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下)
二人的杭州府之行,隔日準時而至。
但就在這即將離開江寧的同一天,段鴞卻額外地去做了件事。
這件事,他之前一直沒有決心去改變。
那就是,時隔五年,終於將他臉上的那塊一直帶著的『舊疤』給終於堂堂正正抹去了。
這塊醜陋的,在順天府一案中由那伙無名勢力中的一人劃在自己臉上的疤。
曾是他四年多來一直無法忘記正視的陰影。
他一度,不想去回憶自己當年失敗的那一刻的心情,所以才這一直留在臉上,以此警戒自己。
可此案之後,經歷了那江寧府樓閣中火光塵囂和爆炸中發生的一切。
他卻也不再說想隨恐懼或是其他的止步眼前的一切,只為更邁開步子繼續往前走,去更無所畏懼地追尋當年的真相,戰勝自己的內心了。
只是,他這一朝將自己真正的樣子恢復到人前。
對於某些頭一次見到他這張臉的人,就有些意料之外,或者說完完全全地沒想到了——
這一日,江寧城內。
道上,人潮喧囂,只見販夫走卒來往不斷。
身後新換了匾額的梅香客棧,恢復往昔,眼前河壩下運河之水流淌而過。
渾身鬃毛黑色,眼眸漆黑的暗香正在客棧前『踏踏』地動著馬蹄子,同樣抱著一條胳膊的富察爾濟則挨著牆等著身後的人。
他的手裡一下下拋著那塊掛著根黑色穗子的玉珮。
終年保持著骨子裡冷靜透徹和絕對洞察力的一雙眼睛若有所思地望向遠處,腦子裡具體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可就在這時,身後卻有個渾身上下令他都覺得有種莫名眼熟的人冒了出來。
但當本還沒什麼的富察爾濟一轉身,恰見一個和他相仿的男子,一身藍衣,靛紅細長腰帶搖曳著掛在腰間漆黑短靴,身後攜一匹靈慧的白馬而來。
那一身極具有衝擊性的藍與紅。
自憑衣擺袖口隨風而動。
恰如今日頭頂的青天驕陽,自在放肆,彷彿生來就該如此,讓人只覺得被滿眼充斥,再容不下去其他。
那人的面容就這麼逆著光。
一行一言,傲骨,張揚,二字盡顯。
這一番驚心動魄的顏色衝撞下,卻天生彷彿自帶著種另一身光芒。
這一刻,這天下好像都再沒有此等人物了。
那好像只有將眼睛定定地落在他身上,才是對得起老天爺的公道一般,而等這人一抬頭,還保持著扭頭往身後看去,依舊在等人表情的富察爾濟表情更古怪了。
富察爾濟:「那什麼,你,你哪位?」
「你說呢。」
一聽到這話,這出現在面前『不知名帥哥』一臉你這人又在給我裝什麼蒜地側過頭來瞇了瞇眼睛。
富察爾濟:「……」
『不知名帥哥』:「……」
富察爾濟:「段段段段段——鴞?」
這人一副活見鬼了的樣子話音落下,二人四目相對都不作聲了。
表情一時頓住的富察爾濟一僵。
忍不住就這麼從頭到腳仔細辨認了半天他到底是誰。
眼見再出現在眼前的這個人,哪兒哪兒都透露出一股只要勾一勾手指,就能立刻拐帶良家婦女的味道。
當下,從他們身後半條街上路過的。
不算上七老八十待字閨中的,甭管是轎子裡的,還是脂粉鋪前的都各個拿眼神暗自羞紅著臉偷瞄這人。
挨著牆歪站著的富察爾濟對著這麼張臉直接傻眼,等重重地用手指眼珠最咳嗽一聲回過神來,他立馬指著旁邊像個心裡不平衡的人一般嚷嚷上了——
富察爾濟:「咳!你……你這!咱們這,這不帶可這樣啊!憑什麼有的人天生就長這……不,你這人之前敢情都在這兒,和我故意玩低調是吧!」
這話,段鴞暫且只當這人是眼紅了。
畢竟他可從來也沒說過,自己長得真的很醜,他本來就長成這樣,難不成,他還要因為這個而天天敲鑼打鼓告訴給所有人麼。
