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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第4章
(四)

  迷迷糊糊裡,有人翻過了我的身子,我痛哼出聲。

  下一刻,我被舉到半空,掛上了一個堅硬的肩膀。本來就難受的胃一下爆發,我「哇」地吐了出來。胃酸嗆進了鼻子,我又咳又吐,一下子恢復了意識。他媽的肖南。我無力地用拳頭捶著他的背,卻說不出話來。

  幸好聽到了媽媽的叫聲。

  「阿南!你幹嗎呢?!怎麼能扛著你弟弟,要死啊!趕快把他抱著,抱著!」

  「喔。」肖南悶聲悶氣地應著。

  他小心地避開我背上的傷,把我慢慢挪進他寬寬的懷裡。

  一個溫暖纖細的手覆上我的額頭,是媽媽。

  「怎麼燒得這麼厲害,阿同,你睜開眼睛,你別嚇唬媽媽。」媽媽哭了。

  我睜開眼睛,卻無法聚焦。定定地看著眼前,我努力地吸了口氣,卻觸動了傷口,痛楚席捲過來,世界又緩緩地從腦海裡退了出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正趴在床上。一個溫暖的手握著我的手腕。是肖南吧,我心安地想。我想睜開眼睛,可渾身上下疼得厲害,傷處似乎連成一片,眼眶也腫脹地難受。天大的事交給肖南去吧,我自暴自棄地不再掙扎,又陷入了迷迷糊糊的狀態。

  恍惚中,我感到一個寬大的身子靠過來,一支手在輕輕地磨蹭我的頭髮,癢癢的。突然,一個軟軟的東西溫純地貼上了我的額頭。是肖南嗎?是肖南在吻我?!

  我動彈不得。

  輕輕的吐氣聲靠著我的耳朵,我聽到了肖南喃喃的聲音:

  「對不起,阿同,對不起。」

  我一動不動,聽著驕傲的阿南失去常態。

  良久,肖南站起身來,出去了。

  我睜開眼睛,淚水朦朧了視線。

  爸爸沒想到我會傷得這麼厲害。潛在的傷寒和高燒延緩了傷口的癒合,我時醒時睡,媽媽和肖南不分日夜,輪著伺候我。等完全退燒,已經是半個月以後了。

  挨打的時候,我只知道用胳膊護著腦袋,手上肘上便挨了很多,紅腫多日不退。我心安理得地讓秀明和肖南餵我吃飯,身上疼得輕了,心情也就跟著輕了。

  爸爸有時也來看我,來了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心事重重地。我一看到他,就把臉埋在枕頭裡,寧肯憋死,也不抬頭。我並非怨恨爸爸,我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對他。肖南比我勇敢,因為他明白自己的目標,而我,卻不知道誰對誰錯。爸爸沒有再提那件事,甚至對肖南。

  一天,肖南正餵我吃飯。枕頭墊得高高的,我側趴在上面。

  我見屋裡沒人,低聲問他:「《赤月》怎麼樣了?張文華呢?」

  肖南頓了一下,他抬頭仔細地打量我,我有些不安。他放下碗,伸手把我長長了的頭髮掠到耳後。認真地問我:

  「李同,跟哥說實話。在劉義勉家,還有張文華那裡,你已經聽了很多了。——你真的理解你做的事嗎?你真的喜歡我們的理想嗎?」

  每當他說起他的那個主義,他的眼睛就閃爍出異樣的光華。我不愛他的夢想,卻愛這樣的肖南。

  「我,」垂下眼睛,我思索了片刻,惶惑地搖了搖頭:「我害怕你們說的暴力革命。還有那個人人幸福的共產主義,我,聽起來像個故事。——我沒有感覺。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肖南的眼睛黯淡下來。

  「不管你做什麼,我願意跟你一起努力,做什麼我都不怕,我可以幫你。」我急忙補救。

  「這不是過家家。如果你沒有熱情,你根本不可能堅持下去。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犧牲了呢?你怎麼辦?背叛革命?」肖南聲音嚴厲起來。

  「犧牲?」我的臉有些變白,我沒有想過這個。「你不會死的。我會跟著你。」

  「你想來想去還是自己!革命中沒有個人,小我是不容許的。在必要的時候,你要有勇氣捨棄個人的感情,甚至家人。」他皺起了眉頭,眼睛不再看著我:「阿同,你不是個適合革命的人。你待在你的小屋裡,對周圍那個不公平的窮苦世界漠不關心——」

  「可是我關心秀明啊!」

  「那是因為你善良,而革命還需要胸懷寬廣。」

  我的心沉下去。我不要他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你,適合做一個音樂家,在這個小小四合院裡。」說完,他起身離去。

  走到門口,他又停了一下,淡淡地說:

  「以後,我不會再傷害你,也不會再拖著你和我一起。你,也不要再打聽《赤月》和張文華的消息了。」

  說完,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肖南!」

  我掀開被子追出去,剛衝出去兩步,腿一軟就摔倒在地上。我靜靜的趴在石板地上,遏制著一陣陣的眩暈。

  已經快六月份了吧,地上怎麼還這麼涼?我趴在這兒很久了嗎?或許沒有。啞著嗓子叫人,四周卻一味地靜悄悄地。

  十三歲的我,第一次體會到了心痛的感覺。

  強打精神,我緩緩爬回去,等掙扎著回到床上,我也累的動彈不得了。

  好容易媽媽進來看我,立刻叫出來:

  「阿同,你怎麼搞的?腦門上怎麼破了塊皮?」

  想是剛才摔的,我悶悶不樂扭過頭去,不說話。媽媽掰過我的身子,拿手來擦,又覺得觸手有些燙。不由急了。

  「不是都好了麼,怎麼又燒起來了?小祖宗,你要熬死我啊?」

  她翻箱倒櫃,正拿了消毒水來擦,肖南進來了。媽媽一肚子火,看見肖南就罵:

  「阿南,你怎麼搞的,你說上午要看著弟弟,跑到哪裡去了?他怎麼又發燒了?腦袋上那一塊是怎麼磕的?」

  肖南臉色陰沉,走近來細看那塊油皮。見我扭臉不肯讓他瞧,便撰住我的下頜:

  「摔地上了?你跑去追我了?!」

  「誰去追你,走開啊!」我聲音裡帶上了哭腔。

  「——」肖南愣在那兒。媽媽推開他,給我吃藥。肖南乞求地看著媽媽,媽媽只好把東西遞給他,自己在旁邊坐下。肖南把我扶到懷裡,溫言軟語地哄:「你知道我剛才去那裡了?我去給你買蛐蛐罐兒了。你不是在屋裡待的悶嗎?我就去大柵欄那塊買了兩個青頭。大個兒的那個給你,咱倆回頭在家斗蛐蛐兒。」

  我微微笑起來,垂下眼睛,蓋住傷心,乖乖地就著他的手吃藥。

  吃完了藥,肖南說要帶我到院子裡曬太陽。他在床邊蹲下身來,我聽話地靠上去,把手摟住他的脖子。他扒著我的腿,將我背起來。一下一下,我的臉蹭著他的腮。他已經開始刮鬍子了,麻蘇蘇地有些扎人。

  趴在他的背上,我酸澀地笑了。

  以後的一個月,我和肖南絕口不再提那天的話。肖南細心地照顧我,我也很快地好了起來。等我能下床的那天晚上,我悄悄地把兩隻蛐蛐兒放了。

  爸爸開始嚴密地監視肖南的行蹤,並且已著手聯繫在法國的友人,為肖南聯繫學校。對此,肖南不置可否。

  每天放學時,家裡的車已經等在聖心中學大銅門的外面。而星期天,也得在老王的陪同下出門。肖南不再跟我說起革命的事,我也乖乖地不問。但我知道,他的活動比以前更頻繁,因為每隔三四天,我會在半夜裡,睡眼惺忪的跟著他到後院裡,看他踩著椅子翻過高高的牆頭,然後把椅子扛回我房間,銷贓滅跡。

  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了。

  肖南回來的時候總在凌晨,而我,也只有在聽到他悄悄地潛回隔壁的房間後才能入睡。

  肖南與父親之間的衝突爆發的時候,我不在家。那天,我和秀明陪媽媽去暢春園看戲了。晚間一進門,後院堂屋裡的燈大亮著,就聽見爸爸和肖南的爭吵聲。忠心的老王守在門外,見到我們連忙迎上來。

  「怎麼了?」

  「聽著是老爺要大少爺去法國留學,大少爺不肯,反而說要去找共黨,說著說著就吵起來了。」老王像是看到了救星。果然,屋裡兩個人都在氣頭上,聲音大的失了顧忌。

  「你忘了你親生爸爸了嗎?」我和媽推門進去,爸爸正在呵斥肖南。「為了國民政府的建立,肖冠東的腦袋讓袁世凱砍了,血印子還在菜市口留著呢!為了什麼?為了三民主義!可是共和政府還沒有穩定,你竟然加入共匪!」

  平日的溫和親切蕩然無存,父親臉暴青筋,大吼大叫:「逆子。你怎麼對得起你死去的父親?!」

  「逆子?!如果我是逆子的話,我也是一個逆子的逆子!!」肖南反唇相譏。

  「你!」

  「爸爸,您和肖冠東不都是逆子嗎?當初你們的夢想是什麼?不是建立一個民主自由的社會嗎?」肖南目光炯炯,神采激越。「可是你們建立了什麼?軍閥割據?民不聊生?沒有帝王頭銜的新獨裁?日本人已經佔領了半個東北,而國民黨政府還在一味的剿匪。你們,你們已經墮落了,你們的努力早已變質了。只是您,您沒有辦法接受自己夢想破滅的事實。爸爸,現在中國需要新的革命!」

  盯著爸爸,肖南一字一句地說:「肖冠東死於二次革命,我,願意死於第三次!!」

  我癡癡地看著。

  父親的聲音陡然低了,他沮喪地分辨:「我們根本沒有來得及修復這個社會,我們需要時間,時間和安定。」他看著肖南,語重心長地說:「肖南,相信我,每一次革命之後,都像一個巨浪,退潮之後總會泥沙俱下!」

