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愧疚
沈知弦斜倚著床背,閉著眼,像是已經睡著了。
他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眼角那滴淚痣便顯得格外殷紅,衣領因方才咳嗽太劇烈,扯得亂了,露出一截鎖骨,弧度精緻,膚白如瓷。
整個人透著股倦然病態的美。
晏瑾愣愣地站在榻邊,一時都不敢出聲驚動他。
垂在床榻邊的一截素白手腕動了動,纏繞在腕間的玉串相碰發出輕微的聲響,晏瑾下意識就望過去。
沈知弦本來就偏瘦,這幾日一折騰,又清瘦了不少,原本剛剛好戴著的玉串都偏大了些,滑落到手背上,露出一點兒原先被玉串遮住的肌膚。
一點兒顏色偏深的傷疤立刻吸引了晏瑾的注意力。
……那是什麼?
沈知弦之前手腕上受過傷?所以才特意戴玉珠串兒擋著?
露出來的傷疤不多,隱約瞧著是個不規範的形狀,不是刀割劍劃,也不知是怎麼傷的,晏瑾只掃了一眼便又收回了視線,單膝跪在榻邊,靜靜地看著沈知弦。
沈知弦終於睜開了眼,倦倦地垂眸,就和他的視線對上了。
「……」
「……」
兩相沉默了片刻,沈知弦便先嘆了口氣,問:「三峰的人去過試煉山了?」
晏瑾愣了一瞬,旋即便懂了沈知弦的言下之意。
他在試煉山改動的陣法還未復原,他也還沒能離開……三峰擅陣法,若是他們去找著了什麼端倪,深究下來……
師尊才剛醒來,就在想這件事嗎?
晏瑾怔愣著沒回話,沈知弦便當他是在擔憂,寬慰道:「不必擔心,要是問起來,便說是我閒著弄的。不是什麼大事,三峰的人不至於不給為師這個面子。」
他一氣兒說了太長的話,便有些氣喘,輕咳了一聲,壓了壓喉間的癢意。
這次心疾真的有點狠了,比之前溫泉那回還要狠,他都醒來這麼久了,現在還難受得緊。
要不是想趁著這個機會治一下晏瑾,他早就裹緊被子睡大覺去了。
晏瑾一聽他咳嗽就緊張起來,站起來就要替他倒水。
沈知弦剛喝了一肚子靈丹水,不太想再喝,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蹙著眉又咳了兩聲,才疲憊道:「不想喝,我沒事。你自去歇著吧。」
他一字未提晏瑾在試煉山上的算計,除了三言兩語擔了改陣法的責任,別的再不多說。
晏瑾覺得有一根針穿過厚厚的心牆,在他的心臟上狠狠地紮了一下,瞧不見傷口,只有細密的疼。
他一時只覺得無顏面對沈知弦。
沈知弦在空地裡見到的幻影,一定是對他很重要的人,也不知他們說了什麼話,以至於情緒如此激動……又兼之傳送陣的顛簸,才導致再次引發心疾。
罪魁禍首是他。
若不是他算計了沈知弦,將兩人帶到未知的地界,沈知弦也不會遇著這麼多事,惹得心疾來勢洶洶。
昨日四長老還在嘆氣,說這回沈知弦差點兒就沒撐過去——自溫泉病發之後,沈知弦的身子本來就不大好了,平時矜貴養著靈丹吃著還看不出什麼,這幾天一折騰,簡直是要命。
可師尊醒來後,不僅沒有怪他,在四長老面前一如既往地維護著他,甚至為他擔了責任,將一切都攬了下來。
晏瑾這幾日是又悔又愧。腦海裡反反覆覆循環著的,都是沈知弦唇邊的那一點猩紅。
在剛傳送結束那會兒,沈知弦昏迷中吐血吐得止都止不住的時候,他是當真手腳冰涼,什麼冷靜自持都顧不上,抱著沈知弦跌跌撞撞地就要去四峰。
情急之下,居然都忘了自己已經恢復靈力,就憑著兩條腿去跑。
好在跑著半路就見著了四長老,四長老一看情況不妙,趕緊帶著形容狼狽的兩個人就近回了五峰,好一番救治,才把人從生死線上拉回來。
沈知弦一直昏迷不醒,四長老不好長時間待在五峰惹人懷疑,等沈知弦情況稍微穩定後便離開了,只時不時悄悄來看一看。
沈知弦也沒別的親近可靠的人,於是便剩得晏瑾在這守著,一守就是三天沒合過眼。
可是再怎麼後悔和愧疚,他都沒法彌補沈知弦這次受到的傷害。
「師尊……」他艱澀地開口,「對不起……」
——嗯???
