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唐明玉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拖出箱子收拾行李。來時的心境,與此刻可謂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唐明玉往箱子裡放衣衫:「幾點的飛機?」
「早上八點。」
「哦。」
「您早上想吃什麼,我去買。」
「隨便吧。」
唐明玉撫平褶皺的衣角,看到領子上有一塊嫣紅的痕跡,手臂沉得抬不起來。
「您能不能……」
「嗯?」
「沒事。」
唐明玉深呼吸,將襯衣埋在最底下,又不甘心地:「您能不能不要和他們喝酒了?」
他怕太突兀,又連忙補了句:「對您身體不好。」
「這你不用管。」
霍家銘說完到外面工作去了,唐明玉只好閉嘴。
收拾好衣物,整理了三大箱子。給霍敏帶了禮物,不知道他一人過得怎麼樣,也是該回家了。他把箱子推出來,看到男人仰起頭轉了轉脖子,眉頭一皺,又低頭繼續忙。
唐明玉非常瞭解男人的脾性,男人吃軟不吃硬,你如果和他強,他只會和你硬到底。他是不會低頭的,更不會意識到他們之間有問題。他只會執行霍家銘思想,霍家銘政權,霍家銘法則。
唐明玉按下心酸,重整心情。盡量讓自己歡快起來,裝作無事地坐過去。
「我給您按按肩膀。」
「嗯。」
唐明玉貼近男人的背,感受著他身上源源不斷散發的熱量。因為彼此的僵持,男人一直都沒碰過他。還是這幾天裡第一次挨他那麼近,唐明玉心裡太難過了。
他揉著男人的肩膀,幫他放鬆緊繃的肌肉,眼裡不知不覺蘊藏了一點水光。他別過頭,眨眨眼睛,笑著說:「好點了嗎?」
男人皺眉:「別吵。」
唐明玉看著電腦上密密麻麻的數字,是一份財務報表。他暗暗記下,噤若寒蟬地繼續按摩。
按了不知多久,手有些酸了。他虛虛靠在男人肩上,並不給他重量,只把臉貼著背,汲取著一點溫暖。
沉默良久,他說。
「抱抱我,好不好?」
男人正在查看著公司財政情況,沒功夫和他膩歪,聽了也沒反應。
唐明玉知道他得不到答案了,也沒期待得到,就走開進了廚房。
酒店的套間什麼都有,冰箱裡放著新鮮的食材。他煎了兩塊大排,用調好的湯汁醃好,大火煮十分鐘。再熱熱的滾一碗細面,煎個荷包蛋,鋪上青菜、大排,熱氣騰騰,香噴噴地端出來。
他一邊忙活一邊自我安慰,在走之間他得讓關係變好一點,免得回家霍敏看到又要鬧脾氣。
霍家銘看了眼:「忙著,你吃吧。」
唐明玉道:「我餵您吃。」
霍家銘沒說話,唐明玉慇勤地抱過來,擱在一張小凳上。用刀叉切好肉,夾起一塊手托著餵給男人。
霍家銘吃了兩口,擺手:「你到那邊去。」
唐明玉頓了頓:「再吃一點。」
霍家銘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
唐明玉放下刀叉,抱著碗到餐廳自己吃。
嘴裡食不知味,面漸漸冷了,他倒進了垃圾桶。
終於等到男人忙完,沐浴、洗漱、收拾上床。
空調太冷,男人一進來他就靠過去。
霍家銘道:「今天不做。」
「我想抱著睡。」
唐明玉近似哀求地望著他,小心翼翼地討好。
男人由他抱著胳膊,身上像個火爐一樣,散發著無窮熱度。
他閉上眼,顫顫地仰起臉龐,想討個吻。
半響,見男人沒動,唐明玉幽幽地睜開眼。
霍家銘忙完就要睡了,看他起膩不想理會,卻抵不過他的眼神。
在額頭上匆匆一吻:「行了。」
男人一挨枕頭秒睡,沒一會就打起呼嚕,翻身自己睡了。
唐明玉幾次三番委曲求全,夜裡這冷冰冰的背影,像打在臉上一樣痛。他實在忍受不了了。
他躺在床上無法入睡,思維痛苦又活躍。他為什麼要活成這樣呢?他難道要逼死自己嗎?他到底還要怎麼做他已經沒有辦法了……
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和男人躺在一張床上,卻是同床異夢,無法調和。
不知道多久,大概熬到三點。窗外海水翻滾的聲響遙遙傳來,像夜裡的嗚咽。他睜著眼望著天花板,男人已經睡熟了,房間裡靜謐無聲。
