草料。
眼見諸事已妥當,她慢條斯理地走下樓,佯作偶遇似的站在拐角處大大方方的聽墻根。
燕長寒的嗓音傳了過來,聲音不溫不火,一聽就叫人覺得像個老好人。
「那會兒你在北鎮撫司遭人挑釁,我還記得對方姓屈,大你十來歲,是個高不成低不就的老小子,成日裡愛挑撥離間搬弄是非。」他喝了口酒,嘆道,「你和他那一戰堪稱經典,饒是過去兩年我也歷歷在目。」
楊晋不由笑了笑:「燕大人過譽了。」
眼見話已到火候,燕長寒終於放下酒杯,「實不相瞞。」他笑道,「小妹當日有幸目睹了楊兄弟的風采,一直念念不忘。只因她年紀小,我這個做哥哥的覺得爲時尚早便沒與你提。現如今她正值婚嫁之齡,不知楊兄弟你……」
他點到爲止,露出個「你懂的」笑容。
「……」楊晋登時一怔。
這一路,有請他捉鬼的、在父親跟前美言的、給朋友網開一面的,還有如聞芊這般時不時擺鴻門宴掙個「吃人嘴軟」的……但提及此事的,他確是頭一個。
在茫茫的陰謀和公務中沉浮的楊大人,好似這會兒才想起自己的終身大事。
聞芊本在低頭玩指甲,聽到此處不由一笑,透過對面那堵墻都能想像出楊晋現在的表情有多茫然。
「這……」
燕長寒立馬趁熱打鐵,「小妹對楊兄弟欽慕許久,時常與我念叨著,誇你爲人正直,武功了得……今日既有緣,兄弟不妨去我家中一叙?你們二人見一面也好。」
被他這連跳三級的話噎住,楊晋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還一句都沒回,怎麽就進展到了這個地步,連忙打住他。
「燕大人……此事怕是不妥,這……」
燕長寒瞬間會意:「楊兄弟莫非在意小妹的容貌?」他大手一揮,「這個你不必擔心,小妹雖算不上傾國傾城,也多少是個清麗佳人,絕不會叫你失望的。」
他有些啼笑皆非:「在下不是那個意思,只不過……」
沒等說完,他一句話又堵了下來,「我明白!兄弟我也不是硬要逼你的意思。」
難爲楊晋叫人截話截得如此狼狽,聞芊躲在隔斷後險些笑出聲,覺得這位燕大人簡直是個人才,不去朝廷做御史,簡直是言官的一大損失。
「這男女之事總得講個你情我願,你今日且去瞧一瞧,若小妹合你的眼緣,咱們再詳談,若沒那個緣分,我自也不强求,不過是了却小妹的一樁心事罷了。依你之見如何?」
燕長寒這條煮都煮不爛的三寸之舌似乎就沒打算給他「如何」的機會,楊晋有預感,憑他這能耐,自己若是一條腿踏進燕家大門估計便要栽在裡頭了,他忙找了個拿酒的藉口遁出來。
店中人進人出,夥計忙著上菜擦桌,無暇其他。
楊晋沒急著去要酒,也沒打算趁機開溜,而是先繞至樓梯前的拐角處,抬眸一看,某人果然靠在那兒,眉眼上揚,帶著瞧熱鬧的表情抱懷打量他。
「楊大人。」聞芊伸出手指輕捏著下巴,調侃道,「今天走桃花運呀?」
「你還有功夫笑。」他衝她顰了顰眉,又轉目瞧了一眼尚在喜滋滋品酒的燕長寒,壓低聲音,「還不幫我想想辦法?」
後者閒閒地抱起胳膊,裝作四處看風景的樣子,「能想什麽辦法,你好事將近,我該恭喜你才對。」
聞芊眯眼笑道,「大戶人家的千金啊,瞧他哥這模樣,妹妹應該也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哦?」
她那個尾音翹得可謂是百轉千回,目光中好似沒有半分波瀾,楊晋無奈地看著她。
「你真這麽想?」
聞芊不以爲意的眨眨眼,依舊是模棱兩可的語氣,「你猜啊。」
他一瞬有點懊悔自己自作多情生出來的那些多餘的期待,嘆了口氣,轉過身。
「算了。」
聞芊在他背後輕哼,「唉,開個玩笑而已麽,又動氣。」
就知道指望不上她……