——哎呀呀呀呀,聽聽聽,他都聽到了什麼!
沈知弦實在是很困了,半闔著眼,昏昏欲睡,快要睡著的時候突然就被這一句給驚得醒了醒神。
他聽到了什麼!
晏瑾和他說對不起!
沈知弦一下清醒了許多,在心裡啊了一聲,覺得渾身痠痛都減輕了不少,恨不得當場在晏瑾的腦門上賞一個大爆栗,來表達一下自己的高興。
他醒來後的這番作態,其實只有一半是真的,一半是故意作的,好歹吃了四長老那麼多靈丹呢,難受是真難受,但也沒難受到這下一刻就要死掉的模樣。
他故意誇張給晏瑾看,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惹得晏瑾心生愧疚,如果晏瑾愧疚,那說明晏瑾對他的殺心還沒有嚴重到無法挽回的地步,如果晏瑾無甚反應……
那他還是盡快給自己準備後路躲得遠遠的算了。
——然而沒想到效果居然還不錯?
他還以為晏瑾只會像以前那樣默默老實一段時間,沒想到這回竟是直接道歉了?
沈知弦頓時覺得有種苦盡甘來的欣慰感,自覺重新掌握到拿捏晏瑾的手段的他,甚至躍躍欲試地企圖吐兩口血來唬一唬晏瑾,看看他會不會驚慌失措地撲上來喊「師尊你不要死」。
……想法很美好,實施起來不太容易。
因為沈知弦現在很困,很倦,很累,很難受,只想立刻閉上眼睡覺,沒什麼就精神和逆徒周旋,於是只能忍痛,暫時放棄這一小小的惡趣味。
他滿面倦容,昏昏沉沉地嘆了口氣,拍了拍晏瑾搭在榻邊的手,似是無奈,道:「沒事,去歇著吧。」
「師尊……」
沈知弦表現得越寬容,晏瑾心裡的愧疚就越深,層層疊疊如浪花似的捲上心頭,叫他難受得有些不知所措。
手背被拍了兩下,冰冷的觸感讓他一下便想起初困試煉山那一夜,沈知弦的手貼在他的胸口,整個人靠在他懷裡,沉沉睡去全無防備的模樣。
師尊這樣信任他照顧他關愛他,對他這樣好……
他卻辜負了師尊的信任,甚至利用了師尊的信任,反過來狠狠地傷害了師尊。
沈知弦已經無法抵抗睡意,閉上眼昏睡過去了,晏瑾起身抱起他,將他放平在榻上,替他掖好被子,又站在榻邊,目光沉沉地凝望了半晌,才悄無聲息地出了屋。
才出屋,在外頭久候的小草芽就立刻飛撲了過來,似乎也很擔憂,飛到晏瑾肩頭唧唧啾啾。
之前晏瑾怕它太吵,鬧著沈知弦,不讓它進屋,只讓它自個兒到外邊玩。
小草芽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可它控制不了自己熱愛熱鬧的天性,只能委委屈屈地自個兒在外頭唧唧啾啾,每天巴望著沈知弦快醒來。
好不容易等到晏瑾出來了,它立刻興沖沖地湊過來,打量著晏瑾的神色,企圖通過晏瑾的反應來猜測一下屋裡沈知弦的情形。
晏瑾神色平靜,一步一步走出來,沒了幾天前匆匆回來的慌亂,像是恢復了以往沉穩的狀態。
小草芽還以為都沒事了呢,正要拍拍葉片歡呼幾聲,結果晏瑾走了幾步,忽然摀住了胸口,一聲悶哼。
一口黑血吐了出來。
晏瑾目光沉沉地看著地面的黑血,一雙眼幽深幽深的,沒有什麼情緒。
腦海裡有什麼聲音在瘋狂地叫囂著,他的手緊緊捏成了拳,在極力地忍耐著什麼,力氣之大,手背上都隱約凸顯出青筋來。
突然,他深吸一口氣,反手拔出長劍——這幾日他守著沈知弦,向來不離身的長劍都被扔置到角落,剛剛出門前才撿回來。
泠泠劍光冰冷又狠戾,將不遠處一張白玉石砌成的石桌橋劈成了兩半。
石桌轟然兩邊倒的時候,晏瑾急促地喘息著,長劍支地,重重地單膝落地跪了下來。
又是一口黑血,噴在劍刃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滑落。
小草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