他受不了了,他實在受不了了。
唐明玉爬起來,悄悄到外面客廳。朦朧的月色,腳底下看不清,他伸著手摸索,不敢開燈也不敢發出聲音,像個瞎子一樣摸到吧檯,找了個座位。
他在夜色裡起了一瓶酒,倒進杯子裡。視野裡只看得到那隻酒杯,周圍都是黑沉沉的。
他喝了一杯,喉嚨瞬間火燒一樣。將痛苦煮至沸騰。
世界為什麼創造了他?他為什麼還要活著?他想起他久未見面的母親,她已經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小孩,每天忙碌著柴米油鹽,像個平凡的小妻子。他有次去看她,跟著她走了好久,打了招呼,母親都沒看到他。
女人笑著說:「你怎麼不叫我,看我都忙糊塗了。」
身邊的男人道:「來家吃飯吧?」
女人急著搶話,表情有些不自然:「他要上學的,下次吧啊。」
女人一手將他拽到一邊,給了他兩百塊錢,風刀霜劍的臉上露著疲憊:「媽下次請你吃飯,一定請,就去你喜歡的那家蛋糕店,好不好?」
他望著媽媽,點了點頭。把兩百塊還給她,笑:「您別擔心我,我有地方住,有好心人資助我上學,那家人對我很好的。」
他揮了揮手,忍住眼淚,告別了母親。
從那以後,他也再沒回去過了。
他一杯接一杯,似乎威士忌兌一些紅酒口感好些。他盲目喝著,眼淚不知不覺流了滿臉。
他抓著頭髮,抱住自己,讓自己冷靜。
沒事,一會就過去了。
他趴在桌上,臉頰貼著冰冷的檯面,熬時間。
他的動靜最終驚醒了熟睡的男人,隱約壓抑的抽噎,本來是不會聽到的,可是霍家銘忽然就在那時醒了。
也幸好他醒了,唐明玉醉成一灘爛泥,快滾到了地上。
他聽著動靜,開燈到客廳一看,擰起了眉頭。
吧檯滾著一隻隻酒瓶,空空如也,碼得整整齊齊。
唐明玉醉得人事不省。
霍家銘忍著氣,過去一把扛起他,唐明玉驚得一聲叫,四仰八叉撲稜。
「大晚上鬧什麼!」
唐明玉被一股力量甩在沙發上,昏昏沉沉地發怔。
他哭起來,「您別凶我。」
霍家銘煩躁地看著他,抽出一根煙。
唐明玉哭兩聲,又裝作沒事地擦了眼淚:「沒事,您去睡吧,我沒事。」
男人沒動靜。
半響,他摀住臉,情緒激動:「我一定很難看對不對?很糟糕對不對。」
一旦放開了,情緒一下子全湧出來。他努力想做出一個微笑,臉部肌肉抖動抽搐,最終是個要哭不哭的笑,控制不住自己:「您不愛我?不管我多麼努力您都不愛我嗎?」
「不,我沒資格說愛,我連說的資格都沒有。」
他搖著頭否定自己,咬嘴唇、咬手指,緊張不安。因為情緒激動和醉酒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一會哭,一會笑。但每當哭或笑一會,他就想起來要控制,表情扭曲生硬。
等這段控制過去,他又放開了道:「其實我想要是沒遇見你就好了,沒遇見你我就不會這麼痛苦。但是沒遇見你,我又能怎麼樣呢?她不要我了,帶著我是個累贅。她撐不下去了,我看得出來,感受得到,她不要我了……」
他抽噎著轉過頭哭,單薄的脊背來自靈魂的顫抖。
男人若有所思抽著煙,煙霧繚繞升到上空。
「其實我過得很滿足,很幸福,你對我夠好了,你給我錢,供我上學,吃穿用度,我應該感激你。恩情比天大,我不該多要什麼了,我不該多要,我要報答你,報答你……」
他不斷重複著,給自己一個答案,對,報答。他最合適的位置,他就應該這樣,再也沒有任何問題了,這樣就好了……
霍家銘把煙掐滅,把他提起來:「睡覺。」
唐明玉掙扎反抗,男人力氣大,拎著到床上,按進被子裡裹好。
唐明玉道:「睡不著,想喝酒。」
霍家銘上床壓著他:「不准。」
他一動,男人鎖得更緊。
唐明玉侷促在男人用力的懷抱裡,眨著眼睛。
男人吼他:「閉上眼,睡覺。」
唐明玉閉上眼,過了一會又睜開。
霍家銘:「是不是又想被綁起來了?」
唐明玉嚇得閉上眼,再不敢亂動了。
到了中午,他才渾渾噩噩醒來,男人戴著眼鏡看書,一隻胳膊還抱著他。
他頭痛欲裂,半天沒回過神:「幾點了?」
「一點。」
唐明玉腦子轉不動,一點是幾點,到家了嗎?
