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疏長喻覺得可笑極了。
有用到他們一家的地方, 乾寧帝手裡的高帽子便不要錢一般朝他一家頭上扣。待到了天下太平,不需要將軍征戰沙場的時候, 便又對他們滿心懷疑,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前世乾寧帝是這麼想的,的確也是這般做的。
但是, 疏長喻現在已經顧不上同乾寧帝糾纏這些陳年舊事了。這一世,疏家還沒引起他的懷疑, 自己南下治河,也需三五年光陰。為這這個, 乾寧帝也不敢動他。
待他治理好黃河,乾寧帝還是否活著都是個未知數。
可是……
可是景牧呢?
黃河與兆京相隔千里, 他幾年都回不來, 更不用說見面。更何況——自己是答應了景牧的。就算沒有答應,他私心裡,也是不願就此離開他的。
那南方的洪水, 憑著他那本治河方略,誰都治得好,更何況是經驗老道的郭翰如。
但更讓他難以理解的, 是他母親的行為。
他母親平日裡從不進他的書房, 更不會亂翻他的東西。故而他臨走時, 手稿就放在桌上, 並沒有整理起來。那麼,他母親為什麼突然將他的手稿翻出來,更直接拿給了皇帝?
難怪那個直隸總督在他臨走時連連恭喜他。
疏長喻這一日, 腦中渾渾噩噩。仇恨、怨憤、疑惑和不安交織在一起,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的將軍府。
他原本就一路奔波,渾身痠軟疼痛,精神又萎靡的很。他路上像是突然被壓垮了一般,只覺得無邊的疲憊席捲而來。
他下了馬車,也沒去找李氏,直接回了自己的院落。
他如今的神經像是被繃緊的線,一觸碰,便扯得他腦內發麻。他決定先回去睡一覺,待明日清晨,再去找李氏問清楚。
卻不料,李氏竟這麼深夜中,等在他的房裡。
疏長喻進門,便見身後跟著的下人自覺地停在屋外,沒跟進去。他一進門,便見屋內下人都被屏退了出去,空空蕩蕩的,只有李氏一人背對著他站在那裡。
「母親。」疏長喻嗓子有些啞,喚了一句。
「回來了?」李氏轉過身,神情如常,見他進門,先上前替他除下身上的大氅。「一路可辛苦?」
疏長喻按了按太陽穴,恭敬道:「回母親,一切都好。」
他頓了頓,便打算直接問李氏那治水方略的事。可他還未開口,便見李氏正神情平靜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接著將目光落在了他的腰間。
「換玉珮了?」她慢慢行了兩步,走到疏長喻面前,執起那藍田玉玦,問道。「先前那塊怎麼不戴了?」
只一眼,她便見那玉玦上華彩流動,握在手裡,便是一陣溫柔暖潤。
「嗯。」疏長喻道。「前頭那塊碎了,我便自己又去買了一塊。」
李氏不動聲色:「怎麼買了個這般名貴的?」
疏長喻道:「贋品。」
疏長喻不識貨,李氏不可能不識貨的。
故而,疏長喻話音剛落,便見李氏面色一變,臉上溫柔盡褪,是一副他沒見過的憤怒和恥辱交織在一起的情緒。
下一刻,一道沉重的耳光便落在了疏長喻面上。
這是他從小到大,李氏第一次打他。
疏長喻此時原本便頭暈腦脹,被這猝不及防的一下重擊打得腦中一片混沌,腳下一趔趄,便摔向一邊,頭側種種磕在了牆壁的裝飾物上。
他手下卻是下意識地一擋,沒去護自己的頭,而是將那塊藍田美玉和牆壁隔開了。
「逆子!」李氏怒道。原本從不與人紅臉爭執的她,怒目圓睜,就連聲音都是破音的。「你便當你在直隸做的那些齷齪事,沒有一個人知道,是不是!」
疏長喻靠在牆上,還沒站穩,李氏便沖上前來,一下一下使勁打在他身上。
疏長喻此時臉上火辣辣的疼,頭側也是一片迷濛暈眩的疼痛。李氏落在他身上的拳頭一點都不痛,但她鑽入自己耳中的話,卻一下一下紮在他的心上。
「我將你養到這麼大,不求你建功立業,卻沒想到你能做下這般大逆不道的事!陛下讓你去教導二殿下,你如何能做出這樣齷齪的事來!你這麼混賬,你對得起誰!你那麼多聖賢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疏長喻便靠著牆站在那裡,未躲也未擋。他咬緊牙關,只垂著眼,一手將那塊藍田玉護在掌心中,任由李氏在自己身上哭著捶打。
片刻後,李氏停下來,站在那兒默不作聲地哭了起來。
