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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自重》第74章
第七四章

  春暖花開時節, 一行人再次動身北上。

  在濟南府度過了一個冬, 前往京城的行程久遠得好像都是幾年前的事了,曾經嚮往著外面花花世界的幾個小姑娘也被養懶了性子, 坐在車內呵欠連天。

  北方的春天到四月了也依舊料峭清寒, 早晚的穿著簡直能跨越四季的變化。

  聞芊這個時候便開始爲游月和菱歌的將來做打算了,眼下嫁鶏隨鶏, 她短時間內應該是不會再回揚州, 如果她們倆想要留在雲韶府,就必須得有門像樣的手藝。

  菱歌善舞,游月善唱, 但兩人都是豆蔻年紀,經驗少得委實可憐。

  於是沿途得空, 聞芊便重新撿起那幾把蒙塵的樂器, 每日督促她們勤加練習。

  長期從事某一行業的人,有些習慣是已經根深蒂固的,在指點了游月二人一段時間後, 聞芊總是莫名的心癢。

  她的腿傷似乎好了七七八八,除了疤痕未消,平時走路看不出有什麽問題,好像蹦一下跳一下也不會怎麽樣, 或許再跳舞對她而言也不會很難。

  就這麽蠢蠢欲動了好幾天,這一日,趁著馬車停下休整,聞芊翻出了許久沒用的銀鈴手環, 拉著菱歌到樹林的深處去。

  正午的陽光和煦,她把長裙的一角撩開,起勢的動作非常慢,隨著鈴聲晃響,足尖在草地上輕輕畫出一個圓。

  甫一抬脚,聞芊便感覺到久未活動的筋骨有種陳舊晦澀的氣息,仿佛每一個姿勢都比預料中更加艱澀難行。

  她挑的,是剛入戲班時學的第一支舞。

  節奏够慢,够緩,也够簡單。

  可她似乎還要更慢,更緩,才能把所有的動作半分不錯的跳出來。

  第一次跳完,聞芊獨自坐在林間一句話也沒有說。

  菱歌站在旁邊,小心翼翼攪著衣角,不時拿餘光瞥她,顯得頗爲無措。

  她年紀還小,不知道這種情况下要講什麽樣的話才不會適得其反地傷到她,於是只能選擇一言不發地沉默。

  腿脚使不上勁,四肢的平衡和協調都做不到。

  大夫說的對。

  自己可能是真的沒法跳舞了。

  聞芊這樣想。

  她從十歲上下離家,帶著兩個半大的男孩在世間漂泊游蕩,很早就成了這個三人團隊的主心骨,所以一直强撑著自己不敢輕易倒下。哪怕後來進了樂坊,在三娘走了之後,也是她獨自挑起大梁,十年來肩上的擔子一直很重,從未鬆懈過。

  自打接觸了音律,聞芊便習慣於將所有的情緒都宣泄在舞蹈和樂器之上。

  琴曲雖然悠揚動聽,但她更喜歡跳舞時的感覺,能够平心,靜氣,返璞歸真,一場下來,好似脾氣都溫和了不少。

  可眼下,她發現身子再也無法同往日一般輕盈,突然就有些難過。

  「這件事,暫時別告訴楊大人。」

  聞芊叮囑完了小菱歌,照例若無其事地回到馬車邊。

  她沒有誰可以傾訴,也沒打算向誰傾訴,仿佛有點固執,又有點無所事事,日復一日地練這支舞。

  如果用江湖上那一套來形容的話,聞芊現在很像是武功盡失的上代武林高手,招式儘管都還記得,然而却沒有內力的支撑,一掌打出去綿軟無力。

  由於是爲初學者所編排,這舞簡單得像是街邊隨處可見的童謠,乏善可陳,哪怕丟到人群裡當街表演也不會惹人側目。但她眼下的身體承載不了太高難度的動作,索性就沒有再換。

  也不知道爲什麽,在這段暗無天日的日子裡,聞芊有種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的恍惚感。

  那些缺少變幻的舞步好似平靜的汪洋大海,溫和地容納她一切的消沉。

  不知不覺就想起了很多事情。

  想起自己第一次學舞時的情景,想起第一次登臺時的模樣,想起滿座的喝彩和喧嘩,想起樂坊一夜未熄的燈火輝煌。

  她本不是個喜歡回憶往昔的人,可這又是她站在原地,往回看得最多的一次。

  聞芊在林中用銀鈴勾勒出舞的雛形時,過去蹣跚學步,一路走來的歲月好似也跟隨她的脚步閃出浮光掠影。

  一瞬間,那些單調的舉手投足驟然變得鮮活起來,她就明白了白三娘會挑這一支來作爲入門舞的原因。

  她還能跳。

  聞芊迎著陽光抬起頭。

  她想。

  ——我連腿都能走了,爲什麽不能跳呢?