楊晋定了定神,收起了思緒,决定還是找燕長寒把話講明爲好,免得再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來,届時大家都尷尬。
回到酒桌邊,燕長寒剛喝完一壺,發現他手上空空不由道:「怎麽,沒酒了?——沒酒也不打緊,咱們吃過這盅,你到我家去,我請你喝二十年的花雕。」
「燕大人。」楊晋將他倒酒的手摁下,「喝酒可以,到貴府上去就不必了。」
聽出他話中之意,燕長寒微微詫异:「楊兄弟若是今日不便,明日也……」
他溫聲打斷,「承蒙令妹青眼,但此事,我恐怕不能應允。」
「這是爲什麽?」
楊晋在方才那一轉身的時間裡想好了說辭,然而沒等他開口,視綫裡那抹纖細妖嬈的身影竟朝此處而來,逐漸逼近。
由於不解,楊晋不自覺住了口,隻朝她遞了個疑惑的眼神。
後者臉上有焦慮的神情,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眸中浮起水色,「連城哥哥,你不要我了麽?」
這毫無頭緒的一句話,把在場的兩個人都攪得有些蒙。
楊晋被她那突如其來的四個字激得滿手鶏皮疙瘩,當下便欲抽走,奈何聞芊却摟得緊緊的。
「作甚?」
她把自己的臉擋在他身後,低低道:「想讓我幫你就別動。」
「……」
再抬眼時,她已換上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抖出帕子來拭泪,「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妾身自知除了美貌以外一無是處,配不上楊大人你,可就算不在意我,也要看在這腹中孩子的份上……」
在門外等得不耐煩的錦衣衛衆人剛進來便聽到這麽個厲害的消息。
瞬間僵在了原處,挨個開始石化。
楊晋當即扭過頭來低聲皺眉道:「我哪兒有?!」
她不著痕迹地開口:「你先閉嘴。」
燕長寒被這場「始亂終弃」給驚了個目瞪口呆,良久等反應過來時,像是叫人踩了尾巴的猫,蹭一下站起來。
「這……楊兄弟,你成親了?爲何我事先沒聽趙青提過……」
「我……」鑒於沒統一口徑,他此刻是真的啞口無言,而燕長寒則誤以爲是他心虛。
聞芊搶在前頭回答:「我們是私定終身,還未拜堂。」
她佯作羞赧地別過臉,「妾身乃是小門小戶家的女子,幾個月前和楊大人在燈會上相遇,夜裡他便翻了窗……」
楊晋:「……」
「這回正是要上京禀明二老,請他們來主持此事。」
「果然是有一腿。」此時站在門邊的一干人等不由在心中默默地頷首。
「原來如此。」聽了這番經過,燕長寒面色凝重地點點頭,「這般要緊的事,楊兄弟爲何不早說?」
他語氣裡不免帶了幾分責備,還有些「此人看上去似乎很隨便,好在沒將妹子許給他」的慶幸。
莫名背了這麽多口鍋,楊晋只能哭笑不得地牽了牽嘴角。
自己倒是想說,誰讓你沒給機會呢。
眼見火候已差不多,聞芊抽噎地愈發厲害了,「事已至此,妾身自知無才無德,怕是侍奉不了楊大人了,大人保重……」
說完作勢要走,却又突然來了個身形不穩,一副傷心過度,搖搖欲墜的樣子。
楊晋忙扶住她。
一旁的燕長寒手足無措,「啊、啊……弟妹你別動氣,都是誤會,是誤會,千萬莫要動了胎氣。」言罷又不放心,「我去叫個大夫來看看吧。」
聞芊裝病也不是一回兩回了,生怕她再胡謅出什麽離譜的事來,楊晋忙道:「我瞧著她應該沒什麽大礙,回房休息一晚便好。」
幸而燕長寒沒再堅持,「行,行,你好好安慰人家,記得替我賠個不是。」
楊晋攙著聞芊,小心翼翼地扶她往樓上走,路過門邊時,衝那邊的衆人瞪了一眼,一干錦衣衛忙看地望天地吹口哨。
一進房門,聞芊便掙開他的手,繞到銅鏡前打量,嘖嘖嘆道:
