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中)
莫名其妙地,就這麼和一個相識不過十二天的男人被官府認定要成親了。
這種事,放在這天下怕都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富察爾濟和段鴞第一反應,都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什麼,但肩膀一頓又一塊看向馬縣令之後,意識到怕是事有蹊蹺這兩個人的臉色也頓時變了。
「這不可能!」
都不太相信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況下,怎麼就和對方結契了。
二人一起冷下臉差點站起來,顯然是一點不認同這事,畢竟這成親一事,哪有當事人自己都不知情,就這麼突然發生的。
「怎麼不可能?」
端坐在一旁的馬縣聽到這話瞪圓眼睛。
還像是有點不高興被人反過來質疑自己就拍拍自己手邊的桌案道,
「你們倆自己看這卷宗,本官這還有嚴州府那邊的書信,和從前官府留存的官契檔案,你們兩個的大名還在上面呢,這要不是我好心告知,你們怕不是還不清楚自己已經是一對天作之合的璧人了——」
『璧人』。
這麼個好端端的詞,此刻聽來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感。
已經被這事搞得有點失了往日鎮定的富察爾濟和段鴞各自都想說些什麼反駁這句話。
但奈何眼前這情況太混亂糟糕。
他們倆也只能先壓下火氣,冷著臉,一人就這麼快速奪過半張就坐在官府的堂前看起了這東西。
眼前,這半張地契和他們手上各自持有的那張確實是一模一樣,加之上頭已經模糊了邊緣的紅色官印不容有錯,想來,是真的出自從前的松陽縣衙門。
可往下越看,他們倆這眼皮子就越跳的厲害。
因為,如果說方才他們還根本不信這件在眼前發生的荒唐事是真的。
但當那各自半張官契落在他們手上後,只粗略地瞄了一眼,本就精通本朝律法的二人便就知道問題出在哪兒。
原來,這事還真如同馬縣令所說,恰恰就出在那官契上碩大的共有財產四個字上。
因劉通天和嚴氏早年都曾在這塊地上花過銀兩,為避免來日二人誰發跡了,便忘本私吞將土地佔為己有,這兩個人早年便去官府定下這樁契約。
初定下時,只是為了方便二人當時做買賣,後嚴氏回了嚴州老家不幹死人行當了,就又帶走了半張地契,這事變成了一樁遺留下來的問題。
可這張陳舊且邊緣都有些破損的官契,原是聖祖四十九年在松陽縣定下的。
聖祖四十九年,大清律的初本尚未完全定下,那時候官府認定的官契條款只包含父母子女,卻不含夫妻之間,但偏偏這樁律法在世宗十年,又被重新修繕過一次。
那一次徹徹底底的修繕,著重將共同財產一事,放在了民間之前少有提及的原配夫妻和妾室關係上。
契約還是原來的修房契約,但實際修訂後的條款卻已經翻天覆地了。
如若這二人不是父母子女的關係,那麼便只能以夫妻身份共同認定這樁官契。
從父,從母,從子。
多了一字,從夫,雖只是多了一個字,但這從夫二字卻也實打實砸到了他們倆的腦袋上。
因為本朝多有男子結契兄弟之事。
結契也屬從夫,雖彼此都無法繁衍子嗣,但於共同財產擁有上卻是不差分毫的。
這也就造成了嚴氏生前委託給段鴞的這不明不白的半張地契,就這麼因一字之差,變成了他和富察爾濟的一張變相證明彼此成親的證據。
他們若是和官府直接說自己根本不想承認這段莫須有的關係,就是違了大清律法。
只有現在就履行這契約拜堂,直到官契上的時間結束。
富察爾濟和段鴞才能如願分開,二人另行嫁娶之說,方可將這份契約原地撕毀,那時劉通天和嚴氏留下的各自半張坑人契約才算是了結。
這到底是什麼人才弄出來的害人不淺的律法。
這一刻,兩個表情冷到直掉渣的人不約而同地湧上這等心頭的想法。
他們倆本來就都不是性格好好相與的人,碰上這種事自然是一肚子火氣都快壓不住了。
但無奈,馬縣令一言,駟馬難追。
兩人就是再有意見,想當面理論這事。
遇事本就特別怕麻煩,今天只是例行通知一下的馬縣令也不準備接待了,直接捋了捋鬍子大手一揮便撂下一句話道,
「行了,富察偵探,段仵作,我這好話可都說在這兒了,你們二人皆是聰明人,所以這官契上的日子也看清楚了。」
「從聖祖四十九年開始,到明年真正契約結束正好還有一整年時間。」
「這一年裡,這張契約於你們二人都是合情合法的,你們自己想想何時來我這兒把事情了結一下,我也好和嚴州府回話,三天為限,不然我就大牢伺候,其餘個人私事,本官也管不著了!」
這話說完,根本沒準備接受這事的富察爾濟和段鴞就被馬縣令給一起請了出來。
這事到此簡直荒唐無比。
