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七章
因爲山風吹得很緊, 第二日兩個人都醒得頗早, 儘管天還沒有亮,屋主人却已起身燒水喂鶏了。
楊晋打算出去探探路, 趁現在時間充裕, 哪怕進展不順利,至少也可以趕在天黑前回來。
他尋了些舊衣衫把聞芊的傷腿固定住, 盡可能的給她多穿一點, 仔細將房間恢復到原本的模樣,又向老者要了點乾糧,這才準備動身。
這一天兩晚對老人家打攪甚多, 楊晋本想許他銀錢作爲答謝,但對方執意不要, 覺得自己能够活到現在乃是仙人眷顧, 應當多行善事,倘若收了錢反而破了戒。
他說得振振有詞,幷强烈譴責了楊晋這種膚淺的且好心辦壞事的行爲。最後沒有辦法, 楊晋只好在床邊留了一把匕首,這也是他身上唯一有點用處的東西了。
他們告辭離開時,老人家正捧出一塊木牌在院中虔誠的跪拜。
聞芊不經意看了一眼,那牌子好似有些年頭了, 輪廓斑駁,上面依稀刻著什麽鬼畫符,不知供奉的是哪路神仙。
老者拜得尤其認真,連和他倆道別的空閒也沒有, 楊晋不欲打攪他,輕手輕脚的掩上門。
一直按著原路返回,走著走著,暗沉沉的四周也逐漸變得通明起來,楊晋先去山洞看了看——官府也不知是沒發覺,還是正在趕來的途中,密道仍舊坍塌得不成形狀,和幾日前幷無分別,他只好放弃了這個選擇,打算從山洞上面繞過去。
楊晋以爲,老人家尋不到別的出口,大約是因爲許多地方難以攀爬,而他有輕功傍身,只要不是懸崖峭壁,要翻過一座山應該不難。
他於是背著聞芊朝崎嶇的山道緩慢進發。
越往前走,脚下的荒草越是茂盛,像是由於無人踏足所以更加肆無忌憚的瘋長,好些個漫過膝蓋的蒿草在風裡東倒西歪的招搖。
聞芊趴在他背上小睡了一會兒,隱約感覺到斑駁的晨光透過頭頂蒼天蔽日的枝葉縫隙打在了臉頰,她恍惚睜開眼。
帶著潮氣的濃霧繚繞在草木與山石上,遠處高大的青山和近處曲折的夾道朦朧不清,甫一看去,有種置身在黃泉路邊,奈何橋旁的詭秘錯覺。
聞芊從楊晋背後支起身,攤開手在周遭無形的白霧裡掠過去,忽然低低道:「阿晋,霧好像變大了。」
山中清晨多霧,這幷不奇怪,聞言楊晋隻嗯了聲,未曾停下脚步。
「不會又是什麽迷藥吧?」她都快對帶烟的東西有陰影了。
他鼻中發出一絲輕笑:「同一個坑你還能跳第三次?」
「你跳第二次的時候估計也是現在這麽想的。
「記得在總督府地牢裡那會兒,要不是我發現井口的通道,你哪有那麽容易抓到唐石……」說到這裡,聞芊想起了什麽,摟著他的脖頸,「誒,我再給你說個恐怖故事啊。」
楊晋連頭也沒抬,兀自接話道:「這次又是什麽?一個男人背著一個女人在山裡走,那個女人伏在他背上要講故事,男人聽得入迷,一轉頭却發現自己背了個女鬼?」
話音剛落,突然感覺到聞芊環在頸項的力道驀地一收,「阿晋,你看背後。」
他無奈的搖了搖頭:「換新把戲了?」
「不是。」聞芊伸手把他腦袋往後扳,「你自己看——來路不見了。」
楊晋被迫轉過身子,還未及說話,却驟然語塞。
他們身後原本彎彎曲曲的道路竟在盡頭驟然消失,極目是瘋長的蒿草和參天的大樹,好像山路被草木半途腰斬。