可心裡不平衡歸心裡不平衡。
事後,富察爾濟卻也拿這事沒轍。
因以前的段鴞幹什麼,他也沒覺得有什麼特別大的殺傷力。
可如今這人一舉一動,只要兩個人出現在大街上,勢必令人覺得這麼個帥哥,和自己站在一塊是委屈屈就他了。
『不知名路人』:「哇,那邊那一個衣服鞋都穿不起的窮鬼怎麼還好端端地沖別人瞎吼呢,咦,旁邊這位可生的真,真好看,誒誒,他看過來了好羞……」
富察爾濟:「……」
耳朵裡一聽到這話,從來都不講究,對女人之類更是沒什麼吸引力的富察爾濟頓時嘴角抽搐著拒絕再吭聲了。
他怕自己再對這人隨便大聲來兩句。
就要有看不過眼的路人來主動伸張正義了。
所以最終,他只能一路頂著張憤憤不平的臉,就和身旁這個以往他絕對退避三舍,一看就很招蜂引蝶的人就此一起上路了。
好在這一次,因就只有他們兩個人,一切就也從簡。
雖二人會為了圖方便借些過路的官船騾車,然後半道上歇歇,但大體他們也沒覺得這麼四處趕路有多累。
這其中,主要因為他們倆都是那種怎麼著都行的人。
加上又都是大男人,不存在什麼誰會遷就著誰,或是讓著誰的道理,所以一來一往就也沒有沒太多講究。
只不過,要說不方便的時候也會有。
因這多年,富察爾濟一個人慣了,段鴞也一個人慣了,他倆還是不大習慣,和另一個人事事都待在一塊。
畢竟,只要一想到自己和個跟自己一樣的男人天天眼睛對眼睛,鼻子對鼻子,搞得什麼都肉麻兮兮的。
這兩個傢伙,就立馬有點吃不消,又無端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倆私下,還是習慣成年男子之間那般的相處方式。
誰也不會影響到誰的個人判斷和行事風格,該幹什麼幹什麼。
卻也直接乾脆,符合他們倆做事情的性格。
至於除此之外,其他還能有什麼。
這兩個根本一門心思都只惦記著公事,少有心情去想些別的的東西的人的腦子裡是真一點沒感覺出來了。
這個過程,某個姓富察的也展現了他多年來漂泊在外的生存技能。
但就光說臉皮厚,愛摳門這一點,就令人不得不感嘆一個人窮起來,真是什麼法子都有。
如這街邊和人討價還價,一文錢掰成兩文錢花的本事,他比誰都擅長。
而且上次之後,他也沒穿段鴞送他的那身衣服,而是就這麼收起來,依舊是那一身走到哪兒都不變的皂衣破鞋,只說以後有機會再穿。
「嘖,都說了,我這是節儉,節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況且我姓什麼難倒我就一定很富麼,也有很窮的好麼。」
他這滿嘴的理由還挺充分。
不過這人對他自己從來都是挺摳,對別人出手卻是挺大方的。
就說他們在途徑嘉興這次時,正遇上一門老幼在城門前掛牌賣女,這人當時沒說什麼,轉頭卻將此前他自己身上的那點盤纏,拿出來大半給人一家先救急了。
這麼看來,這人這些年,為什麼會一天天能把自己的日子過得這麼窮就也找到原因了。
因他從來都不把金銀之物當做自己的。
倒像是這日子有一天沒一天怎麼樣都行,實在令人看不穿他的想法。
也是看他這八輩子都根本沒見過錢的市井樣,此前也曾試圖深想過這傢伙的出身背景的段鴞最終卻也沒往下想更多了。
……
此後一路上,因快馬趕過去的,二人也就在路上停頓的時日不多。
約在十四日後。
這和江寧府相隔千里迢迢的杭州府還是如期到了。
此地,乃是現今浙江巡撫德沛將軍協管下的。
專門的府衙設在杭州府正中,是浙江一帶難得的富饒之地了。
段鴞個人之所以會對這位德沛老將軍會有所印象,一是因其在世宗時期,就已開始在杭州駐守,二也是因其本身特殊的身份。
