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唐明玉兩班倒,下午走了就不會來了。他慢吞吞地在街上走,似乎在等什麼人,一輛車在街邊停下,他笑著上前,鑽進了車裡。
霍家銘的臉黑到了底,周閔煒問:「跟上嗎?」
「嗯,你下來,我開。」
「哦……」
兩人換了座位,男人一天沒吃沒睡,周閔煒生怕他會倒下。
而男人表情嚴肅,抓著方向盤牢牢攥住,隱隱有一種瘋狂,踩著油門就衝了出去。周閔煒被後作用力帶得撞到後座上,頭昏腦脹繫安全帶。汽車在公路上筆走龍蛇、橫衝直撞,追著前面的車尾飛奔。從車窗能看到前面兩人的背影,唐明玉側頭望著那人,說說笑笑,一派其樂融融。周閔煒感覺心都要跳出來了,男人的臉如同萬年冰封的雪山,寒氣四溢,前面每挪一步,男人緊跟一步。
十字路口,唐明玉的車左轉。輪到他們,紅燈迫停,男人無視四處鳴笛的叫囂闖了出去,拐進一條巷子,果斷超車,不到片刻,又跟在了那車後面。
商場門口,所有的車減速。被人穿插進來,隔著重重阻擋,有一隻手伸過來似要撫摸青年的臉頰,朦朧的光下青年低頭淺笑。男人心裡一急,後面的車砰砰砰地全部撞了上去,一連串的車鳴刺耳驚心。
超市裡,遠隔了紛爭的人們正在溫馨地挑水果。
隔著幾個貨架,唐明玉拾起一隻哈密瓜聞了聞,湊到身邊那人鼻下。
「好,就要這個了。晚上做什麼好吃的?」
「你想吃什麼?」
「你做的我都愛吃!不過一定要有肉哦!」
唐明玉失笑:「吃吃吃,吃得你都胖一圈了。」
男人把頭壓在他肩膀上:「有你在,怎麼餵我都沒關係。餵成豬我也心甘情願。」
唐明玉狠狠拍了一下他的頭,掙脫開:「不敢不敢,餵成豬別人要來跟我問價怎麼辦?」
「你捨得嗎!」
兩人說笑著,一面選食材一面鬥嘴。這項在霍家銘眼裡不屑一顧的活動,平淡瑣碎的日常小事,現在聽來卻是一片溫情脈脈。
而這些,青年的笑、他的眼神、和他的溫柔包容,往日全部都是自己的。
霍家銘非常地嫉妒。
胸口的悶氣快要撐爆,兩人家常的對話不停地鑽進腦子,無邊的想像吞噬了他。
他像一隻鬱悶暴躁而又無處發洩的獅子,幽幽盯著侵略到地盤上的人,他只想把它們撕碎、踩爆,誰敢侵犯他的人,他就殺了誰。
唐明玉他們一起往出口走去,商量著晚上如何慶祝,鋪上桌布,買點香薰蠟燭,就在陽台擺一張小桌,晚上還可以看星星。那個聒噪的小子還想開一瓶酒,他要幹什麼?蓄謀什麼?而唐明玉竟然答應了,他怎麼那麼蠢!就他那點酒量能撐多久?
他要炸了!
兩人一番美好想像,唐明玉笑他窮講究,催他去開車,自己留下來結賬。
前面的人一個一個結完走人,收銀員問他要會員卡,唐明玉低頭從包裡找,遞過去一張。收銀員問要袋子嗎?唐明玉道,不用。
他掏出包裡一隻環保袋,疊得整整齊齊,展開便一點點往袋裡放。收銀員催他,他忙道好了好了,一不小心,一隻番茄滾到了地上。他忙俯身去撿,卻見視野裡出現了一雙皮鞋,隨後是高大修長的身影。
男人一身冷硬地高高在上,冷冷地俯視著他。
手裡的番茄滾落了,青年慌慌張張撿起來,囫圇塞進袋子裡,抱都沒抱穩,連跌帶撞地就跑了。
第二天,唐明玉沒來上班。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再次消失在茫茫人海。讓男人找都無處可找。霍家銘實在是憋氣得很,他想回去了,公司一堆破事,但是想到那個居心叵測的小子,又留了下來。他控制不住內心的暴動,一沾到唐明玉的事,他就沒有了辦法。失控,如同掉進一個惡性循環,想要愛,被他死死壓著不肯認輸,想要恨,又無從恨起割捨不下。他只能操控他,把他牢牢拴在身邊,把他和自己往死路上逼。
而這一次唐明玉不再給他機會了。
他像嚇怕了的小兔子,一看到野獸的苗頭就跑了個無影無蹤。
下午,他走進蘇荷餐廳,打聽到唐明玉突然離職了。
這是要與他訣別的節奏。
男人害怕起來,他一生沒有害怕過,只是這次聽著青年再次消失的消息,大腦一片空白,茫茫然的,全身力氣無處著落。
他怎麼了?
他到底怎麼了?
他不是要好好地過,讓一切都恢復正常麼。可是他在做什麼!
