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事發時,已經到了夏天。
那天早上,我起了床就有些頭昏腦脹。不過因為平日裡我就不比肖南長的粗枝大葉,頭疼腦熱時有發生,加上又怕媽和肖南逼我吃藥,我就打定主意不告訴任何人,自行解決。早飯的時候,我說要到自己房裡吃,偷偷跑出去,把油條倒進垃圾桶。吃完飯,肖南說要出去,也被我推托掉了,我說我已經好幾天沒練琴了,要補課。他就跑沒了影。
練了一會兒琴,還是有些鼻塞頭重。我推門出去,百無聊賴地在院子裡晃。
五月,雖然換了單衣,天還很涼爽。梧桐樹巴掌大的綠葉子重重疊疊的,留下了很多蔭涼。新來的小丫頭子秀明在院子裡給金魚換水,我蹲過去搗亂,撩起水珠往她臉上彈,她也反過來潑我。咯咯唧唧笑了一會兒,我們蹲在那兒閒聊。秀明突然鬼鬼的笑著湊過來腦袋對我說:
「你知道南少爺昨天跟我說什麼?」
「什麼?」
「他說,你們家剝削我。嚇了我一跳。聽著跟千刀萬剮差不多。」秀明比我大一點,圓圓眼睛瞪大了也挺好看。
「他說的也有道理。你怎麼來的我家?」這種詞我在劉義勉家聽多了,所以有資格故作深沉。
「窮唄。我有四個弟妹,懷柔縣的地又少。虧來你們家,每個月還有五個大洋的份例。」
我語拙。
想著要是肖南在就好了,肯定知道怎麼跟她講道理。
決定換個話題。
「我爸那兒有客?」
「嗯,一早就來了,在廳裡喝茶呢。」
「什麼人?聊天還要關著門?」我抬頭看看大廳。
「是個署長,管老師的那種。」
「呵呵」我逗秀明,「你夠行的啊,連署長都知道了。」
「討厭。」秀明拿水珠彈我。突然又湊過腦袋來,陰陰地說:「同少爺,我今天早上倒垃圾的時候,看見了兩根油條哎,你說,我該不該告訴太太啊?」
我抬手去揪她的辮子,她比我更快,拎起水盆就跑了。
我施施然起身回房,卻聽見大廳門響。爸爸和一個中年人走出來,我忙站在一邊,我記得這個人,是教育署長,和爸爸素有交情。他走過我身邊時,面無表情看了我一眼。我突然有些心驚。正自不安,爸爸已經送他出了門。我轉身溜走,卻聽耳後一聲斷喝:
「李同,站住!」
緩緩轉過身,剎那間我的臉變得雪白。爸爸從沒有用這種口氣跟我說過話。
「跟我到書房去,我有話問你。」爸的聲音裡蘊藏著怒氣。
我不由自主地挪動雙腿,跟爸爸進了書房。爸在我身後「砰」的一聲撞上房門。
「跪下!」
我雙膝一軟,「通」,跪在了地上。
腦中一片空白,心怦怦像要跳出胸膛。
老天爺保佑,不是因為那件事。
「你告訴我,最近你都在那裡混?」
「就,就是同學家,還,還有學校。」
「你有沒有經常去北大?」爸爸的怒氣籠罩著我。
「——有。」恐懼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去找誰?」
「去,去方教授家,我認識他的兒子方,方韻凱。」謝天謝地我記著肖南教給我的話。
「啪,」爸爸猛地一拍桌子,我哆嗦了一下。
「那,你認不認得張文華這個人?」
我已經緊張地說不出話來了,只是直覺地搖著頭。
「可是有人看見你和張文華在一起,他還把一些《赤月》的稿件交給你。」爸爸說,「特務機構已經盯了他很長一段時間了。」
「我,——我沒有!」我哆嗦起來。肖南他沒有教我,現在我該怎麼辦。
爸爸重重嘆了口氣,放緩了語氣對我說:「阿同,你從小是個讓我省心的,從來不撒謊,膽子也小,不像肖南讓我擔心。我不相信你會做出這種不要命地事來,好孩子,跟爸說實話,到底怎麼回事?天大的事有爸爸幫你」
我淚眼婆娑地看著爸爸,可還是倔強地搖了搖頭。
對不起,爸爸,可是我也不能出賣肖南。我不說話,是不是就不算說謊了?
爸爸氣的嘴唇哆嗦起來,他扭頭看了一圈,抓起一個雞毛撣子。我張著嘴,不可置信地看著爸爸。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挨過打。
我只知道喃喃地叫著:
「——爸,——爸。」
一陣抽痛烙在我肩膀上,接著又是一下。爸爸下手很重,我哭著,扭動著身子躲避著飛舞地竹棍兒,卻不敢站起身來。沒幾下,竹棍兒就散了。我滿腦子責備秀明,為什麼這麼早讓我換上小單褂。竹刺刮在細嫩的胳膊上,火辣辣地疼。
「你為什麼去找張文華?」
「是你自己去的嗎?」
「肖南認不認的他?」
爸爸停了手,看著我。淚珠掛在我的睫毛上,我抽噎著,只是搖頭。
「你知道麼,張文華已經被捕了,就是昨天。」爸爸陰陰地說.
我猛地抬頭看著他。瞬刻間又醒悟到,我睜大的眼睛和驚疑的目光一定暴露了我。
「你認得他!」爸爸臉更陰了。「你知不知道這是殺頭的事,一旦你們走上了這條路子,不要說前途沒有了,搞不好就會死無葬身之地。造反誤國,今天我要不及時把你們攔住,你們將來會後悔一輩子。」
我垂下頭不說話。
爸喘著氣,轉身走到櫃子後面,拿出一個棄置已久的馬鞭。
「你還是不說?」
「——」
「啪!」
媽呀!現在我才知道鞭子和竹棍兒的區別。火辣辣的劇痛「刷」的一聲掠過脊背,讓我一下摒住了呼吸,
「啪!啪!」
我慘叫出聲,竭力用雙手護住頭,讓脊背承受劇痛。鞭子捲過皮膚,一下緊似一下,開始有血珠飛濺在青石板上。
「阿同,你只要說實話,我就不再追究。」
「——我,爸,——我不,不要說!」
「啪!啪!」「啪!」爸爸瘋了一樣抽打著我。滿屋裡只聽到皮鞭著肉的聲音,慘叫聲,還有媽媽在門外焦急的拍門聲和哭聲。不知過了多久,我已經哭不出來了,趴在地上,再沒有力氣躲閃蛇一樣的馬鞭。身上漸漸麻木,似乎也沒有象開始那麼疼了。青石板上點點滴滴濺的到處都是血。
爸爸終於停了手。
他喘著粗氣喝道:「跪好!」
我緩緩用手支起身子。汗濕的頭髮貼在我的臉上,腦袋一陣眩暈。
「好好在這兒跪著,不許吃午飯,等想明白了,再讓門衛叫我!」
「匡!」書房的門關上了,然後是上鎖的聲音。媽媽與爸爸爭執的聲音隱約傳來,我已經聽不清了。
我搖搖晃晃地跪在石板地上。噁心和眩暈的感覺一陣陣襲來,和身上難以忍受的劇痛攪和在一起。早上好像沒有吃飯吧?我迷迷糊糊的想。肖南不知跑那裡去了。
身子越來越熱,膝蓋也越來越疼了。昏昏沉沉地,我不知跪了多久,終於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