他猛地坐起來,起得太猛頭昏眼花:「晚了!」
霍家銘看著他,揉酸痛的肩膀:「推遲了航班。」
唐明玉愣著,慢慢想起昨晚的情況,起了一身冷汗。
男人在他額頭一吻:「起來就做點飯去,把醒酒茶喝了。」
男人嘴唇的溫度在額頭轉瞬即逝,他捂著頭,魂不知歸處。
還醉著嗎?
那酒也太烈了……
下午天忽然放晴,太陽出來了。他們一起吃完了飯,唐明玉覷著男人的神色,不敢提昨晚的事。他心裡想什麼都寫在臉上,一覽無遺。霍家銘瞧了瞧外面的天色,陽光灑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一片,海水沖刷而去,留下一顆顆亮晶晶的貝殼。他們既然不急著走了,不如就出去玩玩。
「穿上衣服,走。」
「去哪?」
「陪你逛逛。」
「誒?」
「你不是說沒時間玩嗎?」
男人整理了下衣服,率先走了。唐明玉連忙換鞋跟上。陽台外就是沙灘,唐明玉追在男人身後,腳踩在沙子上溫熱,霍家銘等了等他,唐明玉跑上去。
這一片私人區域異常安靜,霍家銘待青年走近,揉著他後腦勺的頭髮摟懷裡往前走。唐明玉受寵若驚地靠近他,風吹過來,海浪拍打著小腿,他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心臟一下一下深沉而冗長的轟鳴,半響,他抱住男人的腰,埋在了他懷裡。
霍家銘拍拍他的頭,以一種粗糙的方式安慰著他。
兩人不需要說什麼,自然就和解了。唐明玉知道他又過了一關,他露出了脆弱的肚皮給男人看,甚至扒開滾燙的心,終於贏得了他一點顧憐。
一點就夠了,他不需要很多。這一點就足夠了。
霍家銘望著懷裡脆弱無助的小動物,想還是算了,唐明玉和別人不同,他故意將他養在恆溫封閉的溫室裡,長成一株脆弱美麗的植物。輕輕一掐就能捏死他。
望著那雙天真無憂的眼睛,佈滿了哀傷絕望的瘋狂,他的眼淚打動了他。
何必和他計較呢?最多以後管得嚴實點,不要再讓他出來了。
霍家銘吻了一下青年的額頭,唐明玉仰起臉和他接吻。天空與海水融成一色,他們分享著久違的甜蜜。唐明玉微笑起來,摟著男人的脖子怎麼吻都吻不夠。
「你是接吻狂魔嗎?」
男人掰開他一下一下來啄吻的頭,承受不了年輕人的熱情。
唐明玉笑:「您從哪學來的詞?」
霍家銘道:「昨晚酒會上他們說。」
「哈哈,很對。我還想親。」
霍家銘瞪了他一眼,揉亂了他的頭髮。
「去玩吧。」
「您在這麼?」
霍家銘無奈地道:「在這。」
「好。」
唐明玉在海裡游了會泳,回頭看霍家銘已經躺在太陽傘下,戴著墨鏡休息。他抓了一隻海星和倆海螺,獻寶般的跑過去。
「您看,我們把它們養起來好不好?」
「嗯。」
男人閉著眼睛應著。
唐明玉從房間找了個水箱,灌滿了海水。把海星、海螺和一大堆貝殼都裝進去,沉甸甸地抱過來給男人看。
「再給它裝進點水草,我去找點海藻。」
「別跑太遠。」
「知道了。」
唐明玉起勁地裝點水箱,男人開了兩瓶酒,任他折騰。
微風徐徐,海水翻滾。唐明玉自己玩也沒勁,往男人那邊一看:「我幫您抹防曬霜吧。」
霍家銘打發他去玩,就是不想他黏著自己。沒想到兜兜轉轉,又打主意到他身上來了。
男人無奈地:「嗯。」
唐明玉歡快地跑進去,拿了防曬霜出來。
他一邊給男人塗抹背,一邊誘哄他:「天氣這麼好,光在這曬太陽多沒意思啊?我們到外面玩去吧?」
霍家銘舒服地趴在躺椅上,由著他用適當的力道塗抹按摩。
「你想去?」
「嗯嗯,我想和您去,聽說前院有個露天電影院,傍晚放電影呢。」
「嗯……」
唐明玉巧妙地施加力度,霍家銘舒服地嘆息一聲。
「還有海鮮大餐,都是VIP座位,一點都不吵。」
霍家銘爬起來:「行了行了,去吧。」
唐明玉歡呼一聲,牽住男人的手往外面奔。
兩人一直穿越幾個花園水池,一片鬱鬱蔥蔥的叢林,流水石汀,林蔭小路。將太陽的熱度完全屏蔽,餘下熱帶的潮濕和陰涼。
