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轟轟!」「轟!」
隨著一連串的巨響,燃燒彈在日軍倉庫群內呈線狀炸開,夾著濃煙的火球沖天而起,甚至在飛機上都能感受到火勢形成的熾熱氣柱。我們三架戰鬥機掩護著兩架轟炸機,飛快地在日軍本部迴旋俯衝,脆響的機關鎗死死壓制著地面火力,日軍的高炮手左右躲閃,抬不起頭來。
羊角洞不大的鎮子已經被大火覆蓋了半邊,眼看我們這一組轟炸任務順利完成,我一聲令下,大家全速撤退。
然而,就在我們滑出鎮子,拉高飛機,準備返航的時候,我突然感到身後猛地一震。我回頭,嗆鼻的濃煙灌了一大口。
糟糕,左翼被隱藏在鎮外的高炮擊中了,翅膀上一個大洞,筋筋連連地搭拉著搖搖晃晃!
「媽的,我被擊中了!」我大叫。
有彈片進入了發動機,機艙內的焦糊味道越來越重,座位鐵板後有火苗竄出,操縱桿也漸漸失靈。我知道下一步,飛機很快就要進入螺旋狀態了。
「隊長!」僚機急呼。
「馬上返航!」我道。
「是,長官!」僚機駕駛員的聲音有點哽咽。
沒有時間再遲疑了,我解開安全帶,掙扎著拉開艙蓋,支起身子,向外縱身一跳。
風呼呼地灌進口鼻,伴隨著突如其來自由落體的失重感。
「忽啦!」
急速下墜的身子一滯,頭上展開了圓圓的白色傘花,降落傘包順利打開了。
破損的飛機在前方,帶著濃重的黑煙旋轉著向大地衝去,未及撞碎,已經在空中爆炸開來。我心有餘悸,低頭向腳下望去。
到處是一片枯黃,冬季的田野上,一條白色的馬路橫穿東西,那是從縣城通往羊角洞畢經的地方。
蔚藍的天空上,我的戰友們象幾隻大雁,已經緩緩飛向北方。
風向南吹,離有中國守軍駐防的沅江越來越遠。我絕望地看向羊角洞,附近駐守的日軍一定能從遠處看到降落傘。果然,遠遠地,我似乎已經看到軍營裡一片混亂的身影。
降落傘終於輕柔地飄落,我掏出身上的刀子,割斷繩索,然後拔出手槍,打開了保險。
加上腰裡的彈匣,我一共有12顆子彈,其中一顆,還要留給自己。
兩軍對壘,每一個飛行員心裡都有一幅最精確的軍事分佈圖,所以我沒有辦法想像被活捉。手忙腳亂地,我把醒目的白色降落傘埋進枯草,然後貓著腰,向附近的村莊跑去。
「啪!啪啪!」
背後遠遠響起了槍聲和凌亂的嘰哩哇啦的喊叫聲,我連忙俯身藏在一個低矮的麥秸垛後面。幾百米外,二三十個粗矮的日本兵穿著土灰色的軍裝一字散開,向這邊跑來。他們似乎是在放冷槍,並沒有真的看見我。
另一邊,有兩個老鄉從村子裡探頭出來,向這邊張望。
不行,我即便逃進村子,也只會帶累他們。沅江距離這裡還有四、五里路,雖然很遠,但是我已經別無選擇。
嘰哩哇啦的喊叫聲清晰可聞,越來越近。
我從麥秸後面悄悄出來,貓腰向不遠處的一條淺水溝跑去。
「啪啪!啪!」
子彈呼嘯著掠過耳邊,叫聲突然響起來,被發現了!我猛地撲倒在地,舉手還擊。
一個鬼子撲通載倒,後面的呼啦啦立刻全都趴下了。
有人探出頭來,我架穩胳膊,再射,敵人縮了回去,似乎在商量什麼。
他們是要捉活的。
我的心裡一陣冰涼,看著手裡的槍。
這就是所謂的大限嗎?我看看周圍,這麼陌生的地方,那麼面目可憎的人。
正當萬念俱灰的時候,我突然聽到天空傳來了一陣低低的嗡嗡聲,熟悉的聲音讓我心中一陣狂跳。我抬頭尋覓,一架黑色的戰鬥機出現在北方。
飛機越來越低,機翼上的白色25隱約可見。
肖南,他一定是遇到了回航中的僚機。
「阿南,你為什麼要回來,沒有用的!」我趴在地上,心中狂叫:「走開,走開!我不要你看見這最後的一幕!!」
日本兵們先是一驚,然後開始手忙腳亂地向天空架起機槍。
「噠噠噠噠!!」飛機已經俯衝下來,對著日軍一陣掃射。
我從地上跳起身,貓腰繼續向前跑,阿南,難道我真的能跑出這五里路嗎。
飛機又盤旋回來。「噠噠噠噠!」
突然身後變得一陣寂靜。我回頭,日本兵們也狼狽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不好,肖南的子彈打光了,剛剛執行完了突襲任務,肖南火藥本來就已經所剩無幾。
阿南的飛機倏然遠離。
我吸口氣,埋頭在淺溝裡狂奔,敵人不敢再大意,開始瘋狂向這邊射擊。前面一個小小的土堆,我縱身一躍,撲倒在後面。子彈打在土堆上,我翻過身來,看著天空。
阿南的飛機居然已再次迂迴,並且從樹林上空開始緩緩下降。
看著飛機的方向,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圖,一瞬間,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他瘋了麼!!
