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疏長喻不知道自己哭了。他面上麻木又冰冷, 覺察不出眼淚的存在。
但他知道景牧哭了。
那小子死死地將他箍在懷裡,把腦袋埋在他的肩窩裡。他肩窩被他弄得溫熱一片, 淚水都浸濕了他的外袍,暖融融地濕了一片。
那小子抱著他還在抽噎著,越抽噎聲音越大, 及至泣不成聲。
景牧哭著,還反覆地喚著他, 同他說對不起。疏長喻原本胸中淤塞又絕望,讓這小子一鬧, 竟覺出無趣來。
他心裡想著,有什麼好哭的?我上輩子殺了多少好人, 也沒像你這般哭成這樣, 當真還是豎子年幼,被自己保護得太好了,未經風雨。
「起來。」疏長喻聽著他悶悶的抽噎聲, 半天沒個完,不免有些心煩意亂起來。他推了推景牧,道。
景牧沒動。
「起來。」疏長喻重複道。「你壓著我了。」
景牧低著頭, 垂著眼, 站了起來, 立在一邊。這牢房中燈光昏暗, 疏長喻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不過看不清也好,想來也並不如何好看。
「回去吧。」疏長喻說道。「既知錯了,便該知道之後該怎麼做。」
景牧悶悶地嗯了一聲, 接下去又道:「但是,我還是不能讓少傅離開。」
疏長喻原本略微平息下去的怒火又躥了起來。他咬牙道:「回去吧。」
「樊俞安之事,我會處理好的。」他接著道。
疏長喻冷笑:「你處理什麼?皇上聖旨都下了,只能怪樊知府運氣不好,兩輩子都碰見我。」
「不怪少傅。」景牧說。
疏長喻懶得同他扯這個,道:「滾吧。」
——
第二日景牧再來的時候,夜已經深了,疏長喻早已睡下去了。
疏長喻睡眠淺,聽到門響便被驚醒了。他起身,便看到景牧正小心翼翼地放低聲音往裡走。見到他起身,景牧頗為尷尬地停住了動作。
「……把少傅吵醒了。」他低聲道。
「何事?」疏長喻拿起床頭的外衫披上,皺眉道。
景牧垂眼,道:「樊俞安之事,我已經處理好了。樊知府雖被革了職,但……」
疏長喻驟然被驚醒,心煩意亂的。聽到他說這事,原本懸著的心放下去,接著怒意便騰了起來。他皺眉道:「故你偏要此時前來,不能等到明天?」
景牧尷尬地住了口,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
疏長喻這才看清他此時的模樣。他身上整整齊齊地穿著繁複的官服,身上還夾雜著些酒氣。他面色有些憔悴,嗓音也有些啞,看起來行色匆匆的,應當是才忙完。
這麼一看,疏長喻覺得自己這脾氣發得頗不講道理。他緩了緩神,正要說話,便見景牧面帶愧色,道:「是景牧唐突了,攪擾了少傅好夢。」
說著,竟轉身逃跑似的要走。
「站住。」疏長喻道。
景牧連忙停下動作轉回身來。
「方才說的,什麼事?」疏長喻揉了揉眉心,坐在床沿上,問道。
「樊知府和樊俞安都保了下來。」景牧說道。「不過都革了職。發配到北方去了。」
疏長喻聞言,勾起一邊唇角,神情頗有些嘲諷的意思,道:「你倒是知錯就改。」
景牧低聲說道:「少傅,為了您,我饒過樊俞安一次。但此後他但凡做一件對您不利的事情,我定當將他千刀萬剮,絕不姑息。」
「那麼,你何時放我出去?」疏長喻懶得跟他掰扯樊俞安的事情,聲音清冷,轉而問道。「你既明辨是非,也當知道此舉是錯的吧。」
「對不起,少傅。」景牧道。「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疏長喻氣得又想打他。他低聲警告道:「景牧。」
景牧接著說:「待父皇將南下治水的官員定下來,我定還少傅自由。……南邊治水,少說也需三年五載,我……實在捨不得。」
疏長喻冷笑:「你就為了你那些骯髒的心思,就要將我鎖在身邊?」
「……少傅。」
「你這次用了錢汝斌和大皇子的計謀,下一次該當如何將我關起來?」疏長喻道。「下一次,是不是要親力親為,編造個罪名給我?」
「少傅……」
疏長喻道:「景牧,你關不住我,你除非殺了我。」
「少傅。」景牧出聲打斷他,直勾勾地看向他的眼睛。疏長喻看見,景牧眼中情緒翻湧,近乎成了種猩紅的顏色。「你別逼我。」他說。
疏長喻卻不依不饒,冷聲道:「景牧,你看清楚,是誰在逼誰。」