「你確定沒中迷藥?」聞芊取出那瓶解藥,放在二人鼻下各自嗅了嗅,强忍住辛辣酸澀的苦味,再抬眼時蒿草還是蒿草,古樹還是古樹,一切如舊。
周圍的草叢裡不知是微風或是別的什麽,隱隱傳出窸窣的動靜。
聞芊壓低了嗓音:「附近有人。」
楊晋謹慎地後退了一步,雙目飛快掃過濃霧彌漫的四周,那些乍一看去都一個樣的景致在他視綫裡倏忽疾逝,化成了白練似的殘影。
他單手托著聞芊,右臂握上了腰刀,突然間目光一凜,猛地朝難以視物的白霧中心砍過去。
「嗆」的一聲輕響,兩片利刃相交,忽明忽暗的刀光在霧氣中游走。
楊晋與對方堪堪交手時就感覺此人不容小覷,顧及到聞芊的安危他不得不加大力道,以求速戰速决。
然而就在此時,白霧在刀風下漸漸散開,戰績赫赫的綉春刀恰逢敵手,白刃映著架在刀身上的重劍,長刀對面是楊凝同樣如臨大敵的眉眼。
二人神色初初交匯,一時間滿身的鋒利沒來得及收,各自都有點懵,到底還是背後一個咋呼的聲音打破僵局。
「哥!」
施百川跳了出來,撥開兩柄蓄勢待發的刀摟著他肩膀上下打量,「你沒事兒吧!太好了,我還以爲你和聞姐姐真被埋在洞裡了!」
朗許從他背後的霧氣裡顯出真形。
楊晋收了刀,略覺訝然地打量他們,「你們怎麽會在這裡?」
「這個說來話長……前天那不是我和聞姐姐趕來支援你們麽,救了凝兒姐以後我們倆不放心,打算跟過來瞧瞧,誰知道才走了一半路密道就開始塌……」
說話間,朗許已經發現了楊晋背上的聞芊,他臉色一變,急忙跑到她跟前,大概是想看她哪裡受了傷,可又不便動手,只能站在遠處手舞足蹈的比劃。
聞芊一面笑一面安撫他,「沒什麽大礙的……好了好了,你慢慢說,不要急。」
楊晋挑了塊乾淨的大石將她放下,五人索性席地而坐,權當作短暫休息。
「我和凝兒姐見情况不對,趕緊往回趕,但是來路也被封住了,我們倆沒頭蒼蠅見縫就鑽,那洞裡跟個千佛窟似的,也不知鑽到了哪兒,悶頭跑了沒多久,迎面就看見了大個子……」施百川指指朗許,「然後我們仨就開始一起跑,從洞口出來便到了這個山裡頭。」
楊晋和聞芊聽完對視。
大概沒料到他們三個人凑到一塊兒會是這種風格。
施百川說著就苦,「這山是真邪門啊,簡直一迷宮,我以爲底下那洞窟就够迷了,想不到這山別看能一眼望到頭,我們足足走了一天一夜都沒找到回去的路,連東西也沒吃,都快餓死了……謝謝哥。」
他接過楊晋遞來的乾糧,三個人勻一勻,很快便分完了。
聞芊喝著水問道:「怎麽個迷宮法?」
施百川一抹嘴,神神秘秘地凑近她,「聞姐姐你知道嗎……這山裡的路,它自己會變。」
聞芊意味不明地揚起眉。
他見狀連說帶比地解釋:「就是那前面明明看著是條平坦的大道,隔了一陣再抬頭忽然變成了密林,要麽就是高山石壁,怪石嶙峋。
「古怪吧?若不是遇上你們,我們還以爲鬼打墻了呢。」他仿佛找回一條命,欣慰的嘆出了口氣,覺得楊晋肯定比自己的腦子好用,不禁安心道,「這下好了,和你們匯合,鐵定就能出去了。」
聞芊笑而不語地把水囊封好,支起下巴同情地看著他:「那可能要叫你失望了。」
施百川莫名地嚼著餅子。
她笑吟吟道:「因爲我們,也迷路了呀。」
「……」
所以眼下他們不過是從三個人瞎轉悠變成了五個人瞎轉悠,還把僅剩的乾糧全吃完了!
