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再醒
「牛肉薄切,熱酒一壺——來咧!」
「一籠肉包!一籠甜糕!再來一碗清湯牛肉麵片!」
「小哥,勞煩來一碗梅花湯餅……」
各色各樣的聲音交錯著響起,寒冬的早晨,冷風冽冽,說話間噴出白霧,模糊了各人的容貌。
街道的角落,蜷縮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他穿著破舊而單薄的衣衫,一雙鞋髒污不堪,踩在雪地裡,一點兒都不保暖。
褲子早就不合身,露出半截小腿,被凍得通紅。小男孩對此毫不在意,睜著一雙眼四處張望著。
他的臉上髒兮兮的,只一雙眼如最上成的墨玉,澄澈通透。
有個中年人買了三隻大饅頭,一碗湯麵,吃到末了吃不下,擱下半隻饅頭和一口殘湯。
小男孩便像發現了寶一般緊緊盯著,等中年人一走,他就飛快地從角落裡竄出來,一手撿起半隻饅頭,另一隻手端起碗就要往嘴裡倒。
他這行為很快就遭到了旁人的嫌惡,那口冷掉的湯還未落肚,一個巴掌就狠狠地落了下來,將整個碗都打翻。
湯汁灑在他身上,那一小塊濕掉的衣衫被寒風一吹,緊緊貼在身上,冷冷冰冰的。
「哪裡來的髒東西!滾開!」
肌肉橫生的壯漢罵罵咧咧著瞪了他一眼,那裡面的惡意和嫌棄幾乎要化成實質,刀子似的紮在男孩身上。
男孩沉默著捏緊了僅存的半塊饅頭,小手捏成拳頭,默不作聲地轉身要走。
那壯漢一轉眼又看見了他手裡的饅頭,氣不打一處來,「髒東西,你手裡拿著什麼呢?!一銅一個的大饅頭,你還敢白拿不成?!」
那明明只剩那麼一小塊,一口都不到。
男孩拔腿就跑,壯漢一看他要跑,立刻大步跨過來就要扯他後衣領。他最近諸事不順,早就想找個好欺負的人磋磨一頓出出氣了!
男孩瘦弱,身子又被凍得不甚靈活,才跑兩步就跌倒在地,一時沒爬起來,就被壯漢一步追上。
那隻黝黑兇殘的手就快要拽到他後衣領的時候,一隻白皙的手優雅地伸出來,捏住了壯漢的手腕。
修長的手指,輕輕鬆鬆地捏住壯漢粗壯的手腕,看著沒什麼力氣,可壯漢卻覺得自己的手腕彷彿被鐵鉗鉗住了,一動不能動。
作為這條街裡最威風的刺兒頭,壯漢還沒有被誰這麼大膽地冒犯過。
他勃然變色,氣恨地轉過頭來,想看是哪個膽大包天的無知小兒敢在老虎頭上拔毛。結果一轉頭,他只看見一位模樣矜貴的白衣少年郎,笑吟吟地看過來,輕描淡寫地將他的手一甩。
壯漢頓時覺得整隻手都麻了,抬都抬不起來。他臉色一變,心知是遇到了狠角色,咬著牙強撐著場面叫囂:「你誰?!報上名頭來!」
白衣少年懶散地瞥他一眼,笑意不減,很好脾氣地回了他一句:「江湖無名某,不值一提。」
壯漢還想在說話時,然而下一瞬他只覺渾身發麻,一時站都站不穩,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上,舌頭彷彿腫了一圈,張口只能發出呵呵之聲。
周圍其實還有三兩人在吃東西的,可都沒人扶他,這壯漢在這條街上撒潑是出了名的,誰都不想招惹一身髒。
白衣少年也不理他,轉身幾步就到了小男孩面前,朝他伸出手:「還能站起來嗎?」
小男孩低頭看了看自己髒兮兮的手,沒有說話。
白衣少年就笑了,也不知他是怎麼弄的,手腕兒一抖,就變出來一件大氅,灰白絨毛的領子邊,看起來就軟絨絨暖乎乎的。
他伸手一抖,就用大氅將小男孩整個兒裹了起來。
脖子處一圈毛絨絨將男孩大半張臉都掩住了,小男孩耳尖地聽見旁邊有人竊竊私語:「啊,是一位仙修呀。」
仙修。
那是什麼?