疏長喻最受不了的便是她哭。李氏的丈夫子女皆在邊關,她一人擔起這個家,平日裡堅強的很。上一次,疏長喻的長兄死訊傳回,李氏都沒有在眾人面前掉過一滴眼淚,孤身一人安排了他長兄的身後之事。
疏長喻還記得當時李氏安慰顧蘭容時說:「疏家的兒郎,就應當死在保家衛國的沙場上。恪兒為國而死 ,沒什麼值得傷心的。」
疏長喻垂眸不語,只覺掌心那塊暖玉,陣陣發熱。
「你告訴娘,是不是真的。」李氏抽噎著,一雙眼不斷地往下落淚,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你和二殿下的事,是不是真的。」
疏長喻垂眸未答,已然是默認了。
李氏盯了他半晌,抬手又開始捶打他。
「你為什麼不否認,景牧,你為什麼不同娘解釋!」她哭道。「娘那麼瞭解你,敬臣,你怎麼會是那種做了皇子少傅,竟同他糾纏不清,行那苟且之事的混蛋呢!」
「不是的,母親。」疏長喻開口道。
李氏停了下來,一雙眼灼灼地盯著他。
疏長喻面上腫起一片,嘴角甚至有些破皮。他垂眼看著李氏,目光裡是一種淡然的、理所應當的堅定:「我同景牧之間的感情,並不苟且。」
果不其然,又一個巴掌重重地落在他臉上。這次李氏應當是用了全力,打得疏長喻眼前頓時一花,耳畔嗡鳴了起來。
他一手撐牆,穩住了自己的身形。
他隱約聽到嗡鳴聲中,李氏帶著絕望的哭腔,顫抖著說:「到祠堂去。跪上一夜,再同我說話。」
「你去祠堂,好好看著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想想他們是為什麼而死的,再想想你自己在做什麼。」
——
疏家的牌位,在祠堂裡齊齊整整地擺了三排。最後那一排的最右側,那塊嶄新的牌位便是疏長喻的長兄,疏長恪的。
疏長恪年長疏長喻十二歲,他死的時候,正是疏長喻為救幼童落水,被緊急送回家裡,高燒不退的時候。
這祠堂背陰,到了晚上便尤其陰冷。疏長喻跪在那裡,只覺得冷嗖嗖的風從背後捲上來,凍得他整道脊椎都冰涼一片。
他面對著那三排故人的靈位,像是跪在這裡,朝著滿堂忠烈認罪一般。
疏長喻卻只覺得可笑。
他看著那一個個名字,就連刻在牌位上的模樣都是中正剛直的,像是疏家代代傳承下來的脊樑一般。
當初,疏老將軍乃□□身側一元虎將,隨□□起義,幾十年打下了一片江山。開國後,疏老將軍主動請纓,願以疏家軍築成鋼鐵長城,護衛江山安定。
自此之後,疏家代代鎮守北地,疏家的將軍,一代一代的,無一不是戰死雁門關。數百年至今,北地蠻夷年年騷擾,沒有一次越過雁門關過。
就是這三排牌位,換取了北地邊境數百年的安定。
可是他們守護的人,在做什麼呢?
前世,若不是自己這麼個大奸臣,疏家這滿門數十個牌位,都會落進史官的筆下,千百年後,被後人當做亂臣賊子來唾罵。
疏家人,是將忠君愛國刻在骨血裡的。疏家代代後人無一不是家教極嚴,男丁更是皆在邊境長大,自幼隨軍。
疏長喻對著那三排牌位,心道,可是,你們守護的那個朝廷,守護的那些人,守護的龍椅上的那個君王,都不值得你們滿腔的執著和忠誠。你們的頸血,都被糟蹋了。
如今,我什麼都未做錯,為官為人堂堂正正,縱然前世有百般錯處,如今也是一一悔改,再沒有犯過。我知皇帝昏庸,朝廷複雜,這些都不是憑藉一己之力能夠匡正的,我便腳踏實地,做好自己該做的事。
列祖列宗都教導後代要忠君愛國,可座上諸位可知,忠君與愛國本就是分開的。如今這君王一事無成,將天下和忠臣握在手中糟蹋,我憑什麼還要敬畏他,敬畏他景家的血脈?
你們憑什麼還要讓我像你們一樣,為了龍椅上那個多疑、自負、自私的人,將自己犧牲掉?
那牌位之上,懸著一方「滿門忠烈」的匾額,還是乾寧帝剛登基時,為這個護衛一方太平的家族題寫的。
疏長喻抬頭看著這個匾,卻想將它砸碎在祠堂中。
誇疏家滿門忠烈的是你,將疏家滿門打為亂臣賊子的也是你。這天下該當守護,但君王卻不配為君。既然這樣,我為何還要心懷敬畏,同天家人劃清界限?
我疏長喻同景牧兩情相悅,上不負天,下不負地,更無愧於黎明百姓。何錯之有,為什麼要悔悟,要認罪?
這一夜,月光如銀,落在身上,竟比疏長喻前世赴死的那一夜,還要冷。
但唯獨不同的,是他身側那塊藍田暖玉,在這寒夜裡,貼著他身側,一絲一絲地將溫暖渡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