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烈火】
第十四回 (下)
平陽一案,轉眼已過將近半月。
時間一匆匆如白驥過隙般快速過度到整整十一日後。
松陽縣內,大清早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正有車馬走卒相繼於人群中走過。
這個時節裡,正是州府秋圍開始前夕,官道和城門口每日都有來往的行人和書生,連那尋訪城門領的工作都瞧著忙碌了許多。
「磨剪子修刀——走一走瞧一瞧咯——」
「陽春麵,老爺們吃一碗陽春麵,熱騰騰的澆頭香的很——」
「脂粉盒子,薔薇硝,茉莉油,對姑娘家皮膚好的——都瞧一瞧吧——」
松陽地處江南,卻又貫穿往來於松江府的各個州府衙門的商客。
朝東,是一條極長的官道,多有通向江寧,松江,杭州多地的押運官銀,各大票號的馬車經過,這帶起了本地的繁榮,使這小縣城裡也煥發了一絲別樣的城際交接之風。
距離街市不過半步的探案齋樓下。
卯時一刻。
距離鬧市尚且有段距離的小樓。正對著一面支開窗戶的地方,一雙手和一個倚窗而坐的身影正在低頭早起練字。
那手生的極瘦冷冽,每個指節都有著似穩重端方之感。
大清晨的,外頭露水還重的很,他看樣子卻已經起身許久了。
自打來到松陽後,每天早上外頭天光初亮,他便起床洗漱,督促段元寶起床,又十分自律地坐在這兒練一早上字。
練字這種事,是他自童蒙時代學字就留下的個人習慣。
到如今已這個年紀,一日沒有荒廢過,這也造成了造就了如今他這身學問。
這字最初印在紙上,是很漂亮的小楷,但那手的主人寫了幾筆,卻有些不合心意般換了個寫法,換成了慣用的行書。
那行書,填的是一首《神童詩》。
這個過程,那雙手的主人完成地一絲不苟,寫完後,他卻久久地帶著絲回憶般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之上的詩。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此詩最初是宋代汪洙撰,後人以汪洙的部分詩為基礎,再加進其他人的詩,而編成《神童詩》。
這是段家一族對男子的志向做定下的要求,也是他少年時學會的第一首詩。
他過去每一刻都在記著這詩中所說的話。
可越往後走,他卻覺得這世道之大,有時令他倍感前路遼闊,越往前,越覺得終生難以走完。
可他本來就是個事事追求極端完美的人,如這一盞茶,一筆字他都不喜歡上頭沾上一點一筆多餘的污漬。
窗外微光一縷,他的手都沒有一絲抖的,也只是出神了一會兒,面孔也是極致地平淡繼續方才的事情。
期間,樓下無論傳來走動聲,樓上那個一根形同上吊繩的拉門繩子就這麼垂著,還有個樓梯口死死合上的地方也無人有反應。
突的,一隻從外面飛來的黑色蠟嘴鳥跳在了手主人的掌心。
蠟嘴鳥生的小巧,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盯著人時卻很機靈。
手的主人見狀停了停,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麼,卻也沒傷他,只和他面無表情地對視了一眼。
「看什麼看。」
「……」
「你這個睜眼瞎鳥。」
男人瞇了瞇眼睛,口氣卻不太友好。
「……」
見狀,那被他大清早罵了的蠟嘴鳥卻也十分刁鑽古怪。
爪印在紙上『啪嗒』『啪嗒』印出幾個黑腳印毀了這一整副字後又展翅飛走了。
手的主人:「……」
這下,紙和紙上的字全廢了。
……
巳時三刻,黑漆漆,周圍窗戶緊閉都一絲光都沒有的探案齋樓上。
一根竹竿架在整個屋子的最當中,倒頭睡在底下的人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另有一條打著補丁的舊褲衩被掛在旁邊。
這是這個探案齋四五年來的作息常態。
白天不見人,晚上不見鬼,連松陽的其他人都懷疑裡頭到底有沒有住過活人。
旁邊丟著幾本話本,多是些三流戲文之類,另還夾雜著些酒氣沖天的荒瀰漫著。
「咚——」
只聽一聲響動,正像個渾渾噩噩的『死人』般趴著不動的某人猛地一睜眼,又帶著些迷茫被驚醒。
因這憑空響起的動靜有點扎耳朵,他第一反應是一臉困惑想著自己多年來一個人住怎麼家裡會有這樣的聲音。
等他一坐起來又煩躁地環視了一圈。
恍惚想起來這到底是為什麼的某人只雙眼放空地嘖了一聲,隨之才一個捂臉倒地一氣呵成,抱頭就繼續躺平無視起這一切來。
「刺啦——刺啦——」「咚咚——」「乒乒乓乓——」
