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中)
所謂『不可能犯罪』,通常就是指那些從一般常人表象和邏輯意義上不可能發生的特殊犯罪行為。
這個論述觀點最早由京城的一位文人在世宗年時所著一書中提出。
據《明清兇案十略》中所記載。
自唐宋時,刑名立案之事開始專設官府管理之時,所謂『不可能犯罪』便由官差們通常定義為大致由世俗案件中的五種形式。
一,時間地點上的不可能發生,如虛幻的半空中,過於狹小的密室。
二,足跡消失,造成不可能有人作案的假象。
三,嫌疑人不可能作案,多是有其他旁證證明這一點,四,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五,作案人不可能就此消失。
這五點,是多數本朝刑名探案事件中常見的一點。
許多一開始有其他旁證遮蓋罪行的兇殺案中多有此類情形出現,但大多最後都是有其精準漏洞會被發現的。
但在這次處州府發生的的紅睡鞋女屍案上,這所謂『不可能犯罪』在這個兇手身上卻是完美地做到了。
「兇手在處州連殺四人,難倒殺人時周圍從來沒有一點明顯的關於此人身份的犯罪痕跡留下嗎?」
聽到這兒,段鴞便也主動問起了馬自修。
「沒有,根本一點就都找不到痕跡,我們在那四具女子的屍體身上,還有案發現場多找了很久,卻發現這個兇手從不留下腳印,手印,或者是關於自己的私人物品,事後總將所有相關證據銷毀的一乾二淨。」
「那死者和兇手之間的詳細關係可查過?」
富察爾濟也在一旁插話問了一句。
可馬自修聞言也是早已知道他們要這麼問一般,無奈搖頭地給了一句回答。
「查過,可四個死者之間並無任何關係,是四個陌生人,死亡時間又各自相差一段時間,每每平息,兇手就又出來作案,那麼也就排除了是因為利益瓜葛而導致的謀財害命,或是為情報復。」
「……」
「而且他犯案的時間多也很奇怪,因他躲在處州作案,該是本地人,處州府當地原有有一位老仵作幫忙做過第一次屍檢,當時驗出的第一次犯案時間大致是上月的中元節夜裡,大約在荒雞之時。」
「可上月中元節那日,處州府歷來就是有一個特別的風俗。」
「那就是城門會在天黑時關上,由一名城門守衛站在頂上看管,不許任何人再在宵禁時分進入,以免,中間進出唯有兩名值夜守衛交班之時,這個時間大約為半刻,可從城門走出,又逃出頂上守衛的視線卻最快也需要一刻。」
「那一夜,據守衛說,即便是在半刻十分休息時,根本沒人從裡面出去過城門,這兇手怕是根本全無蹤跡的鬼魂才能在這個時間段出城,還不被城樓上的守衛發現,並殺死了第一名被害者,這也是為何我們處州府始終無法偵破此案的一大原因。」
「而且,偵探先生和仵作先生怕是有所不知。」
「張吉師傅這次原本也是向二位隱瞞了一些事的,因為那第一個被發現的女屍本不是別人,正是我那師傅的獨女,今年才不過十四的……張梅初。」
這突如其來的坦誠相告,倒是令人萬沒有提前想到。
一般此類案子,如若被害者慘死,一般關於她的生前重要信息是可以隱瞞不便告訴他人的。
一時間,聽這馬自修說了許多的富察爾濟和段鴞都頓了一下,表情似是有點古怪。
可當下,他們卻也見這處州捕快所言非假,說著還眼圈微紅,蜷起雙手低低仔細道了起來。
原來,當日紅鞋女屍命案第一次發生的之時。
張吉作為處州府的老捕快,當時也第一時間去往現場。
誰知當他親自揭開那死者面上的白布,又看到她面目全非的臉頰上那一顆小美人痣時。
當下,就這麼臉色煞白跌坐在地上的老捕快這才發現,這從河底撈上來的紅鞋女屍竟是自己那親生女兒張梅初。
那張梅初姑娘,不過年方十四,和馬自修原本也是兄妹相稱,算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半個妹子。
誰想正是生的如花般嬌艷的年紀,竟凋零的如此淒慘。
她往常和母親一道住在處州府下屬的縣裡。
因張吉老捕快一人在府衙內辦案,母女倆就在家織些布面賣,姑娘家性子靦腆害羞,就愛做些針線活,從來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家裡親事都還沒定下的良家女子。
上月十五日,中元節。