因若說這位鎮國將軍有什麼特別處,那大約是他本人乃是地道宗親貝子,如今年紀是已年過半百,但年輕時在戰場上頗有名聲的。
當他們倆最終到達杭州時,剛好是個徹底的大晴天。
一進入臨安縣內,一路上彎彎繞繞的山道最多。
雲煙繚繞,草木新發。
半路上,有一隻褐色的鳥雀的聲音落在枝頭。
在山中,一眼從下往上眺望的話,是一個個極有規模,或大或小的茶莊和種植田,條條山路上可見小小的茶水寮,有茶娘子做民婦的打扮在售茶,最多見的就是乘在簍子裡曬著的茶葉。
據說,杭州一帶時下最盛行的就是龍井茶。
上好的雨前龍井,除卻每年上貢之後,一斤可值千金,倒是比什麼古董珍玩還要貴重。
老道的茶農們每到這個時節。
就會在山間行走炒制茶葉售賣,這使得杭州府這一兩月因這茶商上山炒茶,人流也非常地大,若說這商道上對比江寧,也是不遜色的。
只是一想到『陳茶葉』這三個字。
卻也令人不由得,就想起此前他們在處州府最早從楊青炳的手裡查獲的那批走私後貨物。
到現在,這批當初流至處州的麻葉源頭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官府那邊還沒有明確定論。
據楊青炳的個人口供而言,顯然只是這製藥販藥環節的一個中間商,誰也不知道這些非法物品的來源和具體售賣渠道具體是哪裡。
加之,這一次他們還要探訪那事件的另一個地點。
就是臨安縣天目山大明空寺。
這一切,不得不說,也令眼前這杭州府本身也籠罩了一層令人看不穿的疑雲。
等伴著『蹡蹡』數下揮鞭,前城門樓下的騾車被一老漢趕著奔過的聲音,一進城門就下馬伸了個懶腰的富察爾濟和段鴞一道入城。
他們倆帶的行李不多,都讓身後跟著的暗香和梅花醉背著了。
而說來也巧,就在他們兩個前後腳入牽著馬城門之時,恰好見城門領還貼著張紅頭大字的告示。
最中間佛祖頭上寫著三個特別的大字。
——『功德茶』。
在這告示上,左右有寶相莊嚴的觀世和文殊菩薩兩座,另有金剛羅漢圍繞在這周圍。
底下還列著數排密密麻麻的人名,年歲,底下寫著所在縣衙居住住址,倒像是官府或是善堂之類的特此貼在這兒的。
何為功德茶?
這個完全陌生的詞彙,對於他們這種完全從外地來的人來說,這東西還真是頭一次聽說。
但之後,富察爾濟和段鴞看到那旁邊還擺著個往常用作賑災籌款之用的紅箱子。
但凡有人路過,看告示上的人名後就會掏兩個銅板來投入此箱中,卻也大致猜出這怕是個用作捐助銀錢的箱子。
可奇怪的是,這裡頭丟滿了銅板的紅箱子雖周圍無人看管。
但路過的杭州府百姓,卻也無人會主動去碰這個功德箱子,倒是非常地自覺。
也是二人經過城門口時,目睹這一幕,他們倆具是看向這海挺醒目的箱子,段鴞更是藉故起身就去問了一句一旁的茶姑娘。
放往常,他們倆這麼個大男人不喝茶,人家茶姑娘定然不會輕易搭理人的。
但奈何,段鴞如今這張臉,對於女人來說實在殺傷力過大。最後不花一文錢,還真讓他們從這往常見慣了各路商客,卻也漲紅著臉羞答答的茶姑娘得了個准話。
「哦?這是官府幫忙設在這兒的?」
「對,對,咱們杭州府的百姓都知道,這是用茶錢作好事的,所以沒人會去故意偷盜,若是誰家患上重病,這些錢是能派上大用場的……」
隔著茶水寮的屏風立在段鴞面前,卻也不敢正眼看這位外地男子,茶姑娘的一顰一笑卻也不自覺被對方這面容給吸引了。
「那一般能派上什麼用場?」
段鴞又問道。
「給看不起病的窮人生病抓藥,冬季買炭抓藥,還有給一些無家可歸的乞丐,麻風病人置辦興衣,這些錢都會派上用場。」
那梳著一條辮子的茶姑娘又用杭州話嬌弱地又紅著臉回答。