  肖南不為所動:「可我們現在有了一個更完善的主義,新的民主主義政府有能力避免國民黨犯下的錯誤。」

  父親絕望地用手抱住了自己的頭,坐在了椅子上。

  良久,他抬起頭來,緩緩地說:「好,阿南,你走吧。」

  媽媽一驚,剛要出言阻止,被爸爸用手制止了。

  然後,爸爸說出了一句讓我久久無法原諒的話。

  「肖南,只要你走出這個家門,就不再是我的兒子。記住,從此以後,你和我李政再沒有任何關係。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是你的爸爸。」

  肖南一怔,隨即傲然的略抬起下巴,他的眼睛在燈光下熠熠閃著,像黑夜的星辰。

  「我會記著的。」

  他死死地看了一眼媽媽和我,轉身出去,「砰」的一聲撞上房門。

  三天後的下午,秀明領了一個人來我房裡,是綺真。一年不見,她已經長大了好多。臉瘦了,身材也變得修長。看見綺真,我緊張地說不出話來。

  綺真疲憊的笑笑,說:「李同,我哥和肖南一起走了,他們說先去湖南,再去四川。——共黨,處境很危險。」綺真忍不住落下淚來。「會很苦。」

  「肖南讓我告訴你,說他將來還會回來看你和伯母。」

  我沉默地聽著。

  綺真臨走前,在門檻上又補了一句:「差點兒忘了,肖南說,祝你成個大音樂家。」

  即便不是個諷刺也像個諷刺。

  我關上門,整個人埋在床上,痛哭出聲。

  十八歲的肖南摔門而去的那一刻,像一個神話,深深刻在了我心頭。我一生都留戀他那天年輕明朗的額頭,英武的身姿和決絕的神色。

  1933年的那個冬天,結束了我快樂的童年。更準確一點說,早在幾個月前,在肖南把我從革命隊伍裡開除出去的那個午後,我的童年就結束了。

  我漸漸習慣了沒有肖南的生活。專心地學音樂,換了一個老師,後來又找到了榮主音樂專校的吳教授。跟他學習管絃樂。我傾心研究約翰考垂那/John Coltrane的布魯斯,以及吳教授從青海收集的民歌形式——少年與花兒,並嘗試著把薩克斯管的演奏與中國民樂結合起來。

  在家裡,我依然乖巧,出門,也不失溫文。日子,在沉默中流逝。

  這期間,日本人在東北建立了滿洲國。國民黨內外交困。一邊抗日,一邊傾注人力物力打掃後院,誓在在西部剿滅共黨。

  不時地,我會去劉義勉家。因為劉義勉間斷地還寄信回來,告知平安。

  可是到了一九三四年的夏天,形勢急轉直下,共黨被迫轉入長征,人員損失慘重,據稱十不存一。劉義勉和肖南從此再無音信。

  過了兩年,我在一個小小的音樂圈子裡有了一些名氣,有了幾個自己的朋友。瞞著父親,我和一個唱片公司簽了協議,灌制了兩張爵士樂的唱片。三十年代,趕上了有錢人家玩兒留聲機的時候,唱片在上海賣得很好。我也算有了自己的積蓄。

  我過著簡單的花花公子的生活,讓爸爸非常滿意。我盡量地避開爸爸,我依然無法原諒他。他明白我心中的怨憤,也眼見地蒼老了。

  又過了半年,有一次不經意的,我在爸爸那裡看到一個通緝名單。我仔細一個一個查下去,在不起眼的角落裡,看到了一個名字,第四方面軍第二師三營營長——周懷遠。我如釋重負,那,是肖南的化名。

  至少他還活著。

  我站在爸爸的書房裡,像一片乾枯的樹葉漂浮在無邊的海裡,心裡空空蕩蕩的,悲喜交集。幾乎在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一個多年的事實,我愛肖南。

  我們再次見到肖南時,他已經被通緝兩年了。

  不知道他從哪裡得到了母親病重的消息,又如何闖過了軍隊的重重盤查。在那天夜裡,他翻牆回家。

  母親伏在床頭,喜極而泣。他半跪半趴在床邊,把臉埋在母親身上的被子裡,動也不動。他一如十八歲那年摔門而去的那一刻,高大瘦削而矯健,只是膚色由健康的小麥色變成了富有彈性的黧黑,神情也內斂了許多。

  我悄悄站在門口看著他,百味陳雜。

  他看見了我,起身走過來。暗淡的檯燈光線畫出他高大的剪影,把我遮在黑暗裡。他張開雙臂。我的身子傾向前,我已經長高了,額頭抵到了他的下巴,他抓住我的頭,按進他的肩窩。

  「你長這麼高了。」他的聲音比過去更低沉。

  「嗯。」

  「想我嗎?」

  「嗯。」我慶幸他穿了裌襖,不會感覺到那無法遏制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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