他才是真正的輸家,輸的徹徹底底。
他已經不再是自己的。
他已經給了別人,而且活得很好。
沒有你,他更加輕鬆自在,過得更加快樂。
沒有你,他才不會痛苦,他才不會嚇破了膽子,放下現在好好的日子不過,迫不及待地離開!
你不是厲害麼,人家不和你照面,惹不起還躲不起?
男人的心被緊緊地攫住,從瘋狂的嫉妒中又體會到了難堪的挫敗。他被自己惡毒的意識千刀萬剮著,他輸了,他輸得很徹底。儘管他怎麼都不願意承認,他還是輸給了這個軟弱得不堪一擊的人。
他的一拳拳都打在棉花上,沒有任何回應。這種感覺快將他憋悶死了:「查,動用關係,查到底!」
周閔煒領命,四處打電話找人。男人悶頭上車,仰躺在後座上,感覺一陣鑽心的疼痛。
渾身力氣盡失,他顫抖的手倒出片硝酸甘油,忽然感覺一點意思都沒有,無力地說道:「算了。」
已經夠丟臉了。
周閔煒悵然若失地停下,霍家銘蹙眉忍疼,揮手:「回去,回去。」
汽車開動,前面車燈照出一個長長的影子。
青年低著頭走了進來,他看起來和前幾天大不同了,週身像蒙了一層陰翳,沒精打采,心事重重,踢著腳下的石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走著。
強光照在他身上,他手遮著眼睛,往這邊看。
光迎面打過來,什麼都看不見,但他已經感覺到那是誰了。男人的心狂跳,也在看著他。
兩相對望,彼此都知道是誰,緊繃的氣息拉扯在兩人之間。
心弦繃得要斷掉,男人沒來由地緊張,唐明玉轉身欲走,男人從車上衝了下來。
「不准走。」
男人一聲吼,唐明玉猛地剎住,背對著他站住了。
那單薄的身影害怕地顫抖,帶著與生俱來的驚恐和懼意。
他,竟這麼害怕他麼?
男人的火一下就上來了,冷嘲熱諷道:「他是誰?這麼快就換了新主了?」
唐明玉對自己很失望,他不應該來的,但腳不聽自己的,心裡想著不要來不要來,最後還是來了。
他鄙視自己,他為什麼這麼低賤,這麼卑微,在男人面前全無尊嚴,而他還是一樣,一樣地蔑視自己,一樣凌駕一切高高在上,一樣獨斷專橫,甚至出口傷人。
他根本就沒什麼改變。
唐明玉覺得自己很可笑,他為什麼回來,為什麼還要見一面呢?
多此一舉,徒勞無益。
他頹然要走,男人心裡一緊,大步越過抓住他的手。
「你去哪?」
唐明玉忍著眼淚,把它死死憋下去:「回家。」
「回到他身邊去?」
「對。」
「他就那麼重要嗎?」
是的,很重要。
在每次臨危之際解救他,在走投無路時收留他,在病得昏昏沉沉快死了的時候陪伴他,在意識消沉時給他加油打氣,江衡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很重要。
「對。非常。」
青年篤定地望著他。
男人的臉變得極為扭曲,瘋狂的嫉妒攀附生長,注入進心臟毒液,生根開花,撐破肚皮。他要瘋,他要瘋了。
他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尖酸刻薄,控制不了自己暴躁易怒,也控制不了在他面前丟面子。一個勁地失落領土,退讓挫敗。他全然失控了。
痛苦不堪。
「你敢!你敢再走一步,我就弄死他!」
唐明玉苦笑,笑自己為何還執迷不悟。一年、兩年、三年,都是如此,多說無益。
「我走了。」
「給我回來!」
唐明玉不聽,繼續往前走。
男人拖著他就拽了回來,青年眼裡的恐懼和牴觸如此明顯,他想不到男人還會動手,一而再地威嚇他、逼迫他,彰顯他的權威。
他除了宣示他的主權,還會什麼?
唐明玉不相信地瘋狂掙扎,他甚至雙手舉起摀住了頭,生怕挨打。
霍家銘心冷了,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他忍住喉頭的一口血,渾身暴躁壓抑無處安放,痛苦地咆哮:「你喜歡上他了是不是!你敢背叛我!」
唐明玉也激動了:「對,我喜歡他。因為他尊重我,他把我當人看。最起碼他讓我覺得很正常,不是奴隸、消遣或者什麼寵物,僅僅是他能給我一份尊重,一份屬於朋友的尊重!」
「我想過得正常點,有錯嗎?」
沒有,沒有。
他給他的只有痛苦,一旦沾手,便會開啟那個惡性循環,不到死不罷休。
他還有什麼能留住他的呢?
可是,他很痛苦。
想要恐嚇、逼迫、抓緊他捏死在手裡已經沒有用了;
過往的甜蜜、溫柔,仰慕和等候都已經不會再回來;
男人第一次意識到唐明玉的決絕,決絕就是離別,和他砍斷聯繫不一樣,砍斷了血肉還連著筋,那就讓它疼,疼在心裡也是活的。
現在,它死了。
多麼絕望。
男人怒吼著狠狠一拳捶在車上,開門,離開。
不再回頭。
唐明玉默默地掉著淚,蹲下來抱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