梅初姑娘的姑母和母親原打算送她去姑子廟裡燒香,三人傍晚再一道從廟裡回家。
可誰料,半路上,本要提著廟裡還原的果子同家人回去的梅初姑娘只說了一句,回頭去尋一下落在香案底下的帕子,誰想就一去不返。
姑子廟的女居士們都說梅初姑娘匆匆回去,拿上自己落下的小帕子走了。
整整兩天兩夜,處州府上下都在幫這張家人找女兒。
她母親和姑母也急的在縣裡四處團團轉,還托人趕來告知老捕快張吉女兒消失了。
可誰料這兩日之後,梅初被那兇手姦污,又殘忍分屍後的屍體就從處州府外的那條河溝裡被人撈了上來。
那早已香消玉殞兩日的屍體當時摸上去冰冷的嚇人。
張吉老捕頭做了一輩子查案的捕快,到老竟是要面對著自己親生女兒慘遭姦污虐待的屍體,自是一蹶不振。
可誰知,這起將張家一家人拖入深淵的兇殺卻並沒有因此結束。
此後一月,另有三具和梅初姑娘不同身份地位的女屍在處州府的另外兩個縣城分別出現,這才引得官府不得不重視起來。
這三人分別是,年方十六的處州布坊老闆家次女,阮小怡。
處州府底下一縣城師爺家的二房小妾,年方二十五已經育有一子的孫姨娘曹孫氏。
還有一個往常在胡同串子還有酒館裡給人彈琵琶賣藝,偶爾和人做些皮肉買賣的妓子馬鳳凰。
她們均是在靠近家附近,或者和其他女眷一次外出偶然落單時才不幸遇險,從此消失被殺的。
一月之間,處州各縣連死四名女子,還都是死時穿著紅睡鞋,染著鳳仙花紅指甲的女屍。
這事一出,便震驚整個處州府上下。
因這是一樁典型的連環殺人案,處州府過往也沒有此類辦案經驗,這梅初姑娘離奇遇害的案子一開始就也因兇手證據不足而積壓著。
一時間,諸如兇惡鬼魂索命,半夜出沒,還專挑紅睡鞋女子下手等無稽之談,便開始在處州四處流傳,而也是此刻再說起這兇案,那馬自修這才緩緩到來道,
「旁人都說,這紅鞋女屍乃是鬼怪作祟,除了神出鬼沒的一縷鬼魂,無人知道那些姑娘是如何慘死的,這鬼魂殺人,原是無法破案的,這才讓我師傅連帶著整個處州府都因此蒙羞喊冤啊——」
這一番前因後果,但凡是心中有一絲血性,有人性的人聽來都會是心中會有觸動的。
因這分屍案,往往多是發生有彼此之間深仇大恨時才會有的。
像這樣毫無緣由地在一個月內連殺四人,還是彼此毫無關聯的四個年輕女子,基本也就排除了原本是熟人關係或者說有利益衝突才造成的作案。
尤其,殺人行兇之事往往有其固定規律所尋。
一來分屍活人不是易事,就是段鴞這樣的衙門仵作,要想將一具屍體,用一把刀完整地拆解乾淨至少也要花三四個時辰。
這人體的各個關節,單憑蠻力切割起來硬度根本不比牛羊之類的尋常牲畜。
要用尋常刀具切斷,完美地將屍體分成一塊塊的根本不是容易的事,這個人需得力氣非常大,還要熟悉這人身體各處器官骨骼位置,想來這個兇手也真的是個十分殘忍冷血的人。
因這一出初步案件陳述已經是花了不少時間,到三人用過這頓飯食又離開,已是外頭接近黃昏。
馬自修親自找了馬車,說送他們去官府那頭的宅邸歇息一宿,臨走之前,還說明日一早就送段鴞去義莊,另可和富察爾濟一起去看看四個案發現場。
聞言,已經上了馬車的段鴞轉頭客氣地拱手道了謝。
車下,一身灰藍色官服,鞭子束在腦後的馬自修也是回了個禮道了,句仵作先生不用客氣。
也是這段鴞一手放下簾子坐回馬車裡,又聽著外頭車伕一身鞭子驅趕著這車往前面街上走時,一旁已經抱手端坐著的富察爾濟才坐在另一邊撩簾看了眼外頭。
他們倆此刻各佔據了馬車的一邊沒有開口,像是在思索著方才的事情。
入目所及,天色已經有些晚了。
坐在這搖搖晃晃帶著些顛簸的馬車前,可以看到才不過是日跌,就鮮少有民婦女子敢好好出門了,因為這連日的兇殺案,怕是波及甚廣。
富察爾濟方才一路上基本沒怎麼說話,也是這時,注意到段鴞從上馬車開始就有些莫名沉默的樣子,他也轉頭問了句。
「你怎麼了?」
這話,富察偵探問的很直接。
他本就是個偵探,是個極善於察覺到別人情緒變化的人,所以即便身旁段鴞一句話都沒說,他也隱約感覺這人今天有點不太對勁。
往常段鴞都是那種幹什麼都極有章法,說一句心機深沉也不為過的人。
常人不會像他這樣。
可如果是因為聽說那兇殺案之淒慘接連,所以才有所反應,以他這幹慣了仵作這一行早已見多識廣的樣子怕也是不太可能。
所以,果不其然,從不會和人暴露自己真實情緒的段鴞只是十分平淡地睜開眼睛,又選擇了避而不談。
