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事情發生在九年前……」姬浩然緘默許久,終於開口。
九年前?正是姬浩然和尤氏成親的前一年,那個時候,老忠勇侯還在,姬浩然才剛滿十五,跟著老忠勇侯在山西大同衛戍邊。
姬浩然的眼前仿佛又浮現了戰火連綿,血與火交融的慘烈往事。
韃靼人突襲邊境幾個村莊,他得到消息,帶著自己的部下飛馳救援,却遲了一步。趕到時,韃靼人的騎兵剛剛撤退不久,留下被付之一炬的村莊和遍地哀鴻。
東西被搶光,青壯年被屠戮殆盡,年輕的女人被擄走,整個村莊隻幸存幾個悲痛欲絕的老人與孩童,哭聲一片。
姬浩然目眦欲裂,身爲戰士,却不能保護自己國家的子民,簡直是奇耻大辱。
老人和孩子看到他們,眼中露出了光,哭著求他救人。被擄走的是他們的女兒和母親,他們的親人。落入韃靼人手中,會落得什麽下場,可想而知。
姬浩然問清楚前來襲擊的是韃靼人的一個小隊,留下軍師和部分士兵安置百姓,自己帶著剩餘的士兵去追趕那隊韃靼騎兵。
他們沿著馬蹄印一路追踪,在一條不知名的小河邊追上了那隊韃靼騎兵。一番血戰,他們全殲了這隊騎兵,却沒有見到被他們擄走的年輕女人。
審問之下,他們才知,對方在不久之前兵分兩路,一隊將女人押解回他們的營地,另一隊則打算回頭,繼續劫掠村莊。
現在伏地聽聲,還能聽到前方的馬蹄聲,嘶鳴聲,以及女人絕望的哭喊聲。
他們馬不停蹄,追進了茫茫草原,發現明明伏地能聽到前面的動靜,却怎麽也追不上對方。太陽漸漸西移,懸挂在草原的盡頭。一行人精疲力盡,忽然意識到:他們迷路了。
四野茫茫,風吹草動,來路不知,去路難覓。除了他們這一隊深入草原的孤軍,天地間竟似再沒有旁的人存在。
這一迷路,就是兩天兩夜,一路一個活人都沒有碰到。乾糧殆盡,士氣低落。
姬浩然懊惱之極:他不後悔追出來救人,却後悔自己年輕氣盛,太過冒失。身爲主帥,沒有做好完全的準備,甚至連個嚮導都沒帶,就貿貿然帶著收下的士兵進了草原深處。
夜間,姬浩然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大丈夫合當馬革裹屍還,連敵人都碰不到,就葬身在草原中,也死得太窩囊了。
他不能就這麽認命,索性起來,朝著月亮的方向一直往前走。也許,老天保佑,他能碰到韃靼人呢?
他聽到了前面的水聲,似乎有一個苗條的身影彎下腰,掬了一捧水,清洗著面容。
姬浩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上天聽到了他的祈求?
月光下,他悄悄拔出佩劍,脚步輕靈如一隻豹子,挨近那人,劍出如風,架上對方的脖頸,沉聲喝道:「不許動!」
那人一聲驚呼,慌張地回過頭來。
姬浩然看到了一張嬌美動人的面容。
是個姑娘家?
少女看上去年紀和他差不多大,臉兒小小,下巴尖尖,彎彎的柳眉,圓圓的眼睛黑白分明,高鼻菱唇,膚色如蜜,竟是罕見的美貌。
只是,著實狼狽了些。
她濃密的黑髮亂蓬蓬的,胡亂編了兩條辮子,垂在身前。身上的衣裙又髒又破,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顔色,一雙小羊皮的靴子也灰撲撲的,裂了好幾道口子。
她看著他,眨了眨眼,眼中迅速泛起一層水光。
姬浩然一楞,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少女驀地撲過來,用帶著山西腔的大輝話驚喜地道:「你長得一點都不像韃靼人,你是大輝的將軍對不對?」
姬浩然嚇了一跳,忙不迭地將劍後撤。
少女全無所覺,眼睛晶亮地看著他:「你是來救我們的吧?」
姬浩然被搞糊塗了,劍依舊抵上她的脖頸,戒備地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怎麽會知道他的來意,還一點兒都不怕他?