遠遠地,肖南的飛機對準了柏油馬路向下俯衝,水平越來越低,幾乎所有的人都呆住了,甚至連背後的日軍也忘記了射擊。
因為沒有人能在這種鄉間公路上降落或者起飛。
我再不猶豫,跳出小小的壕溝,一面還擊一面低身向公路方向跑去。
眨眼之間,飛機已經觸到了地面,為了在最短的距離內停下,刺耳的聲音裡,緊急制動讓膠皮輪子和地面之間磨起了火花。
鬼子們也醒悟過來,粗壯的灰色影子如蝗蟲一般從遠處的田野裡撲過來,子彈掃過耳邊,或者打在我腳下乾枯的土地上,「噗噗」作響。
二十米,十米,左肩上一疼,有子彈擦過去了,而我的雙手已經觸到了還在滑行中的飛機。
機艙蓋敞開著,肖南一邊用手槍射擊一邊控制方向,在我雙腳離開地面的同時,飛機也重新加速了。
「噗噗噗!」子彈打在機身,我抓著機艙蓋猛地使勁兒,雙腳進了艙內。
「砰!」一顆子彈打在了儀表板上,肖南的身子也震了一下。
飛機高速滑行著,向前衝去,坑坑窪窪的馬路使艙內劇烈顛簸,破碎的儀表板瘋狂地抖動,飛機隨時像要散架一般。前方馬路上,一輛迅速駛來的日軍卡車驚恐地停下,鬼子們哇哇叫著爬下來,紛紛跑向路邊的水溝。
飛機抬頭,離地,前面就是那卡車,這時,我突然感到飛機在稍稍下挫。
「阿同,握住!」我一把抓住操縱桿,猛往上拉,機頭擦著卡車綠色篷子呼嘯而過。
路邊一陣密集的機槍聲傳來,肖南突然停止了射擊,大概也沒有子彈了。我抬手拉上了艙蓋。
終於,飛機把氣急敗壞、亂吼亂叫著的日本兵甩在了身後,進入了寧靜的天空。坐在肖南身前,我渾身哆嗦著,因為過度的緊張和狂喜,近乎崩潰。
「阿南,你瘋了麼。」我抖著牙關,含淚道。
肖南輕輕用雙臂環住了我。
沒有聽到他說話,我叫道:「阿南。」
「——記著,回去,替我叫一聲——爸爸。」
趴在我耳邊,肖南低低地說。
「什麼?」本來只能容納一個人的機艙裡狹窄侷促,我不能回身,只好大聲問。
「阿同——,阿——。」
我的肩膀上輕輕地一沉。
「肖南?」
「肖南,肖南你怎麼啦?」我道,「肖南你說話!」
我側臉看他,他垂著頭,棕黑色的皮帽就趴在我臉頰邊,可是我怎樣都看不清他的臉。
「肖南,你受傷了?」我問。
原來放在我腰間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滑下去了。
「阿南,你別嚇我。」我聽到我的聲音啞了,我說:「阿南,你要是死了,我立刻就把飛機撞下去!」
阿南,阿南!
哥,哥!
哥你說話啊!!!!
天似穹廬,沅江如練。
北過武陵,洞庭湖鏡子一般在腳下延展,天上扯紗一樣的白雲,係數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飛鶩成群結隊,被飛機趕上,又緩緩甩在後邊。
肖南,輕輕地、安靜地伏在我的右肩。
我如同一片樹葉,乾燥地、失重地漂浮在靜逸的水上。
僵硬地坐著,我不敢稍稍晃動身子,漸漸地,淚水模糊了視線。眼前的一切,變成了一幅透明而簡約的水彩畫,那是我和阿南共同擁有的天堂,那麼明麗,那麼地不清晰——。
儀表板上紅燈亮了,一閃一閃,示意我接到了來自地面的信號。湘巖當日薄霧,停機坪上,筆直的白線漸漸清晰。我壓下操縱桿,灰色的大地撲面而來,一瞬間,我希望這架破損的飛機著陸失敗。
然而,飛機顛簸著,終於停住了。
我拉開機艙蓋,轉身去推肖南。血從棕黑色的皮質頭套下流出來,他靜靜地任我擺弄。我用僵硬的左手摟住他的脖子,另一手去解他下巴上的搭扣,然後小心地掀開了沉沉的頭套。阿南面色蒼白、高大的身軀溫柔地躺在我的懷裡。
子彈穿過了頭盔,在我至愛的眉骨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洞。
這一年,我二十五歲,肖南,還不到三十。
那個欺負我,瞧不起我,趕我走的肖南;那個親我,愛我,幫我暖腳的肖南;那個緊鎖的眉頭,那個親切的微笑、溫暖的擁抱、氣急敗壞的聲音,那個我從四歲開始就全心全意愛著的靈魂,在那一瞬間,消失殆盡,全部化作了煙塵。
就連那個跟肖南無關的冰冷的身體,也終於在三天之後,被我親手埋掉了。
我沒有留下他任何東西,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任何東西,都不能承載我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