  她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的磨,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行就五年,總有一天……

  聞芊在絢爛的春光裡睜開眼,只覺周身的血液也跟著萬物一同復蘇,重新在她四肢百骸中涓涓流淌。

  楊晋尋著鈴聲走來,看見她在林子裡起舞,正顰眉要開口責備,聞芊却冷不防轉過身,捧著他的臉無比欣喜地親了一口,海棠紅的胭脂在臉頰上貼了個清晰的唇印。

  「阿晋,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她親完不算,拿額頭在他額上抵了好一會兒才鬆開,也不等人反應,就兀自高興地丟下他走了。

  楊晋無端被表白,腦中尚是稀裡糊塗,他拿手摸了摸被吻過的地方,疑惑又好笑地看著聞芊離開的方向,最後搖了搖頭跟上去。

  「別累著了,聞芊。」

  「我知道!」

  上京的旅途在她每日的懸梁刺股中慢慢的消磨到了盡頭。

  雄偉的北京城已於依稀可見之處現出輪廓,單單只是冰山一角,已然讓人倍感宏闊與莊嚴。

  這便是整個大齊帝國的中心了。

  因城門關得早,他們沒能趕上,當夜便是在城外的驛站中度過的。

  驛卒經常迎來送往,和楊晋似乎很熟,進門就點頭呵腰地噓寒問暖,上房不要錢似的趕著給他送。

  接近京城,楊家的勢力就展現的更加明顯。

  在外面山高皇帝遠的時候,地方官頂多也就陪個笑臉,管你是不是內閣首輔的公子,反正等首輔的爪子伸過來沿途還有一幫地頭蛇擋著,不疼不癢。

  而在這天子脚下,皇城當中,頭銜就真真實實成了吃飯的本錢。

  天色漸暗,黃昏還未褪去。

  衆人在驛站的院落裡消食,菱歌和游月還是圍著朗許打轉,正讓他把掉在樹下的鳥窩放回去。而另一邊坐著在對照圖紙刻木雕的楊凝——這是臨走前楊老教她的一項修身養性的絕活。

  「凝兒姐,你下手太重了,得輕一點才不容易壞掉。」施百川指著圖紙糾正她,「你看這一塊,往旁一些比較好。」

  楊凝若有所思地頷首,「嗯,那我再試試……是這裡嗎?」

  「不是,再往右一點。」

  「這裡?」

  「再右一點。」

  施百川順勢俯下身,凑過去的時候悄悄在她唇邊親了親,旋即又飛快起身,自然得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楊凝仍握著小刀和木雕,雖然未曾抬眼,低頭時,嘴角噙著淺淺的笑。

  院子裡挺熱鬧,配合著春天的景象遍地開花。楊晋倚窗而站,目光明明是朝下,却幷未把衆人收入眼底,他看上去有幾分心緒不寧,手指一直敲著窗沿——

  快到家了,近鄉情怯的忐忑在這幾日尤爲强烈。

  其實早在濟南,他就已經於寄回京城的書信上不止一次提到聞芊的事,可收到的回信中,父親總是刻意避開了這個話題,半點聲色也沒露過。

  難道是他不同意麽?

  可若是真的反對,爲何又不挑明呢?