「哎呀,演戲也是個體力活兒,害我妝都哭花了……」
她把包袱裡的青黛取出來,對鏡描眉。
楊晋拉了把椅子重重坐下,手摁著額頭嘆了口氣。
聞芊從鏡子裡瞧見他,不滿地斜過眼,「幹嘛,我替你解决了這麽大個麻煩,你不謝我?」
她笑道:「以你們錦衣衛那無孔不入的情報網,今後估計沒人敢和你提親事了,怎麽樣,高不高興?」
楊晋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地望瞭望她,隨即將兩手搭在膝上,乾巴巴道:「讓我祖父知道,肯定會打死我的。」
她稀奇地從綉墩上側身,「聽過怕爹的,我還沒聽說怕祖父的。」
「我爹是個文弱書生,打不動我。」他帶了些糾結地抿抿唇,「可我祖父不同,他是□□時的戰/將,三朝元老,這輩子縱橫沙場,便是今上見了也得給他幾分薄面。」
聞芊本就對這些世家大族不瞭解,也是頭次見楊晋提到自己的家人,看他難得這般戰戰兢兢,不免感覺有趣,大手一揮,仗義道:「怕什麽,到時候聞姐姐保護你。」
瞧她這有恃無恐的樣子,楊晋也不多言,隻淡笑著嗯了一聲。
徐州城裡入夜後格外安靜。
不知是爲什麽,這種大城鎮晚上幷不宵禁,但此處却有著和他們沿途所停留的小鎮小村一般的沉寂。
客棧是老字號了,連院中種的樹都上了年紀,枝幹粗大,葉子茂盛,甚至好幾段枝丫還探到了窗邊,好似成了精的妖怪在偷偷聽屋內人言語。
聞芊盯著朗許把藥喝完,藥大概很苦,因爲他的眉頭一直若有似無地皺著。
「吃糖麽?」在朗許放下碗的同時,她將手邊的果脯推了過去,後者抬手擺了擺,示意不用。
「樓大奶媽製成的藥也斷斷續續服了兩個月了吧,怎麽樣,你覺得有效果嗎?」聞芊拉著他,「來,試一試。」
朗許順從的張開嘴,吃力地發聲。
「啊——」
無論他怎樣努力,口中仍只是像壞了的破鑼,幹啞難聽,時間久了,連住在隔壁的人也不由伸長脖子出來張望,想瞧瞧是哪家熊孩子在敲鑼。
聞芊却不介懷地靜靜聽著。
就在此刻,夜風卷起樹葉沙沙作響。
朗許驟然住聲,警惕地往窗口看去。
「怎麽了?」
他收回視綫,垂目兀自思索了須臾,終究衝她搖搖頭。
北風刮了一整宿,早起時滿地都是落葉,帶著濃濃的濕氣。
衆人吃飽睡足,照例牽馬趕路。
有了昨天在客棧中的所見所聞,錦衣衛一幫人好似將聞芊當做了一種全新的動物,連咳嗽一聲都會無端端地緊張。
在施百川地强烈堅持之下,聞芊莫名其妙地被塞進了車內,幷裹上了厚得能生痱子的絨毯。
在她一臉的困頓中,馬車開始轆轆往前行。
「怎麽,我瞧著有那麽怕冷?」
游月聳了聳肩,旁邊的小菱歌却是接話,「不過今天是挺冷的,據說北方老早就下雪了,也不知我們幾時能見到呀?」
聞芊把毯子往腿邊一撩,打起車簾往外看。
從沉睡中初初醒來的徐州城還有幾分蕭瑟,開門做生意的小二打著哈欠揉眼睛,沿途的城墻和告示牌上貼著通緝令,寒風卷過把未粘牢的一角抖得獵獵作響。
昨日來時未曾細看,今天才隱約覺得這座城有些許說不出的違和感。
女人的直覺向來很准,但總是道不出什麽所以然。
直到行至北面的城門處,那感覺得源頭便豁然而出。
從進門的公告欄到北門第二塊磚的位置,人流擠得水泄不通,大老遠便聽得窸窸窣窣議論聲。
難怪街上行人會如此稀少,原來都聚到這兒瞧熱鬧了。
聞芊順著城墻裡那一道道早已乾涸的血迹看上去,只見高高的青磚中釘著一個人,白色的深衣染透鮮血,腦袋無力的往肩頭耷拉。
在屍體旁邊的墻磚上,有朱紅的幾個大字,血痕從每一筆每一劃間微往下滑,瞧著觸目驚心。
它寫道:
「我叫『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