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1943年12月,湘西桓縣。
母親是信佛的,所以給我和肖南每人脖子上掛了一個墨玉觀音。
如果可以選擇,我願意要上帝。姆媽的菩薩雖然比上帝寬容,但是他使用的法則是輪迴,相比之下,我更喜歡上帝的構設。
喝了孟婆湯,母親不再是母親,阿南也不再是阿南,那輪迴還有什麼意義。可是忤逆了上帝,我們就都可以去地獄,只要有知覺,即便是痛苦,愛依然能存在。
湘西的冬天,忽冷忽熱,全不像北平來的乾脆徹底。已經到了晚上,作戰室裡依舊燈火通明。
新的大隊長柳光復是在王一翰犧牲後,由二大隊補調來的。柳大座左腳受過傷,到現在還有點瘸,但這並不妨礙他繼續保持著空軍王牌的稱號。此時,他正站在二十來個飛行員前面,給大家訓話。
「——常德打了一年多的拉鋸戰,敵我都已經非常疲憊。所以這次空軍的行動能否奏效,對湘鄂局勢甚為關鍵。希望各位同仁明天不負眾望,報效黨國。下面,請肖隊長給大家具體說一下明天的任務。」柳大座一拐一拐,剛要下去,又道:「對了,肖南,剛剛接到通知,七中隊長明天奉命去萬縣,你臨時頂替他的位置,作二組長機,讓李同擔任第四組長機。」
「是,大座!」肖南一併腳跟應道。
這種事雖然常有,我還是有點失望,坐在後排拉著臉看阿南站在沙盤旁邊給大家佈置任務。
做了十多年軍人,肖南站在哪裡都是筆直的,像一桿白蠟木的標槍。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情緒,我微笑地看著他風霜不掩矍鑠的眼睛,斧刻刀削般的輪廓,漸漸地,有點魂不守舍。
「根據線報,日海軍航空隊最近離開了兩湖地區前往江西調防,所以如果明天沒有意外情況,我們將按原計劃派出12架戰鬥機和8架轟炸機,從這裡出發轟炸常德羊角洞的日軍軍械庫。鬼子很狡猾,沒有集中存放彈藥,所以大概有四個攻擊點——」偶然,阿南的目光掃過我,嘴角便浮現出一絲不為人察覺的笑意,我扭過臉去,他清涼的聲音在繼續,「我們返航的機場是洞庭湖北岸的湘巖,那裡距離羊角洞比較近。最後一次,大家再仔細看一下幾個分組的轟炸點和返航路線。」
肖南說罷,閃開身子,讓大家仔細觀看沙盤。
我參與過事先的偵察,所以沒有上前。
肖南悄悄踱到我身邊,在我耳邊輕輕道:「阿同,我剛才在處裡看見媽媽的信了,快去拿。」
我點頭,「啪」地立正,行一個軍禮,大聲道:「是,長官,我馬上去作最後檢查!」
也是實話,只不過我來之前就已經去機庫檢查過了。
肖南兩根手指在帽簷輕碰,我雙腳一磕,筆直打一個轉身,咚咚咚咚跑出了作戰室。
那天夜裡,特別地冷。
「不要。」我縮在被筒裡說。
「我好容易弄來的,真是不知好歹,以後我才不會讓你喝。」肖南坐在我後面,憤憤地把手裡的牛奶喝光。
「切。」我繼續面朝裡縮著,竊笑。
誰信,自從我胳膊受傷養好之後,我都說了十萬個不喝了。
背後西西索索的,肖南脫了衣服鑽進來。
「全是骨頭,硌死人了。」肖南從後面抱住我,借題發揮。
他此時已經是三中隊隊長,我也以擊落日機三架半的成績得到了上尉軍銜,我們終於有了自己的房間。
天太冷了,冷得人無心親熱。我穿著秋褲,窩在肖南懷裡,阿南已經把所有的衣服都搭在了薄被上,還是不能讓我停下哆嗦。
「好了,不許再裝樣子了,把腳伸過來吧。」肖南道。
我立刻把雙腿蜷起來,往後塞進他腿彎裡取暖,肖南打個哆嗦道:「怎麼這麼涼。」
我吃吃笑,他的大手圈過來,被我抱在胸前。
「姆媽信裡說什麼了?」肖南問。
「爸爸腰傷快好了,下個月就要回前線了。」
「嗯。」
肖南又問道:「還有嗎?」
我沉默了一下。
「又催我們兩個找老婆了?」肖南笑道。
我抓起他的手咬了一口,他倒抽一口冷氣,怒道:「媽催你,你咬我幹嘛?」
我笑著一時沒有做聲。
微弱的夜光從窗子上透過來,外面很遠的地方傳來了一兩聲犬吠。
「要是沒有我,——你早該結婚了。」我低聲嘆道。
「要是沒有你,我早就死了,」肖南用下巴磨蹭著我的脖頸,笑笑說,「哪裡還會有今天。」
「你不難過麼,肖南?」
「我很快活。」
我從心裡相信他的話。
「自在,踏實,得過且過也是好品質。」他又道,有點自相矛盾,我卻字字明白。
「要是沒有我呢,你會結婚嗎?」肖南反問我。
我愣住。
「要是沒有我了呢?」肖南輕輕的聲音在我頸後。
「胡說什麼,睡了。」我打斷,把臉埋進枕頭,不再理他。
「要是沒有我,你結婚吧,可以有個人疼你。」肖南摸我的頭髮。
「要是沒有你,我結不結婚又有什麼差別。」黑夜裡,我說。
停一下,肖南笑道:「你要是敢結婚,我便藏在你床底下,燈一滅,就把你背走。」
我的腳已經暖和了,轉過身,我伸胳膊摟住了肖南的脖子,道:「那你就背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