任憑富察爾濟和段鴞怎麼去想,都覺得自己是倒了八輩子霉才會一遭失足在松陽縣碰上了這等荒謬之事。
段鴞當即想走人,但富察爾濟卻比他還想趕快走人,硬是要先他一步,就也要出這衙門內堂。
兩個人和兩堵牆似的堵懟在這內堂大門口,誰也不想主動挪一步,還給直接吵上了。
「讓開。」
放在以前,斷不可能和這人好好說話,放十年前都沒有這麼好脾氣過的段鴞開口道。
「門在這兒,你自己不會走旁邊?」
一臉理直氣壯的富察爾濟抱著手看向一旁,這人也根本不想讓他半步的樣子。
這下一秒就要當場快打起來的口氣,要說這二人會是對璧人,怕是璧人都要當場落淚了。
偏偏內堂外頭,札克善也已經在等他們倆了。
三人面面相覷之間,見這兩個人臉色一個賽一個的難看,這捕快也是一臉同情,又有點和事老般地摸摸鼻子舉手安慰道,
「咳,那個我說,你們倆先……先別著急啊。」
「這事是這樣啊,馬縣令也是形勢所逼,主要是這嚴州府催的急,又事關三朝律法一事馬虎不得,要不我請你們兩個吃頓飯?咱們坐下再想想辦法?」
這話好歹像是句人說的了。
惹上這麼一件麻煩的段鴞就是再覺得和有些人沒什麼好說的。
但另外半張契約還在他手上,這件事就如同馬縣令所說,怕是真的要一個周全的辦法才能脫身了。
尤其他本就是還有要事在身,如若不是之前循著三四年間的線索來到此地,又因石頭菩薩案和這個人碰上,其實他本可以直接又一次走人的。
可眼下這麼一弄,就是段鴞想走也走不成了,如若走了,就是故意帶罪逃跑,松陽縣衙門還得通緝他們二人。
也是這麼一搞,三個人只能又一次在松陽縣先找了間茶樓就坐下了。
只是這一次聊得不是什麼案情,而是真真正正的私事了。
這其中,兩位被迫拴在一起的『璧人』因為要避嫌,都一臉牴觸反感地離彼此格外遠遠的。
旁邊小二過去還以為這兩位客官怕不是有仇,才和見著瘟疫似的完全不想和對面那個人有眼神接觸。
這兩個人,一個是吊兒郎當,一個是不怒自威。
札克善坐在夾在中間,給他們倆倒茶的時候都覺得腦袋都煩的疼了,只想躲到桌子底下去避難。
他有心想說勸勸他們倆,但這話說實話收效甚微。
因為富察爾濟和段鴞其實平時對誰都挺還好,也算說得通道理,但唯獨對上彼此,這兩人就又開始了。
段鴞:「如果一開始,我找上門去的時候,就把嚴氏的地契給了有些人,這件事根本就不會發生。」
富察爾濟:「哦,所以這事弄成這樣都是我的錯是麼,我說,有些人真是忘性大啊,之前破案的時候是誰好心搭救的,轉頭現在這事,就全是我的不是了是嗎?」
段鴞:「所以呢,富察先生覺得不是你的錯?」
富察爾濟:「那顯然不是,而且,我反倒覺得我這虧還吃大了。」
段鴞:「你吃虧?」
富察爾濟:「段仵作,你這都有兒子了,我這輩子活到現在還沒娶過親呢,就遇上這種事,你說咱倆這到底算說吃虧,這種事還用別人說麼,這不是一目瞭然?」
這兩人這擺在檯面上一翻臉,氣氛明顯更充斥著火藥味了。
腦袋瓜子都快被吵開了的札克善看他們倆你一句我一句的怕是沒完了,情急之下也急眼了,直接發揮自己人高馬大的優勢就粗著嗓子吼了一句道,
「好了!你們倆吵夠了沒有!」
這麼一拍桌子,那兩個人不吵了。
茶樓裡的人紛紛朝這兒看過來,心想著這桌三個怪人到底是在鬧哪出。
也因為他們被自己一吼反而不說話,而是繼續用眼神殺死對方了,絕望無比的札克善捕快才頭疼地趴在桌子上。
「我說……你們先別內訌啊,這件事,仔細想想,其實你們兩個呢都是受害者,我覺得,你們其實不必把對方當成仇敵,萬一,萬一這事還有什麼辦法呢是吧?!」
「你說,還有什麼辦法。」
這一次,富察偵探和段仵作又一次異口同聲了。
他們倆其實都有點不耐煩。
既為這荒唐無比的官契,也為這人生又一次聰明反被聰明誤一塊掉進坑裡爬不上來的糟心局面。
也是被這麼一追問,札克善捕快那平時從沒有正經派上過的腦子突然靈光一閃,又眼睛一瞪就來了一句道,
「不,不對,我,我倒是還有一計!」
「……」
「既然官契已經擺在這兒了,你們二人也都沒有家室,本就只是短短一年的光景,假意敷衍官府那邊,事後了結就算了,不如,不如在這一年,你們兩個就真拜堂成親吧!」
「你說什麼?」
段鴞表情頓時更微妙了。
「就,就假拜一次堂啊,反正你們倆都沒老婆對吧,湊活一年之後,以後當做無事發生不就好了,這假成親總比因為這種事被罰蹲大牢,成了帶罪之身好吧,富察爾濟,你說我這主意對吧!」
札克善聽上去這餿的不能再嗖的主意,讓這麼聽著富察爾濟和段鴞二人當下都頓了一下。
要不是以為這還是本朝。
以這突飛猛進的進展,當真令人不敢相信他們倆才認識了十二天。
尤其肉眼可見,他們都很嫌棄彼此,更別提有什麼情誼了。
恨不得把這糟心事趕緊揭開,但仔細一想,這事居然就是兩個人眼前唯一能解決彼此困局的機會了。
假拜堂。
和這個人?