  楊晋用手指覆上唇輕輕摩挲,忍不住開始擔憂……

  「二少爺。」驛卒在半掩著的門扉上輕叩,畢恭畢敬地問道,「厨房燒好了熱水,您看要先沐浴麽?」

  他半晌回過神,剛準備回答時又頓了下,「去問問隔壁那位姑娘要不要熱水。」

  「好咧,那……」

  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隔壁的姑娘』眼下不用,你過半個時辰再送來吧。」

  楊晋這才將視綫從沒入地底的夕陽收回,抬眸看向她時,不自覺地就微笑起來,揚了揚下巴示意那驛卒,「聽她的。」

  「是。」後者彎腰作了個揖,「二少爺若再有別的吩咐,隨時喚小的,小的就在門外候著。」

  「知道了。」他不耐煩地擺了下手,驛卒心知囉嗦了,立馬閉了嘴,很有眼色地給聞芊讓路。

  見這人手脚利索地退出去,她秀眉一挑,掩上門進去的同時,把手背在身後,有意調侃道:「二少爺,什麽事這麽不高興呀?是飯菜不合口味,還是床太硬睡不舒坦?可需要小人替你分憂啊?」

  楊晋不禁莞爾:「我沒什麽事……你腿今天還疼嗎?疼的話我再給你推拿。」

  聞芊在桌上倒了杯茶,聞聲故作惶恐:「豈敢豈敢,二少爺的手都是鑲金的,小人怎麽消受得起?」

  他好笑又無奈:「幹什麽,突然叫我二少爺。」

  她喝了口茶,歪頭衝他挑釁一笑:「我又沒叫錯,你難道不是二少爺?」

  楊晋靠在窗邊,「就算是……你今天頭一回知道?從前怎麽不見你這麽規矩。」

  「從前是小女子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之處還望二少爺您大人不記小人過。」聞芊說著抬手抱了個拳。

  楊晋抱懷笑著看她,「行,你愛叫什麽就叫什麽,二少夫人。」

  聞芊眸子裡星辰閃爍,放下杯子走了過來,楊晋在她靠近時順勢伸手攬住她腰肢輕輕摟在身前。

  屋內還未點燈,天邊已漸暗,好在咫尺之間要看清他的眉眼幷不困難。

  「明天要到家了。」楊晋撫過聞芊的臉頰,目光上下打量,只覺哪裡都滿意,不由低下頭來,柔聲說,「記得穿好看點兒。」

  她抬起胳膊勾在他脖頸後,信誓旦旦,「你放心,我保證把你爹迷得神魂顛倒!」

  「……」楊晋忙把她的腰往上提了提,急聲道:「不能這樣!」

  聞芊墊著脚倚在他懷裡笑:「這也你信,逗你的。」她拍拍他的胸口讓他寬心,「心跳得這麽快作甚麽?別緊張,見公婆的又不是你。」

  「我不是緊張,我只是……」

  楊晋欲言又止地嘆了口氣。

  和他相比,聞芊這個當事人反倒顯得尤爲輕鬆,「怕什麽,我出馬你還不放心?再怎麽樣也不過見招拆招,實在應付不了,大不了咱們私奔。」

  他聽完這番破罐子破摔的解决辦法,一時倒也覺得痛快,笑著點頭,「好啊。」

  一夜輾轉難眠,然而無論楊晋怎麽憂慮,第二天的朝陽依舊照常升起。

  皇城的長街筆直寬敞,花光滿路,綺羅飄香,放眼望去就是端端正正的「太平盛世」四個大字。

  闊別了近一年之久的楊家大宅與他走時似乎幷沒什麽兩樣,石獅子還是那兩尊石獅子,燙金的匾額仍是鋥亮嶄新。門前早有等候多時的小厮前來恭迎。

  楊晋牽著聞芊從車上下來,交代了行李和車馬後便徑直往裡而行。

  「二少爺。」

  他走得有點急,聞訊趕來的管事幾乎要小跑著才能跟上他的步子,「厢房按您的吩咐已經都收拾好了,京城裡最好的骨科大夫也打了招呼。不過夫人要您先去一趟,您看是……」

  他邊走邊道:「我娘在何處?」

  「在正廳。」

  聞芊尚不及細看,一抬眼便看見了廳裡上座的那位婦人。

  她看上去也就四十出頭,坐得端莊又嚴肅,可不知怎的,遲暮的容顔裡總是透出一絲年輕時清麗的影子來。

  這是聞芊頭一次見到楊晋的母親,隨即才意識到他臉上的稚氣與清秀到底是像的誰了。

  楊晋撩袍單膝而跪,「娘。」

  眼見她視綫一轉不轉地盯著自己,聞芊好整以暇地垂眸,雙手交叠,屈膝行了個揖禮。

  不等楊夫人開口,楊晋已自行起身,在袖下緊握住聞芊的手,抿了下唇說道:「她是……聞芊,我在信上提過的那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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