他茫然地咀嚼這個陌生的詞,身體卻陡然騰空而起,他下意識要掙扎,後背卻被人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清潤溫和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不要亂動啦。」
白衣少年是單手抱起他的,長期營養不良的小男孩輕飄飄的,隔著大氅抱著,都覺得骨頭硌手。
小男孩被他拍得僵直了身體,緊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這個姿勢讓他和少年極為靠近,他一抬眼就是少年精緻的側臉和如玉的耳垂,那膚色白皙又細嫩,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矜貴慣了的。
肚子忽然咕嚕嚕的叫了起來,長時間未進食終於讓腸胃開始抗議。他一瞬間屏住了呼吸,羞恥得恨不得立刻挖個洞鑽進去。
白衣少年也聽見了這聲音,有點兒憐惜,抱著他快步走進一家早食鋪子裡,找了個吹不著風的位子坐下,利落地點了一堆吃的。
吃食做好送上來還需要時間,白衣少年又不知從哪裡變出一張雪白的帕子,又找店家討了一碗熱水,倒水浸濕了帕子,溫柔細緻地替他擦拭小臉。
擦完了臉又擦擦手,最後少年手指點點,施了個小術法。普通人承不住太多靈力,他便只能用靈力凝出一團軟乎乎的云朵似的小白團,讓男孩抱著暖手。
吃食很快被送了上來,米稠肉香的粥,剛剛出籠的小肉包,雪白的饅頭,一碟子素菜炒肉片。
很常見的吃食,他每天在這裡徘徊,能見無數次。
氤氳熱氣飄散在眼前,他隔著這朦朧的霧氣,小聲地問:「你叫什麼?」
……
「知弦?知弦——!」室友爽朗的嗓音忽然響起,聽起來似乎很激動,「你的配音獲獎了哎!人家叫你報個名字上去呢!怎麼說,你要報真名嗎?」
「啊?」被吵醒的沈知弦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還沒完全清醒過來的他,根本沒反應過來室友在說什麼,「什麼名字?」
室友恨鐵不成鋼:「你之前投稿的配音拿一等獎啦,主辦方要公佈獲獎信息了,問你要放真名呢還是要披個小馬甲啊?」
沈知弦打了個呵欠,終於想起來這麼一回事。
他側了側頭,倦倦地將腦袋埋進被子裡,開啟播放了一整夜的藍牙耳機從他頸邊滑落,在沒電自動關機的前一刻恰恰好放完循環單曲的最後一句。
「……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悠然婉轉。
他便在被窩裡悶悶道:「披個馬甲。就叫歲見吧,年歲的歲,相見的見——替我回覆去,我還要再睡一會……」
……
各種亂糟糟的事情,紛亂錯雜的回憶片段。
夢境的最後又是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沉沉的海,他沉溺在其中,無法動彈,難以呼吸。
沈知弦醒來時,一時都分不清身處何方,視線一片渙散,看什麼都是朦朧一片。
呼吸時胸腔裡還帶著一抽一抽的痛感,周身痠軟疼痛,像是被人拆了重組了一般。他微微喘息著,忍耐著疼痛,慢慢回過神來,視線聚攏到面前一團人影上。
是四長老。
「四師叔……」出聲時沈知弦才覺嗓子疼得不行,聲音沙啞難聽,像兩片砂紙在互相打磨。
一股子鐵鏽味湧上喉頭,他臉色發白,忍耐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咳嗽出聲。這一咳牽動了胸腔,心臟又疼了起來,像被人整個兒掏空了一般。