少女看了脖頸上的佩劍一眼,意識到什麽:「你,你別誤會。我不是壞人。」
姬浩然冷著臉質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是來救人的?」
少女道:「這裡已經是草原深處,大輝的軍伍一般不會來這裡。昨兒巴音部剛抓了一批大輝的女人回來,你就在附近出現,肯定是來救她們的。」
姬浩然目光複雜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機靈。」
少女得意道:「那是,我要是不機靈,怎麽可能從巴音部逃出來?」
姬浩然一怔:「你是從巴音部逃出來的?」
少女點點頭,給他看自己的手腕:「你看,繩索捆綁時勒出的紅印還在呢。」
姬浩然低頭看去,果然看見她手上新鮮的勒印。
少女道:「脚上也有。我好不容易磨斷的,趁他們不注意逃了出來。」
姬浩然還是不信她:「你就這麽逃出來了你一個小姑娘,也不怕在草原上一個人都碰不到,活不下去?」
少女笑眼彎彎地看著他:「這不是碰到你了嗎?」見姬浩然臉色肅然,吐了吐舌,正色道,「你怎麽這麽嚴肅啊?我也是被他們擄去的。逃出來,就算餓死,就算被狼吃了,也總比留在那裡被他們欺辱的好。」
那些人將女人擄去能有什麽好事?何况,眼前的少女又是如此靈動美麗,繼續留在那裡,會落得什麽下場,可想而知。
姬浩然有些信她的話了,想了想,問道:「他們在哪裡,你還能找到?」
少女點點頭。
姬浩然又問:「你敢不敢再回去?」
少女眼睛一亮:「回去救人嗎?」
姬浩然點點頭。
少女道:「自然是敢的。我還可以告訴你,他們有多少人,什麽時候會入睡,哨兵有幾處。」
姬浩然驚訝地看向她:「你可真是厲害。」
少女得意地道:「那當然,不然,這麽多人,怎麽只有我能逃出來?」又橫了他一眼,「小將軍不要『你』啊『你』的叫我了,我有名字的,叫阿雲。」
有了阿雲帶路,姬浩然帶著手下悄悄摸到了韃靼人的巴音部,趁夜奇襲,殲滅了巴音部大半,活捉部落首領巴音,救回了村中被擄的女人,建下奇功。
有巴音部的俘虜做嚮導,姬浩然帶著手下順利將被擄的女人送回了村莊,望著最後留下的阿雲犯起了難。
阿雲病了,燒得迷迷糊糊的,問她家在哪兒,只是流泪。
後來他才知道,阿雲的母親是奴隸,因爲容貌美麗受到她父親的寵愛,生了阿雲。却因爲出身的緣故,母女倆在家中備受歧視與欺辱。阿雲之所以會被巴音部搶去,就是因爲她同父异母的兄長看不順眼她,故意設計。
她這樣回去,不會有好下場。
姬浩然感念她帶路之恩,憐惜她的命運,將她以侍女的身份帶回了家。
他們過了一段開心的時光。他閒來教阿雲讀書寫字,阿雲照顧他的起居,高興起來,會唱小調給他聽。
朝夕相處,不知不覺,情愫漸生。
姬浩然决意娶她爲妻。他將事情告訴了老忠勇侯。老忠勇侯久在邊關,見慣生死,倒是開明。他幷不計較阿雲的門第身份,隻提醒姬浩然,既然是想要娶來當妻子的姑娘,就要給她尊重,三書六禮,明媒正娶。
姬浩然深以爲然,回去後就歡歡喜喜地問阿雲家在哪裡,姓氏爲何,他好上門求親。
阿雲白了臉,問他,兩人一直像現在這樣相處下去不好嗎?
姬浩然心中奇怪,笑著告訴她,他想娶她爲妻,只有這樣兩個人才能永遠在一起。
第二天,阿雲不見了,留下一封信。信的前半段,就是初妍看到的那些詩的摘抄,後面還有一頁,却是訣別。
她感謝了他這些日子教她讀書寫字,給她庇護,讓她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隨即筆鋒一轉,說她不能嫁給他,信的最後是兩行字:
與君長別離,餘生不復見。
沒有其它解釋,她就這麽消失不見了。姬浩然發瘋般地找人,阿雲却仿佛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間,再無踪迹。
再次相見是在半年後。
大同守備喬四海大敗韃靼阿木爾部,活捉了阿木爾部酋長的長子。阿木爾部酋長爲了救回長子,向大輝稱臣納貢,幷獻上部落第一美人,酋長的幼女烏雲。
姬浩然在見到烏雲的一瞬間就驚呆了。少女身姿窈窕,膚色如蜜,彎彎的柳眉,清泉般的明眸,不是他的阿雲又是誰?
阿雲竟然是阿木爾部酋長的女兒!
她是被阿木爾部擄去的大輝女子所生,在酋長的諸多子女中地位低下,偏又生得貌美,被她的父親毫不猶豫地推出,做了犧牲品。
阿雲似乎也看到了他,目中泪光閃過,很快扭過頭,隻作未見。
當晚,姬浩然就繞過守衛,悄悄潜入阿雲所住的地方。他想問她爲什麽要騙他,想偷偷將她劫走,却在望見她泣不成聲的模樣時一潰千里。
她不能跟他走。她恨他的父親和兄長,可她還有娘親,從小庇護她,與她相依爲命的娘親。若她跟他走了,她的娘親就再沒有活路。
何况,她又能以什麽身份跟他走?
