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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第22章
(二十二)

  仗著缸裡剩的米,我們連著一個星期沒有出門,每天在床上廝混,從清晨到日暮,在親吻中,在汗濕床笫的激情中,在斷斷續續的耳語中,在越來越近的隆隆炮聲中,常常是直到繁星棋布、月上中天,才精疲力盡、無憂無慮地,懶散地糾纏著,相擁睡去。

  等到我們實在吃光了東西,走出小樓時,才發現外面的時局已經又變了很多。委員長親自擔任了第三戰區司令長官,國軍士氣大振,用慘重的代價奪回了江灣和廟行,吳淞和寶山地區也還在拉鋸戰之中,另外,日軍新登陸的三個師已經打到了北站,進入了緊靠著租界的閘北。

  似乎是被一個月來的痛苦折磨夠了,大街上反倒不如以前混亂了,流民依然到處都是,但大多已經找到了歇腳的地方,附近的農民也摸索到了進城的路線,大米運進城來不少,雞蛋和蔬菜還是奇缺,不過只要有錢也能買到。現在大街上最熱鬧的是市民自救隊,一個個白白淨淨的男男女女,還穿著往日的時裝,胳膊上紮著白巾,匆匆忙忙、成群結隊地來來去去,幫著往前線運物資,往後方抬傷員,給還在觀望的人發著傳單。

  時髦的上海人,一向以惜福聞名,此刻,卻被危險的炮火激起了全部的熱情。

  每一個被從前線運來的傷員都已經疲憊到了極點,骯髒破爛的軍裝,凝滿了黑色血跡地繃帶,還能走的被攙扶著,重傷的則躺在那裡呻吟。每當有擔架經過街道,市民們就自動站住,默默地看著,沉重和激情,終日環繞在每個人的心頭。

  更有那已經沉默的,用床單簡簡單單包裹著,送上了每天來往於醫院和西郊葬屍場的卡車。

  然而,我和肖南,從來沒有談過這些。我們像兩個偷安的老鼠,依然繼續著平靜的生活,白天,變賣綺真的東西;晚上,做我們的遊戲。

  只是,從街上買了幾次東西之後,肖南的話越來越少了,做什麼事情都有點心不在焉,甚至連跟我廝混的時候。我不問他,他也不說,於是,我們不約而同地把鬱悶發洩在了床笫間。隱隱約約的焦慮,被起起伏伏的激情和接踵而來的精疲力盡悄悄地遮蓋了起來。

  十月中下旬,形勢急轉直下,在蘊藻濱大場,二十一集團軍和日軍大規模混戰了五天之後,因傷亡過重,開始撤向蘇州河南岸,從閘北撤下來的八十八師一營官兵八百人,奉命掩護在蘇州河北岸四行倉庫。二十六號,戰爭終於靠近了租界這最後的平靜堡壘。

  四行倉庫距離公共租界不過數里之遙,白天嘈雜,還不覺得什麼,到了寂靜的黑夜裡,在間歇的炮聲中,就能聽到清晰的槍聲了,鞭炮一般,緊著響一陣,稀落下來,然後又突然爆發。

  電早就停了,頭上,不斷有日本飛機的嗡嗡聲。炸彈丟到附近,窗戶嗡嗡作響。再沒有心情纏綿,肖南握著我的手,我們並排靜靜地躺在床上,誰也不說話,誰也沒有睡。

  突然,窗戶上閃過一道微光,接著響起來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外面傳來了女人孩子的尖叫和磚瓦嘩嘩啦啦滑落的聲音,我們的窗戶也被震得咯咯抖成一團。