四長老心疼得要命,扶著他艱難地坐起,輕輕拍著他的背,頭也不回地使喚旁邊呆站著的人:「去拿那靈丹水過來。」
一杯溫熱的水很快被送到眼前,四長老接過,小心地喂著人喝了。
靈丹水順著喉嚨往下,充沛的靈氣浸潤了受過重創滿是斑駁傷痕的心脈,沈知弦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終於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見他沒什麼大礙了,四長老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忍不住念叨起來:「怎麼突然又發病了?晏瑾來找我時白著一張臉,可要把我嚇死了……我就說這事兒推了就行,做什麼非得自己去試煉山走一趟?」
沈知弦聽見晏瑾的名字,略略抬眼,便看見晏瑾雕塑似的杵在四長老身後,眼角熬得通紅,滿面倦容,像是奔波了十天半個月沒合過眼的。
他那衣裳皺巴巴的,也沒有換過,那衣領依舊是壞的,渾身上下髒兮兮的,只一雙黑漆漆的眼緊緊地盯著這邊,見沈知弦視線轉過來,眼底略略亮了亮。
竟是難得一見的狼狽。
電光火石之間,沈知弦轉念間便落定了主意。
他慢慢地收回了視線,沒有要和晏瑾說話的意思,也裝作沒瞧見晏瑾瞬間暗淡的眼神,緩緩地舒口氣,安撫似的朝四長老一笑,啞著嗓音道:「沒事。最近偷懶偷得多了,再偷懶,宋宗主怕是要生氣的。」
四長老不高興道:「他生氣由得他去。一年也不見得他生氣一回,多生氣有助身體健康。」他話頭又轉回來,不允許沈知弦轉移話題,「這回又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心疾就發作了?」
四長老瞥了一眼晏瑾,開玩笑道:「這小子惹你生氣了?」
四長老這幾年和五峰來往頻繁,經常見著沈知弦和晏瑾師徒倆之間的互動相處的。瞧著他們倆關係很好的樣子,他還和三長老念叨過,說沈知弦以後至少有個好徒弟可倚仗了。
他知道沈知弦護徒弟護得緊,要換做平時,這麼開晏瑾的玩笑,肯定會惹得沈知弦義正辭嚴地反駁,誰知這回沈知弦居然沉默了一會,才啞聲道:「不是。」
四長老立刻敏銳地察覺出不對來,還想再問,沈知弦卻揉了揉眉心,做出倦倦的神態:「不關阿瑾的事,是我的問題。勞煩四師叔又為我跑這麼一趟了……」
他擺明了不想多說的模樣。四長老轉頭看了眼晏瑾,結果這向來沉穩的孩子也一副呆楞樣。
四長老皺起了眉,心知這兩人之間必定是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不過他向來不是個愛刨根問底多管閒事的長輩,猶豫了片刻,還是替沈知弦把了把脈,確定他已無大礙,按捺下心底的擔憂道:「多休息,藥要按時吃。」
沈知弦感激地朝他點頭,又道了聲謝。四長老拍拍他的手背,「這麼客氣做什麼,有不舒服的立刻派人來找師叔知道嗎?」
叮囑完沈知弦,他轉頭又吩咐晏瑾:「你師尊最苦吃藥,你得盯著,別叫他偷偷倒了。」
晏瑾愣愣地點頭,沒了平時的沉穩,見四長老就要走出門口了,遲疑了一瞬,還是幾步追了過去,低聲問:「四長老,師尊他……」
四長老的手都擱在門板上就要推出去了,聞聲轉頭看了他一眼,見他一臉擔憂不似作偽,便道:「你師尊現在是瓷娃娃,得好好哄著,氣不得傷不得。」
晏瑾訥訥應是,站在原地發了一會愣,直到四長老推門離開了,那門被風吹得哐噹一聲砸回來,他才恍然醒神,三兩步又沖回床榻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