這一刻,這一直以來都背景神秘,總對人拒於千里之外的兩個人都有點不作聲了。
他們當下都沒有立刻表態。
但作為官差,冒著一塊蹲大牢這麼大的風險,給他們好心出了這麼個主意的札克善事後也沒多言。
只說離馬縣令的要求還有三天時間,不妨二人再回去想想。
反正這松陽縣也就這麼大,大家都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離開前,富察爾濟和段鴞也都沒和對方說話。
但誰都知道,這三天時間怕也過的很快,這件事想想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於是這一天夜裡,到富察爾濟和段鴞再因為此事各回各家暗自思索時,就也分別發生以下兩場對話——
這兩場對話,他們彼此都不知情,但事關這『終身大事』,不仔細考慮考慮好像也有點詭異。這其中一邊,自然是段鴞和段元寶了。
雖然這種大人的事,也沒什麼好告訴小孩子的。
但段鴞也是這輩子頭一次碰上這種事,卻也有幾分莫名其妙的荒唐之感,結果,段元寶這小子倒還挺沉穩。
「要是我和你說我可能要和一個人成親,你會有意見麼?」
雖然有點突兀,但這天夜裡,段鴞在義莊還是突然提了這一句。
「爹,你是認真的麼。」
「認真的,怎麼了。」
段鴞瞇著眼睛問他。
「沒什麼,只是覺得爹你以前都沒提過這件事,有點意外,不過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這話,倒讓段鴞有點沒想到,結果下一句,段元寶這小子又開口補充了一句道,
「那個人有錢麼?咱們以後能天天都吃魚嗎?」
段鴞:「……」
段仵作和他兒子之間的溝通到此為止好像還可以。
雖然關於天天吃魚這件事還有待商量,但另一邊,富察爾濟回到自己的地方,卻是被一個已等在暗處的人早已等著他了。
『這個人』,在此之前已和他多年沒見了。
富察爾濟平常總不愛理人,卻也會和他私下見一次。
這麼多年,他在松陽縣從沒有什麼朋友親人,只因為他和這人曾經一樣都有著一樣的職責。
而這一次,恰逢先前石頭菩薩一案了結,這人便千里迢迢從屬地來找他一次,也是坐在燭火下聽說這事,那身形隱在黑暗中,卻也看得出是個滿身雍容華貴的男子也忍不住拍桌笑了起來。
「哈哈!老天!誰能想到你兜兜轉轉,竟然栽在了這麼一件荒唐事上,這麼多年了我還以為你真是個這輩子都不會考慮這等事情的活和尚了,這事要是傳回京城,定要讓一群人都大跌眼睛,咱們堂堂國——」
「閉嘴。」
在那人說出那後頭兩個字之前就已經打斷了他。
並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身份,更懶得提起以前的事的富察爾濟撐著頭懶洋洋,也有點無語地回道。
「不過,你是真的決定要和那個醜仵作假成親?」
「我現在只是個一窮二白的偵探,不成親就要直接被抓去蹲大牢了,你說除此之外,我現在……還有別的什麼更好的選擇嗎?」
望天喃喃了一句,富察爾濟自己都覺得自己這次怕是瘋了。
「哈哈,沒有了,不過你這輩子的頭一次成親竟是如此,我可真沒想到,那就祝你百年好合,早生貴子,這一樁姻緣當真是天賜的了,哈哈哈哈。」
富察爾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