這個過程中,各種不可描述的詭異動靜還在底下不間斷地伴著拉鋸子般的聲音響起。
像條松陽縣盛產的八寶鹹魚乾一樣癱在原地一動不動的這位可憐的『仁兄』本來很頑固。
他很堅定。
很堅強。
——很耐力驚人。
可是誰料樓下那個吃飽了沒事幹的人擺明了就是故意在挑釁了,剛停了半刻,緊接著更可怕的拉大鋸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你大爺的,我說——」
猛地有些受不了地一下就坐了起來,腦袋裡都是這些亂糟糟聲音的富察爾濟絕望地哀嚎了起來。
「段元寶,寶哥!元寶哥!能不能麻煩讓你爹,也就是那個姓段的,不要整天大清早地故意擾人清夢,這不是君子所為懂不懂!」
這話喊著,眼圈發青,面容發白。
已經快被折磨的生無可戀的富察爾濟也從樓上那個旋梯的方向一下揉揉後脖子探出頭來。
他這人本就三天兩頭不見光都沒事,活像個半死不活的遊魂野鬼。
加上昨天剛和桂東林去喝了幾杯,所以眼下更是精神不濟了。
可大白天的,有個人就有本事把他這個四五年都這樣天天躺著的半廢人活生生逼地坐起來,這簡直是滅絕人性的殺人行為了。
聽到這話,待在樓下的段元寶見宿醉狀態下富察爾濟倒吊著爬出來就堵著耳朵衝自己咆哮了一句,又迅速躺倒了。
緊接著,還是個小孩,卻比他這個成人還要處事淡定的元寶只是坐在樓下一邊玩珠子一邊仰頭開了口。
段元寶:「可是,我爹說官府送來的死人不收拾乾淨,會發臭。」
富察爾濟:「那就讓他發臭,死人身上本來就很臭。」
段元寶:「可我爹說,不早起幹活就沒辦法提高松陽在各府各縣的破案率,以後還是要被有些人比下去。」
富察爾濟:「…他這人是有毛病麼,不就是上次輸了一次用得著麼,你爹這是得了什麼這輩子一定要贏的疾病麼!」
段元寶:「是,他接下來一定會繼續這樣,直到他贏了你,他這個人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應該改不掉了。」
富察爾濟:「……」
這比他爹還會嚇唬人的毛孩子嘴裡隨便念叨的話聽著可真有些太恐怖了。
想到就因為跟蹤案子贏了段鴞一次,又為了逞一時之快嘲了他一次,就要日日夜夜被這種小心眼又記仇的人折磨,富察爾濟這心肝都開始打顫了。
說起來,這兩人都已經住在一塊快一兩個月了。
但他們二人卻還是死活不習慣這種樓上樓下一個屋簷下的搭檔生活。
雖然造成這件事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們一塊住的時間其實不長,大部分時候還是在外頭查案。
但一旦回來後,這整天眼不見心不煩的日子就還要繼續。
算算這從最初湊活到一塊,如今才過去兩個月。
就是掐頭去尾,他們倆之間的那張只有彼此知曉真相如何的『官契之約』還有整整十個月要在一塊,這種度日如年,誰也不想和誰的日子真是想想都萬分遭罪了。
尤其是就在這樣的前提下,他們倆還不斷地爆發新的『爭執』和『搏鬥』。
此事還要回到兩日前。
原本從平陽了結那樁跟蹤狂的案子回來,他們倆也沒怎麼再明面上和對方過不去了。
雖然說也不至於就一下子變成知己好友了,但起碼心平氣和做搭檔還是差不多了。
可就因為松陽衙門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一張說是前人所出的官方測試題,札克善為了找測試對像天天煩他們,最後沒辦法,富察爾濟和段鴞分別被他找上又做了一次。
這個測試,原本是沒什麼問題的,除了這兩日不在松陽因公差去了江寧的劉岑。
衙門其他人之後也陸陸續續幫忙著做了,大多結果是大同小異,可偏偏到了這兩人,結果那就出人意料了。
因為這原本難度很大的測試,涉及經史子集,雜學兵法。
可這些東西在這兩人眼中就是基礎的不能再基礎的,直接就給全做了出來,事後這結果,札克善給反饋了還單獨和他們倆說了說。
「誒,你們倆看啊,按照這個人格測試結果,先來看看,段鴞,先天情商主導是周瑜,先天智商主導是諸葛臥龍,性格主導是曹孟德……然後是富察,先天情商主導是諸葛臥龍,先天智商主導是孫權,性格主導是趙子龍……」
「所以,這就沒了?連具體解釋都沒有,那這種無聊的測試有什麼意義?」
本來也不相信這種東西,抱手在一旁喝茶,順帶撇了眼這結果的段鴞理所應當地提出了合理質疑。
尤其是憑什麼他的性格主導是曹孟德,某人的性格主導就是趙子龍,這又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推斷。