施百川在驚愕悲憤之餘本想留一點備用,頓了頓,見朗許和楊凝都吃得毫不動搖,也就自暴自弃地繼續低頭進食。
趁他們幾人用飯的空閒,楊晋三言兩語解釋了這兩天的經過,他雖然語氣平淡,用詞儘管平鋪直叙,衆人却也從這片言隻字裡感受到了難以名狀的凶險和遺憾。
楊凝解開聞芊纏著腿的布條查看傷勢,她臉色沉得厲害,動作利索地給她做了簡單的包扎,隨後正色地朝楊晋道:「她情况不太妙,骨頭肯定是斷了的,至於傷得有多嚴重我不好說,總而言之必須得儘早治療。」
楊凝一向不會刻意說安慰的話,這一句於她而言已經算是溫和委婉了。
施百川和楊晋當即意識到事態的緊急之處,聞芊的傷需得趕緊看大夫,但他們此刻又陷在這找不到首尾的大山之中,簡直進退兩難。
事不宜遲,衆人聽了這話也休息不下去了,稍作收拾便起身趕路。
考慮到楊晋自己的傷還沒痊愈,聞芊見他伸手過來,隻不著痕迹的朝旁避開,「你歇會兒,讓小朗背我。」
朗許背她瞧著就比較輕鬆了,幾乎是用一條胳膊便將整個人托了起來,還能騰出一隻手來提大包小包的物件。
這山中的霧氣哪怕到了正午也沒有要消散的意思,楊晋同楊凝在前面開道,他看著身側浩如滄海的白烟,心中其實已有了些許猜想:
「若我沒看錯,這山裡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坑,所有的布局都是按照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進行變化的,有幾分奇門陣法的影子。
「好在但凡是陣法,皆有其薄弱之處,我們只要找到關鍵的位置想必就能破陣。」
他們這一行,不學無術的有很多,奇門遁甲這種一聽就很高深的玩意兒更是從沒碰過,於是四個人都老老實實地把他望著。
「奇門中,共有『開、休、生、傷、杜、景、死、驚』八門,『開、休、生』三門爲吉,景門是除了此三門外唯一的吉門。我不過略懂皮毛,幷不精通,只能一個一個試試了。」
楊晋說到這裡,足下一頓,「首先開門居於西北乾宮,我想西北方向應該會有不同於周遭環境之物。」他在前面走,衆人在後面跟。
很快便瞧見一株矮小的枯木扎根在地上,楊晋上前敲了敲——空心的,好似金屬所制,五指攤開正好能將樹幹握住。
「開門五行屬金,這棵樹興許就是控制哪裡的機關。」
他言罷,暗想:我拔下來看看。
這個念頭才剛蹦出來,手臂已經先動了,只聽「哐」的一聲,枯樹被他連根拔起,與此同時,那樹根下仿佛還連著什麽,一幷隨著枯朽的根莖被攔腰扯斷。
有好一陣,四下裡清清靜靜的,什麽也沒發生。
隨後,遠方的密林間,飛鳥從梢頭撲棱開的動靜仿佛一陣風朝這邊迅速逼近,聞芊抱著朗許的脖子,已然能感覺到脚下大地的震動。
楊凝不解地打量周圍:「成了?」
地動逐漸清晰,伴隨著樹枝被碾壓折斷的聲響,施百川抬頭一看,巨大的滾石順著斜坡下來,一路銳不可當,摧枯拉朽,直接從碗口粗的樹林中破開了一條險惡的道。
「快跑!」他大喝出聲,五人急忙朝旁邊躲避。
滾石擦著朗許的衣角堪堪滑過,還沒等鬆口氣,緊接著又是一個滾石呼嘯砸下,纏綿的霧氣被巨石的來勢汹汹破開,依稀能看見那後面居然接二連三的還跟著一大堆連成串兒的石頭!
聞芊在掀起的烟塵滾滾中迷得睜不開眼,若非腿還傷著,她只怕已經在地上跺脚了,自己認真聽楊晋掉了這麽久的書袋,還當他有多能耐,想不到這個「略懂皮毛」真的是童叟無欺,半點沒有摻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