她隱姓埋名,像從前一樣跟在他身邊,一旦被人認出,姬家就是大禍臨頭;兩人一起遠走高飛,他的前途也就全都毀了。
從一開始,他們就錯了。
姬浩然失魂落魄地回去,大病一場。醒來,阿雲已被送入京城,頗受先帝寵愛。老忠勇侯也認出了阿雲,見姬浩然執迷不悟,怕他幹出蠢事,一邊叫姬淩安來勸他,一邊快刀斬亂麻,幫他定下了親事。
姬淩安勸他,爲了阿雲的安全,他也該娶親,讓父母放心,也讓阿雲安心服侍君王。否則,一旦他們的往事被揭露,忠勇侯府和阿雲都不會有活路。
初妍安靜地聽著姬浩然說完。姬浩然說得極慢,血淋淋的傷口撕開,情緒幾度瀕於崩潰,幾乎難以繼續。
初妍垂眸總結:「所以,哥哥因爲害怕被六叔揭發,你與先帝的妃嬪,异族之女有私情,寧願委屈母親,委屈嫂嫂,委屈恩成和義來?」
姬浩然身子一僵:「不是,此事若泄漏,他們也落不著好……」
初妍打斷他:「先帝已不在。此事若泄漏,哥哥原本就不知她的身份,只是無心之失。縱有罪過,陛下不至於不分青紅皂白,不念哥哥的救命之恩,要牽連我們全家吧?」她冷靜地道,「哥哥如此委曲求全,說到底,更多的原因是爲了保護她吧?」
這才是他說不出口的真正理由。
姬浩然啞住。
初妍輕笑一聲:「哥哥還真是痴情種子。」眼中却無半分笑意。
姬浩然張了張嘴,想要解釋,終是頽然低下了頭,低低道:「她是個可憐人。」
初妍道:「我很同情哥哥和她當年的遭遇。可這世上又有誰不可憐?哥哥,你別忘了,你已經娶了嫂嫂,你有母親,有幼子,他們都需要你的守護,而不是成爲你痴情的犧牲品。」
姬浩然沉默許久,開口道:「悠然,你喜歡過一個人沒有?」
初妍一怔,沒有馬上回答。喜歡……一個人嗎?
沒有,她從來沒有。
上輩子,她還沒來得及情竇初開,就成了宋熾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一心配合他爲盧夫人復仇,她與誠王僞裝相戀,使盡手段博取衛昀的寵愛,這種柔軟的、珍貴的情感被她當作籌碼,早就在殘酷的生存考驗中消失殆盡。
她似乎不會喜歡人了,也不會回應人。她不會像姬浩然這樣,全身心地眷戀一個人,甚至爲了對方做出失去理智的事。
這輩子,不管是宋熾、衛昀還是誠王向她表白,她想的只有躲避和拒絕。
潜意識裡,她就不信他們的感情是真實的。宋熾是因爲功法的意外,要對自己負責;衛昀是因爲喜歡自己知道怎麽取悅他;而誠王,則是因爲那個夢。
自己這樣的人,從黑暗中回來,根本不配得到真正的喜愛,不配得到一顆真摯的心。
姬浩然道:「你若是真的喜歡一個人,就會知道,什麽是情難自禁。有的時候明知道是錯的,却控制不住去那麽做。」
初妍道:「可你已經有了嫂嫂。」
「是,」姬浩然黯然道,「所以我將她埋到了心底,不會去打擾她,也不會讓你嫂嫂知道她的存在。我會努力盡到做丈夫的責任,好好待你嫂嫂。」
初妍質問:「你的好好待她,就是由著六叔作威作福,讓她和她的孩子受委屈?」
姬浩然雙拳握緊,良久,苦笑道:「這件事是我錯了,我會處理好。」
初妍看著他:「哥哥,休要再讓母親失望,讓嫂嫂失望,讓我失望。」
姬浩然道:「你放心。」
初妍望著他神情憔悴,仿佛陡然間老了十歲的模樣,不由生起茫然:喜歡一個人,真的會叫人失去理智,情深至此,明知是錯的,還一再爲之嗎?會把自己逼到如此卑微的地步嗎?甚至將家人全置於腦後。
是,阿雲可憐,難道被蒙住鼓裡的嫂嫂就不可憐?被貴哥欺負,被父親忽視的恩成就不可憐?姬浩然是怎麽把自己的日子一步步,過得越來越糟的?
若換了宋熾,定不會把事情搞得這般一般糟吧。
不,若換了宋熾,他根本不可能對人如此情深,更不會失去理智拖累家人。那個傢伙,應該是永遠能冷靜地計算得失,做出最有利於他選擇的那種人吧。
他根本就不會把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作者有話要說: 宋大人:不,我會!我瘋起來自己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