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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第6章
(六)

  「你為什麼不阻止肖南?你明明知道Doctor King 已經被監視了。」

  「我不知道蘇區來接貨的人就是肖南,我只是懷疑,所以才不許他出門。」父親坐在我的病床前,嘆了口氣,「即便我告訴肖南,他也不會聽我的勸告。」

  「你可以派人保護他!你已經是師長了不是嗎?」多年以後,我才明白自己的幼稚。

  「我不能在肖南的事裡插手太深。」

  「為什麼?就因為他不再承認你這個父親?」

  「阿同!」父親皺起了眉頭,「你不明白,和我們李家的一切關聯都有可能成為肖南的致命傷。政治,比革命更可怕。」

  「我不信!」我憤憤地扭過臉去。在那一瞬間,我如此厭惡父親的臉,厭惡他和我相似的五官,厭惡他憂鬱的眼神,厭惡他黃呢的軍裝。那時候,在我的眼裡,這個國民黨師長的每一句話都意味著借口,每一道皺紋都是因為虛偽和冷酷。

  我從此開始厭惡北平。

  每一段灰色的城牆,每一聲鴿哨,街上行色匆匆的行人和士兵,甚至家裡鬱鬱寡歡的母親,都變成了一把鈍鋸上的齒,緩緩銼著我的神經。

  兩個月後,我不告而別。

  我不知道去哪裡,最後選擇了上海,我需要的不過是一個陌生的環境,一群陌生的人。

  我在長樂門,一家高級舞廳裡找到了樂師的職位。因為我可以吹薩克斯管並兼作鋼琴師,所以老闆對我相當好,在樓上租給了我一間房作為宿舍。提琴手小健成了我的鄰居。小健長的人高馬大,二十五六歲的樣子,我們兩個單身漢很快成了好朋友。

  長樂門是個夜夜笙歌的地方,每一個人都看著很快樂,我也很快樂。那一年裡,我只學會了一樣東西——喝酒,幾乎賺來的所有的錢都倒進了長樂門的吧檯裡。每當不該我班的時候,我就坐在明亮的橘色吧檯前,一杯接一杯地喝。我不介意是白酒還是紅酒,根本就嘗不出差別,所以調酒師遞過來什麼我就喝什麼。經理也不來管我,因為我的酒品很好,喝醉了就安靜地坐在吧檯前發呆。這時候總有男男女女上來跟我搭訕,從打招呼到開門見山地調情,我只是傻乎乎地看著他們,看到他們沮喪的放棄。也有個別賴著不走的,這時候身材高大的小健就會擠上前來,把我扶回樓上的住處。

  喝醉的夜晚,我不會夢見肖南渾身浴血的樣子。

  有一天,從宿醉中醒來,我習慣地揉揉疼得欲裂的頭,拿了衣服去外面的公共浴室洗澡。大中午的,浴室沒有人,洗了澡,心情好了很多。回到房間,阿健在屋裡,小桌上擺了兩盒餛燉。

  我幾乎不記得我曾經做過飯,有時去樓下的小攤子上吃些餛燉,有時買吧檯的甜點,結果來上海不幾個月就得了胃病。這大約是上天懲罰我的荒唐,餓急了的時候就會犯病,疼得我滿床打滾。有兩次被阿健看見,他就把我的薪水要去了,每天自己買飯的時候也給我帶上一份。

  我拿了筷子,高高興興坐下來,準備開吃。抬頭看見阿健臉色不好,便知趣地放下筷子。

  「你記得昨天晚上的事嗎?」

  「不記得。」

  「兩個美國軍官在那兒糾纏到半夜,我把你拎上來的時候,他們差點跟我打起來。」

  「又不是我的錯。」

  「不會喝酒別喝。要不喝完趴那兒睡覺,別老睜著一雙招魂眼勾引別人。」

  我看著阿健。

  「你知道嗎?老闆為什麼不管你喝酒,你都快成長樂門的一塊招牌了。隔三岔五坐在那兒,招蜂引蝶。」

  「你胡說什麼?我又沒跟別人說話?!」

  「你長得很漂亮,你知道吧。」

  「知道。」

  阿健無奈地嘆口氣,「你坐在那兒,兩個大眼睛霧濛濛的,亮晶晶的,小鹿一樣,童叟無欺。誰都看得出來你喝醉了,不僅女人來跟你熱乎,好那一樣的男人也會怎不住的。」

  「好在你醉了就不說話,任誰哄都不動一動,除了答應讓我帶你上樓。」說著,阿健又笑了,「那幫傢伙肯定嫉妒死我了。」

  「謝謝你,」我心頭一熱,「阿健,我答應你,以後回屋裡再喝。」

  「為什麼非喝不可?」阿健凝眉看我,「你真是不像個喝酒的人。」

  「可以吃飯了嗎?」我茬開他。

  「——,」小健知趣地不說話了。

  屋裡靜下來,我和小健埋頭吃飯。

  我心下愧疚,卻又不知如何重開話題。正躊躇間,傳來敲門聲,我感激地去開門。

  「綺真!」門口站著的女孩讓我呆住了,「怎麼是你?」

  「李同,真的是你!」綺真看起來很開心,「昨天我和人來跳舞,看見好像是你在吧檯那兒坐著。」

  我有些尷尬,綺真一定看到那荒唐一幕所以才沒有過來打招呼。

  我側身讓她進來,她穿了鏤空的藕色開司米披肩,罩著淺藍色的絲質旗袍,站在屋裡,驚訝的打量著極其簡陋的房間。她闊小姐的氣勢讓阿健有些手足無措,綺真大方地跟他打招呼。我讓她在床頭坐下。

  「你怎麼在上海?」我們倆幾乎同時問,問完都笑起來。

  「我們全家都已經搬到上海來了。走之前,我去找過你,伯母都告訴我了。」

  「喔。」

  「伯母看起來很傷心。」

  「你們為什麼來上海?」阿健在這裡,我也不想談北平。

  「你知道,北方不安寧,日本人都駐在北平城外了。上海有租界,紡紗生意也好作。」

  「嗯。」

  「這兒是家裡的地址,一定要來。」綺真突然微笑著改用英語:「I get to tell you something about your brother.(有關於你哥的話要告訴你) 」

  說罷她起身告辭,我等不及便借口送她,隨綺真一起下樓。

  正是冬季,披著大衣,我和綺真走在上海灰撲撲的裡弄裡。

  「延安開始整風運動,前些日子有人來我家,說是核實我哥的背景。」

  「為什麼?」

  「好像是團職以上的共黨都要有檔案,要歷史清白。」綺真停下,轉身看著我,「他們還詢問了肖南的事,我媽只說是我哥在聖心中學的同學,沒有提你們李家的名字。」

  「為什麼?這有什麼關係,只要他是個革命者,即便是委員長的兒子又有什麼關係!」我憤憤不平。

  綺真溫柔地看著我,「李同,還是小心為妙。」

  回到宿舍,阿健正有一百個問題等著我。

  「李同,你怎麼會認識這麼有錢的小姐?她是誰?你們很熟的樣子!你也會說英語嗎?在那裡學的?」

  我把他硬是推出門去。「我的餛飩!,」他拍著門大叫,「嘿,我不問了,李同,讓我吃飯!我還沒吃完呢!」

  我躺在床上,心亂如麻。

  長樂門的醉生夢死日復一日,就在我以為自己會醉死在這個燈紅酒綠的地方的時候,我就在人群中看到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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