雖然事後札克善也給出了解釋,說段鴞的測試之所以有一項弱,就處在性格缺陷上,此外他還強調這只是一張尋常測試題,卻也當不了真。
可唯獨一側出來就有些不妙,因為富察爾濟這全程瞎胡來的竟得了個甲等,段鴞得了個次甲。
所謂次甲,就是要比甲等要遜色一籌了。
雖然早已摸透這兩人性格的札克善一見這情形也強調了,造成段鴞測試中會得了一個次甲不是因為他能力項。
而是他的性格項讓他丟了十分不起眼的半分,所以才被判為次甲,但這要是放在常人考功名上,就只能算是富察爾濟是狀元,段鴞只能屈就算是榜眼了。
榜眼。
這兩個字,可就讓半輩子都沒輸過誰,從來都是拔得頭籌的段仵作有些開始較真了。
他並非是個一點都輸不起的人,但碰上這種事總也得輸個明白才甘心。
尤其是某人這德行,說他是狀元,歷朝歷代的狀元都得氣的上吊,可誰料聽到這話,一旁有個懶懶散散同樣在分心地看熱鬧的『死人』卻也開了口。
「哦,我怎麼反倒覺得這個測試結果很合情合理啊,這麼想想,曹孟德當年也做過兗州牧,也整天喜歡疑神疑鬼,和某人明明相似點很多哈哈哈——」
這話擺明了是想找茬了,之前那事還沒完,這兩個『八字不合』就又桌子一拍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槓上了。
段鴞:「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富察爾濟:「沒什麼意思啊,就實話實說啊。」
段鴞:「我說過了,麻煩有些全部家當加起來只有一身換洗衣服兩雙破鞋的貧窮人士謹言慎行,這裡還有正經官差在,小心點自己嘴裡說出來的話。」
富察爾濟:「窮怎麼了?告訴你,我只有一身衣服兩雙鞋那是我這人喜歡節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懂不懂,而且,有些人本事這麼大,上次案子的最後還不是輸給我了?」
這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可真是大事不妙了。
富察爾濟這輩子就不樂意聽別人老提他日子窮的都要當掉褲衩的事。
偏偏段鴞也就討厭別人故意老提他一個輸字。
這一個窮鬼轉世,一個陰陽怪氣。
當下是瞅著對方的軟肋使勁地下嘴開嘲諷。
見兩人話不投機,當即氣氛就不對勁了,坐在旁邊的段元寶和札克善見勢不妙趕緊尋找緊急遮擋物抱頭躲避,以免被誤傷了起來。
可就因為這事,他們倆這兩天一碰面就互相諷刺。
明明就住在一起,卻還是使勁地給對方找不痛快。
幸好,他們倆這樣也只是暫時性的。
因先前處州和平陽的兩樁公案後,還有些後續案情沒了。
所以他們倆也得暫時忍讓著等著那頭劉岑早日回來將他們所要的消息帶回。
如今,他們手頭只留著上次處州案之的少許『陳茶葉』,以及郭木卜最後交代的那個關於羅漢錢的事並無其他線索。
期間,松江府那頭風平浪靜。
也沒聽說佳琿大人事後又說自己家中丟過什麼賬本之類的,倒令人不由得深思這背後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了。
而要就說今天一早,這邊樓上樓下才有一點苗頭的矛盾又在繼續波及之時,就在這巳時三刻,就剛好有驛站的人來探案齋敲門了。
「噠噠——」
「富察!段鴞!你們在嗎?」
這馬蹄子走動的聲音,一聽就是官府驛站的人經過此地了。
以往驛站的多是問姓王的官差,今天這拍門的聲音細聽之下卻是札克善的。
他的聲音有些著急,在樓下的段元寶一聽就先跑去給札克善開門去了,也是這一開門一走進來,手中拿著封火漆封好的驛站書信的捕快頭子才氣喘吁吁地皺眉朝著樓上道,
「誒,遭了遭了大事不妙了,你們倆快點下來看看!」
這句遭了,一聽就是又有案子發生了,果不其然札克善下一句話就是——
「劉,劉岑來信,說是讓你們放下手上所有的事盡快去一趟江寧府,就在三日前,江寧府督查院發生了一樁奇案,一副價值四萬兩紋銀的《清院本清明上河圖》就這樣在江寧義賣上離奇消失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富察管元寶叫哥,元寶管段鴞叫爹,這說明什麼,這說明他們就是生來的一家人啊!(不)
s:另,這裡測試題沒有講曹老闆不好的意思,先說一下表達下求生欲……
段鴞也不是真的實力比富察差在哪裡,他們倆是真勢均力敵,天生對手哈,純粹如札克善所說是他的心理因素問題,咱們接下來再慢慢說原因~
新章節開始啦,又有新案子找上門來了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