「嗯?沒事。」
這話回的漫不經心,之後這隻姓段的狐狸就也讓人看不出一點問題的。
他不想說,富察爾濟自然是不會繼續往下追問的。
這是段鴞自己的事,本也用不著旁人去操心。
所以二人回去後,見馬自修在這官邸之中給他們安排的兩間房正好一左一右,終於不用擠在一塊,也沒有任何私人空間的兩個傢伙還在心底慶幸了一番。
也是匆忙和彼此交代完了一句。
明早段鴞記得去處州義莊,富察爾濟去看兇案現場,若是午時有空兩個人再在處州府衙門見,到時候還可以去見見那個張吉這事後,他們也就各自分開了。
可等段鴞一個人推門緩緩進了自己的那間屋子,又反手就把門給很有自律意識地關上。
終於能好好坐下的他,身處於黑漆漆的這處州府官邸中的陌生環境下坐下,表情卻是有些若有所思。
他的手有點涼,臉上的神情更多的是一種平淡和漠然,就像是早已看穿了世間種種,不再有任何喜怒。
就連一個人沉默而古怪的望著黑暗處,都是寂靜無聲的。
方才回來時,他一路都沒有開口說話,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在聽到不可能犯罪時,他就已經被勾起了一些往事。
儘管那之後,段鴞沒有表露分毫。
但是任憑是誰,就連富察爾濟那種人都已經能感覺到他的心情有些不太好了。
但他的心情確實有些不好。
或者說很糟,也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才想起了那許久地被他壓抑在心底的陳年往事。
記憶裡,那是個很黑很黑,周圍不見一絲光亮的屋子。
那時候還是個少年的他就被鎖在裡頭,總看不見外頭的光,他知道這是一個外頭上著很多鎖的密室,就在一個他平生最熟悉的地方。
可也是在這個地方,他才會見到一個人的真面目。
那個人,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惡鬼。
是他告訴了段鴞,這個世上關於惡的最初定義。
每次當這個人把少年時的他帶到這兒,都會把他的眼睛蒙起來,對他說一些話,或是狠狠地鞭打他,再將他的手腳一遍遍折斷再接起來。
因為那個地方,真的很黑也很可怕。
每次結束這樣的『酷刑』的他總是一個人一動不動地待在角落裡度過很長的時間。
他很想出去看看外頭的人都長什麼樣,但他的手腳動彈不得,更因為那稍有碰觸就會發出的聲響而像個驚弓之鳥一般活著。
「叮鈴鈴——」
那帶起一連串反應鎖鏈聲音讓他像條被拴在這兒的狗一樣活著。
他母親從不知道他的兒子會時不時地被關在這兒,她只當她的兒子依舊是那個聰慧如常的段家獨子。
段鴞也從沒有告訴過她。
直到那人徹底死去,他才擺脫了這樣的日子,可從此之後,他也變成了一個那個人一模一樣的人。
「段玉衡,你還記得當初那句我對你說過的話麼。」
「這世間人命皆不在你眼中,你比常人聰明,也比常人冷血,對於生這回事,時間過得越久,你只會越發覺得漠然。」
「最開始,你會覺得旁人殺人並不是一件特別殘忍的事,人如牛羊,你毫無波動,慢慢的,你自己也會喜歡上那種殺掉一個人的感覺。」
「就如同你的父親一樣,表面看似是個風光無限的大儒,卻也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吃人兇犯,你遺傳了他身體中的全部骨血,自然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天生怪物。」
「你如今只是在一次次欺騙你自己,繼續做一個常人,一個不被他人發現你心底真實想法的常人,可你骨子裡卻是個天生的犯人。」
「終有一日,你會變成下一個對普通人犯下不可能罪行的兇手,早晚,你這樣的人,也會……和我一樣變成一個十惡不赦,殺人不眨眼的罪犯。」
「這,就是你此生的早已回不了頭的……歸宿。」
這話,卻是伴著那一夜那個人最後在他耳邊說下的每一個字印刻在了他的腦海裡。
夜色中,一個人端坐的段鴞的手指蒼白著地鬆著,只面無表情地睜著眼睛看著自己的手指,半晌卻是閉眼不言語了。
在這世上,他早也已經是孤家寡人一個了。
這一點,從未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