兩人邊逛邊玩,來了這裡許多時候,還沒有仔細遊覽過這邊的美景。唐明玉握著男人的手,他的手很大,粗糙溫暖,唐明玉緊緊握著,不想鬆開。男人不耐煩這樣膩歪,一直按著他的肩膀往前走。唐明玉走一會,和男人聊會,又把他的手握住了。
反覆幾次,耐心地,執著地,改變著男人的習慣。
最後霍家銘被青年牽著,也並不覺得怎樣,已經習慣了他的黏人。
到前面,露天電影就是一處海邊餐廳,擺了幾桌沙發座椅,一面偌大的立體屏幕,頭頂掛著叮叮噹噹的漂流瓶,裝飾得溫馨浪漫。
唐明玉興奮地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兩人點了餐,零零散散坐著幾桌人,都是情侶。大家頭對頭親密私語,露出甜蜜的笑容。唐明玉也彷彿被這氣氛傳染,說話聲小了起來。
「電影就快放了,您等一等。」
霍家銘觀望了一下四周,失笑。原來他非得帶他來這,是這等心思。看著年輕人興奮得坐不住的神情,失笑他的幼稚與天真。他已經過了羅曼蒂克的年紀,也對這等事情毫無興趣。
精緻的餐點慢慢上來,電影開始播放。而周圍並沒有人看電影,只留下沙沙的膠片聲,隱藏了年輕人蠢蠢欲動的荷爾蒙。
唐明玉才開始很靦腆,甚至有些羞澀。在這裡,人人都是情侶,只有愛情的味道,屏蔽了社會等級和現實,屏蔽了過往孤獨痛苦,天地間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他們,只是簡單的男人與男人,並不存在任何稱謂標籤。
唐明玉剝了一隻蝦,慇勤地餵給男人。
霍家銘自然地張口接了,唐明玉瞇起眼笑:「好吃麼?」
「嗯。」
「您能不能……也剝一隻給我?」
天色逐漸暗下來,唐明玉殷切期待的目光望著他,依然像發光一樣。他暫時不想小傢伙難過,就也剝了一隻,唐明玉叼起來,連男人的手指一起捲進去,深深吮了一下:「好好吃。」
霍家銘喉頭一緊,手指麻酥酥的。接下來陸續餵了他幾次,唐明玉像一隻貪吃的貓,抿著嘴唇笑意流動。吃完累了,就挨近男人的身體,躺在男人肩上看電影。
夜風吹來,有些涼。
霍家銘脫了外衣給他蓋上,他爬上沙發,蜷縮起身體,像一隻小貓一樣蹭在主人身邊。
感覺幸福像假的。
「回去咱們家也弄一個大屏幕吧?」
霍家銘有些乏了:「嗯。」
唐明玉不安分:「霍敏也可以玩遊戲,他一直抱怨家裡電視不夠大。」
「嗯,給他裝上就是玩遊戲用的了。」
唐明玉一個不慎出賣了霍敏,他吐吐舌頭掩飾:「那我們也玩嘛,也不是他一個人用。」
「你?」
唐明玉仰起頭看男人的倒影:「啊……」
霍家銘失笑:「你也就連連看的級別。」
唐明玉抱怨道:「在您眼裡我就這麼差啊?」
「你以為呢?」
「天冷了,走吧。」
男人起來結賬,唐明玉戀戀不捨,這將是他為數不多的珍貴回憶吧。
兩人回到房間,離睡覺還有點早,唐明玉忽然想起來:「我還沒學習呢!」
「學習?」
男人彷彿聽到天方夜譚,驚訝地挑了挑眉。
唐明玉煞有其事地點點頭,抱出一本《會計學基礎》。
「你看這個做什麼?」
「學習嘛。」
唐明玉抱著厚厚一本到床上看,還拿紙筆做筆記。
那天他看霍家銘電腦上的財務報表一個字都看不懂,私下就找人借了這本書,打算從頭學起。
霍家銘皺眉:「你不適合看這些,找點你平常的《飲食大全》就行了。」
「那些我都看過了,你是不是怕我看不懂?沒關係,我從零學起,看不懂就看兩遍,兩遍不行就三遍,實在不懂我就……唔……」
男人拿走了他的書,吻住了他。
唐明玉身子發軟,頭暈目眩。
男人吻著他,手伸進被子裡,撫摸他柔軟的肚皮。
「先生……」
「要不要睡?」
唐明玉雲裡霧裡:「要。」
霍家銘把燈一關,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