  「你猜,」我問身邊的人,「離我們有多遠?」

  「三十來米吧。」

  「我們跑嗎?」我又問。

  「不跑。」

  「為什麼?」我扭過頭問他。

  「我們賣了綺真那麼多東西,就該給她看好房子,等他們炸完了,咱們再跑。」

  雖然沒有光亮,我還是覺得自己能看見他臉上戲謔的表情。

  「等炸完了,我們去哪裡?」我問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還待在上海嗎?」

  「再待下去,劉家的東西就要被我們賣光了,」肖南說,「要是那樣,等打完了仗,我們兩個作牛作馬也還不了綺真了。」

  「那你說怎麼辦?」

  「先離開上海再說吧。」肖南緊了緊我的手。

  我安下心來,沒有再說話。

  那天晚上,外面的爆炸一直斷斷續續,後來什麼時候睡著的,我卻沒有印象了。

  十一月五號,日軍從杭州灣北側金山衛和全公亭等處登陸,分路對淞滬守軍實行側後迂迴,中國守軍腹背受敵,第三戰區下令前線部隊向福山、常熟、蘇州、吳江全線撤退。

  十一月十二日,上海市全部淪陷。

  那天早晨,沒有了已經習慣了的炮聲和爆炸聲,四下裡,是刺耳的寧靜。

  兩天後的中午,我去羅四娘那裡打聽消息,街上幾乎沒有行人,第一次,在上海的街頭,我看見了穿著土黃色衣服的日本士兵。

  四娘連忙讓我和肖南進去,在後面把門板上好。

  「現在能出城了嗎?」我問四娘。

  「怎麼,你們要走?」四娘說。

  「嗯,想回家去看看了。現在停戰了,聽說路已經通了是嗎?」

  「那得看你找不找得到路子,」四娘拍拍手,「有船就行,從吳淞走,鐵路已經都斷了。」

  「那你,有沒有路子?」我堆著笑問。

  「你去找找我二哥看看吧,他在閘北,我侄子有船,就不知道還在不在。」

  我回頭看看肖南,他點點頭。

  「四娘,一個人得要多少錢?」

  「這我可講不好,怎麼也得三十塊大洋一個人吧,這兵荒馬亂的。」

  「大街上能隨便走動了嗎?」

  「能啦,昨天,我姨媽就過來了一趟,租界裡有英國人守著,日本人不敢亂來,閘北亂一些,到處在搜醫院,但聽說日本人只抓受傷的當兵的,平常老百姓不管。」

  我點點頭,四娘進屋去,找來一截鉛筆頭,在紙上寫下了閘北羅二的地址。

  肖南本說要自己去閘北,被我踹了一腳後閉了嘴。

  閘北與租界相比,相差簡直如地獄天堂,這裡連續巷戰了半個來月,許多地方,幾成焦土。到處都是黑色的斷壁殘垣和還在燃燒中的房子,不時,能看到沒有來得及搬走的屍體,空氣裡散發著濃重的硝煙和腐臭的氣息。

  疲憊的日本兵一隊一隊地在街上巡邏,個子大多矮小,穿著骯髒的土色衣服,似乎並沒有想像中的囂張和恐怖。

  懷化路這邊算是最完整,左右都有人煙,大都是沒有能力逃走的婦孺或者不屑逃走的硬骨頭。我跟肖南順利的找到了羅二的家,羅二開始時一再說不行,後來看到我從包裹裡掏出來的一件黑貂皮大氅時才鬆了口。

  「後天吧,後天有船走,不過不是我們的,是黃家的,從吳淞口出去,送到鎮江就算。」羅二又道,「你們把這個東西給我,我去跟他們談價錢,多了少了,都算我的。」

  肖南點頭同意。

  羅二和肖南說好一起去找姓黃的船老闆,我正要跟著,羅二卻攔住我,讓我到附近彭遠路找開船的船老大,肖南見只隔著兩條街,又見這一帶還算平靜,便讓我去了,說好了回來還在羅家碰頭。

  拐上彭遠路,我心裡不覺有點發沉,路兩邊的房子都被煙熏成了灰色,街上被炮彈炸出的大坑裡積著髒水,地上偶然還有乾涸的黑色血跡。旁邊一家高大的青磚房子焦黑一片,裡面只剩著些沒有燃盡的木頭,不知傢俱是燒沒了,還是原本就空著。

  找到船老大的房子,人卻不在家,他的女人招呼我等著,可是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也沒見回來。我只好拜託她轉告,無精打采出來。

  走了幾十步,就聽到前面槍響,接著從拐彎處傳來了汽車的轟鳴聲,伴隨著日語的激裡呱啦的喊叫和凌亂的腳步聲,我見旁邊正是那空房子,連忙緊走幾步,避了進去,推上燒得焦黑的半扇門板,正好能從縫隙裡看見外面的大街拐角。

  不一會兒,一輛卡車蓋著帆布晃晃蕩盪開過來,幾個日本兵哇哇叫著一路小跑跟在後面,卡車開到拐角處便停下了,黃布一掀,車上又蹦下來幾個鬼子,接著用槍指著,從車上押下來了七八個國民黨士兵。

  他們是俘虜,還是從城裡搜出來的傷兵?我不知道。

  都是二十來歲的漢子,只有一個年齡稍微大一些,頭上裹著滲血的繃帶,似乎是個級別不高的軍官。他們光著頭,臂膀被鐵絲綁在身後,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有傷,破破爛爛的衣服上黏滿了血污,行動遲緩,疲憊已極。日本士兵用槍托推著把他們趕到牆根下,他們似乎預料到了什麼,臉色更加灰暗起來。

  沒有人交談,沒有人互相安慰,沒有號哭,沒有咒罵,那七八個士兵只是沉默地互相依靠著,木頭一般站著,等著。

  一個年輕的日本士兵用槍指著他們,另外兩個則拖過一架輕機槍,退後幾步,利落的支好。

  我的手心剎那間冰涼冰涼。

  一個年輕的國民黨士兵似乎受不了,慢慢側過身子,面對著牆壁。

  突然,一串密集而清脆的槍聲響過,那幾個國民黨士兵猛然痙攣般哆嗦起來,聽不到任何慘叫,接著,他們一個接一個,沉默而緩慢地向地上倒去。

  靠得太緊,倒下去,也還是靠得很緊

  鮮血迅速從幾個堆疊在一起的身體下流出,似乎不願鞋子黏上黏稠的血跡,年輕的日本士兵往後撤了一步,旁邊另一個留著鬍子的日本壯漢卻一邊唧唧呱呱和同伴說笑,一邊大踏步走到俘虜堆前,低下刺刀,去撥弄重疊的屍體。

  他稍稍一頓,似乎看到了什麼,舉起槍對著地上的人又連補了數槍。

  我一動不動站在門後,沉默地看著那堆破破爛爛,再不能說笑走路的年輕人。一瞬間,突然明白了什麼叫作不共戴天,什麼叫作國恨家仇。

  漸漸地,四周安靜下來,太陽依然明晃晃地照著,日本兵已經集結著,跟在卡車後面,向東林巷那邊搜索過去了。我悄悄地從那個搖搖欲墜的房子裡面出來,外面空蕩蕩的,不遠處的一座木棚子還在畢畢魯魯地燃燒,旁邊焦黑的木頭上冒著白煙。我沒有再看街拐角處的那一堆沒有生命的破爛的棉絮,只是在經過他們的時候,不自覺地抬起頭,加快了腳步。

  離羅二家還遠,我看見了肖南焦急等待的身影,我飛奔著過去,他伸開雙臂,抱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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