「原來是這樣,多謝告知。」
說罷,點點頭又謝過那茶姑娘的段鴞客氣地扯了下嘴角之後,倒也沒發表什麼看法。
原來,這所謂『功德茶』還真是杭州府本地特有的一種義捐方式。
告示上所寫的那些一行行一列列的名字,均是臨安縣周邊患了重病,膝下無子或是喪夫的農家人口名姓。
因這些人長年累月需銀錢周濟。
但這下級民生一事也不是這麼就能借由官府容易解決的,杭州府就特設此箱。
自打世宗年間開始,本地善堂就自發在山下的數個位置放上這麼一口箱子,若有意者,不用多給,只需在其中投一碗茶錢即刻。
區區一碗茶。
不僅可助人,到時候得到一番善心功德,所以此舉才會被杭州府百姓稱作『功德茶』。
這事,他們倆都是第一次聽說,卻也算難得。
畢竟,這事聽來確實是個大好事。
而因他們倆此番主要過來尋找上次江寧爆炸事件的後續的,結束完這一遭,二人照例還是一起先去了本地官府報到。
半刻後。
杭州府官邸在入城後的東邊,門前兩獸對立,紅鼓屹立門前,橫跨半個主城。
二人一路穿城而過後沒做停留。
直接就找上了這本地官府專查此類重案的部門了。
在此之前,司馬准已提前寫了封信幫他們交代了一下案情移交的事,所以一來又找到人之後,本府專司刑名立案調查的捕快也接待了他們。
對比以往,這一遭二人倒是來的湊巧。
那本地負責接受此案後續的杭州府捕快初識他們二人,卻也已聽說江寧府此前發生的事情,見這兩個人找上門來,又首要問過各自大名。
「富察爾濟。」
「段鴞。」
二人這麼一人一句,依舊是他們慣用的開場白。
至於眼前的杭州捕快本人姓金,大名金若雲,他年方三十五。
他生的是個比常人還生的粗莽高大些的大鬍子,因雙方都知道這一回是來查『羅漢錢』和『花背青蛛』背後的事的。
但現如今,他們手上主要掌握的線索有三。
一,便是楊青炳交代的這個神秘犯罪團伙,以及其幕後所涉案的五豬人之一已豬所在。
二,便是那主使他之前在處州,平陽,江寧三地走私作案的神秘上家,化名為崔洞庭或者崔欒的幕後犯罪者。
三,就是劉岑在被不明人士的團伙劫持時,所記下的那個神秘莫測的關鍵性線索,大明空寺的鐘聲。
這三個目前看來的線索,看似並未有直接聯繫。但熟悉辦案流程的金若雲也將杭州府衙門這邊,這頭數年來是否和自己此案的卷宗都一律提前調了出來。
而正如之前所料,無論是崔洞庭或是崔欒,這兩個明顯虛構的名字都並非杭州本地人,更沒有留下過任何明面上的犯罪記錄以供他們追溯。
因會惹上此類麻葉販賣生意的,除了本身為牟暴利的人,多是本身就有麻葉重度上癮症狀的人。
眾所周知,這類用作麻葉子之類的極容易使人成癮。
一旦沾上,就終生不可戒除,在這過程中,良家女子淪為娼妓,正常男子為癮殺人都是常有的事。
而在此案情基礎上,接下來,這杭州府捕快卻也告訴了二人一件就在他們來之前不久,就發生在臨安縣外的一件尚未破獲的案子。
這案子說大倒也不大,只是時間,地點,還有得知報案時他們趕去時看到一幕都覺得相當離奇。
也是細節這乍一聽上去讓人古怪發毛的案子,令初來杭州府就得知此案情的富察爾濟和段鴞當下對視了一眼,又浮現了一模一樣的神情。
「您說,就在十一天前,臨安一戶人家在自家養的黃狗嘴裡,發現了一對剛落地不久的雙生嬰兒的屍體?」
作者有話要說:
咱們老段是個大帥哥這事終於藏不住了。
其實富察也長得帥,奈何他整天故意裝傻,不好好捯飭自己,這就顯得沒有什麼競爭力了哈哈,不過也沒關係,把大帥哥泡到手也是一門絕活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