景牧沒再說話。
片刻後,他低聲道:「那麼……少傅何時出去,便容後再議吧。」
「你……」
景牧說完話,帶上門便出去了,只留疏長喻一人坐在床邊。
他看著在自己面前關上的門,片刻後,沉沉地嘆了口氣,轉過頭看向窗外沙沙輕響的竹子。
這一日起,景牧便每日晚飯後早早地來疏長喻這兒看他。那日不歡而散後,疏長喻便刻意要冷遇他一般,從不搭理他,只顧著低頭看書,像沒這個人一樣。
幸而,景牧也沒有再做之前那種強吻他的混蛋事。疏長喻低頭看書,他便坐在一邊看疏長喻,也不管他聽沒聽,就給他講自己這一日遇見什麼人、處理了什麼事。
偶爾疏長喻動一動,翻翻書頁,他便以為疏長喻要和他說話一般,立刻住口。待看疏長喻沒有任何說話的意思,他便接著說。
雖說他這般不亞於和空氣對話,但疏長喻縱是個聾子,也能聽出景牧說話的字裡行間夾裹的軟暖溫和的情義。
疏長喻不太擅長抵擋這個,尤其對方是景牧。他每日看似低著頭只顧做自己的事,實則景牧說了什麼,全讓他聽在了耳中。
這少年……確實和他前世認識的模樣不同了。
他也不知是前世磋磨的,還是自己一直沒發現。這小子混跡官場的本事絲毫不亞於自己,處事行為有時比自己還妥帖。
他就像是每日匯報工作一般,慢條斯理地和疏長喻講好些話。
疏長喻也不知是在同誰較勁,亦或是與誰發脾氣。總之,他雖將景牧一字一句都放在了心上,卻仍舊表面上將他當成團空氣一般,絲毫不搭理。
就這般,天氣一日比一日暖和,窗外的竹葉一日比一日茂密,疏長喻仍舊是每日都不搭理景牧。而他手邊的書,哪日看完了,第二日景牧又給他送新的來。
入了五月,南邊黃河就快到了不安分的季節。
這一日,景牧話說到一半,猝不及防地聽到疏長喻開口了。
「南下治河的人選,皇上可定下來了?」他垂眼看著書,問道。
景牧好長時間都沒聽見疏長喻同自己說話了。他這一開口,景牧像是起了幻覺一般,愣在那兒,腦海中原本的思路也驟亂成了一團。
「嗯?」疏長喻皺眉。
「還——還沒。」景牧受寵若驚,磕磕巴巴地說道。「不過之前少傅安排的那個管梁遲就挺好,我看這一次……」
「管梁遲還有兩年才中進士。」疏長喻道。
「噢……哦,對,對。」景牧突然反應過來一般,連忙接道。「還有兩年呢……。」便沒了後話。
「今年的水患尤其嚴重,我是有印象的。」疏長喻淡淡地接著說道。「再加上山東大旱——景牧,你不要拿黎民百姓的生計開玩笑。」
「那前世不也熬過來了。」景牧頂嘴道。「總有人去做的。」
「前世南方死了多少人?」疏長喻抬眼問道。「景牧,連那個派下去治水的工部侍郎都死了。」
景牧絲毫沒有半點妥協的神色:「那便更不能讓您去。」
「唯獨我能去。」疏長喻說。「今年的水患,只有我能處理好。」
景牧垂下眼,沒有吭聲。
疏長喻冷笑一聲:「無論跟你怎麼說,你都不會改變想法了,是不是,景牧?」
「您不能去治水。」景牧重複道。
「景牧。」疏長喻抬眼看向他。那眼神有些鋒利,景牧甫一跟他對上視線,便覺得心口被針紮了一下。「前世我只看出你沒什麼用處,沒想到現在看來,你還真有點當天下的禍害的天分——不愧是我疏長喻的弟子。」
「少傅,我……」我能替你將此事處理好。
「別再來了。」疏長喻垂眼看書。「你關我一輩子也好,在這裡將我殺了也好。總之,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景牧站在那兒,看著他。
「我看到你,就覺得心痛難當。」疏長喻的眼睛落在書本上,慢條斯理地說。「我以為前世雖做盡了逆天悖時的事,但好歹做了一件對的事,便是盡心盡力地教導你。但是現在看著你,我卻又覺得,我是好心辦了件壞事。」
他抬起頭,看向景牧:「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景牧哄媳婦兒小妙招之見招拆招:
在對方不講道理,開始胡亂哭鼻子的時候,你就要表現得比他還委屈,比他哭得更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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