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金字塔底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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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坐著十點鐘的末班公交車回家,頭靠在起了窗花的窗子上,靠得太久,帽子凍在冰霜上,差點兒扯不下來。
不開燈的公交車裡,霓虹燈和車燈都被窗花扭曲了,光怪陸離地折射在車頂上,像是它不打算帶我回家,而是要帶我逃跑。
我不再是遞給司機五十塊錢讓他可勁兒往遠了開的高一小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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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我在家裡整理行李,準備乘傍晚的飛機和我爸媽一起去北京。
我已經不記得我們一家三口有多久沒有待在一起了。
我在北京有四所學校的考試,所以向張平請了兩個星期的假,看樣子,我的生日也要在北京度過了。
上飛機前,我收到了余淮的短信,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啊,我太急於想要讓你開心,更急於想要成為能走進你內心的人,急不可耐地要撕破你辛苦偽裝的堅強面皮,這何嘗不是一種自私。
我花了半個小時,自斟句酌,卻沒湊出一條完整的短信息,最後還是只回覆了三個字:「沒關係。」
你好、謝謝、對不起,再見、拜託、沒關係,客套詞救了我們多少人的命呢。
我媽開車到我爸家樓下,然後把車停在了我們小區裡,我們三口人一起打車去機場。
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了要給我最寬鬆的備考氛圍,他倆見面之後一直和和氣氣,沒有拌嘴。
好像我們還是一家人一樣,特別好。
這時我們一家人第三次一起去北京。前兩次都很開心,我不知道這一次會怎樣。
到北京的時候是晚上七點,我們排了二十分鐘的隊才打上車。酒店在鼓樓附近,我和我媽住一間,我爸住一間。我們放下東西之後去吃了烤鴨,九點前就回到了酒店,因為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分別趕去兩所學校的報名會。
我洗漱完就窩在床上發呆。我爸沒讓我帶任何數理化的複習資料來北京,他說孩子太累了,放鬆兩個星期,死不了的。
我媽擦著頭髮走過來,也鑽進被窩摟著我。我閉著眼睛裝死,腦袋裡橫衝直撞的是各種情緒,我怕一睜開眼睛,它們都會衝出眼眶。
「咱們回家之前,去臥佛寺拜一拜怎麼樣?」我媽忽熱說。
「不去。」
「你小時候,有一次你外婆帶你去拜佛,有個大師還給你算過命呢,我覺得挺準的,不如去拜一拜吧。」
這是什麼意思?覺得女兒指望不上了,開始指望佛祖了?我被我媽氣笑了。
「算命的說啥了?」我問。
我媽想了想:「他說你以後是個穿制服的,可能是老師或者公務員,而且你是帥才不是將才。」
我皺眉:「帥才和將才分別是什麼意思?」
我媽其實也不是很瞭解這些,但是作為一個知識女性,她還是努力瞎掰了一番:「將在帥之下吧,將軍是幫皇上打天下的嘛,所以你是有統帥之才的,不僅僅是幫忙跑腿的命。這命肯定好。」
我知道他掰扯這些都是為了讓我不要因為這期間的考試而感到緊張。當我對自己沒信心的時候,她想告訴我,你的命運是老天爺決定好了的,別怕,照著它一一驗證就好了。
「婚姻呢,有點兒難辦,」我媽接著說,「姻緣來得比較晚,但最後結果是好的。能生兒子。」
我剛坐起身來喝水,聽到最後四個字,差點兒噴我媽一臉。
電影學院門口人山人海,一多半是盛裝打扮來考表演系的。我沒心思多看,我爸媽倒是站在一起開始品評起路過的學生。
「一年才招了幾個人啊,這錄取比例得多小呀。」我爸感慨。
「明星夢唄,」我媽搖頭,「這社會就是個金字塔,誰不是削尖了腦袋想往上層流動。」
「可不是嘛,咱們那會兒,好多行業還沒規範,亂世出英雄。到了他們這一代的時候,其實日子沒有咱們好過,壓力又大,規矩又多,怪可憐的,」我爸感慨。
我趕緊往旁邊走了兩步,假裝自己不認識這兩個黨報時事評論員,卻不小心踩了前面姑娘的腳。
圓臉小姑娘接受我的道歉,笑著說「沒關係」。我們攀談起來,得知她是從山東來的,叫程巧珍,來考戲劇文學系,明天去另外一所學校報名。
我們聊得特別投脾氣,幾分鐘內就把各自的家底都交待清楚了。
「我要考編導系,可到現在連分鏡頭怎麼畫都不知道,」我聳聳肩,「臨時抱佛腳的結果就是被佛瞪了。」
小姑娘被我逗笑了,圓圓的眼睛眯成兩道月牙,特別可愛。
「對了,你是不是還要考中戲?」小姑娘歪頭看我,「我有中戲這幾年的考題,你可以學學看,佛祖慈悲,不會次次都踹你的,說不定這次就抱上了呢!」
「那太好啦,」我笑,「你方便借我看看嗎?我一會兒可以複印一下嗎?」
她很熱情地一笑,點點頭。
報名結束後,她帶著我和我爸媽去坐公交車,我媽得知要去的地方在南四環,坐公交要倒三次車後差點兒暈倒,揚手就招了輛出租。
程巧珍因此特別不好意思,再三道謝,說她住的地方特別遠,搭車都要花不少錢。
我爸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回頭對她說沒關係的,謝謝你願意跟我們家耿耿分享複習資料。
我冷出一身雞皮疙瘩。我爸一擺出親切的政府公務員架勢,我就覺得特別適應不良。程巧珍和我靠在一起,我們一起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她忽然說,你覺得北京是不是特奇怪?
程巧珍講話有一點點山東方言的口音,讓我想起我奶奶。
「哪裡奇怪?」我問。
「我前段時間和我媽媽一起去前門玩,那裡好多馬路都很寬很漂亮,乾乾淨淨的,讓人覺得自己特渺小。但是隨便拐幾個彎,就能拐進一條巷子,裡面又髒又亂,就跟我現在住的地方一樣,像農村。真是奇怪。」
是這個世界本來就奇怪吧。
我想起我爸媽站在報名會場閒聊時說起的金字塔。我和程巧珍,我們所有在報名現場黑壓壓擠著的人,和遠在家鄉的教室裡埋頭苦讀的人,有多少是真的對自己要做的事情感興趣的呢?
有些是想往自己的上一層突破,有些是不想掉落到下一層,固若金湯的金字塔裡湧動的暗潮,是不是就叫做慾望。
程巧珍說得沒錯,北京是個很奇怪的地方,南四環外就是一片雞鴨遍地走的鄉下。我們偶爾會經過一片菜地,騾子和驢都在路邊安靜地歇著。我媽的表情越來越奇怪,可能是害怕上當受騙。程巧珍渾然不覺,每到一個路口就讓司機指路。
到了目的地之後,我爸等在車上,讓司機接著打表。他怕司機自己走了——那我們一家三口可就折在這兒了。
我們下了車,跟著程巧珍往院子裡走。程巧珍住在一個農民院裡,石棉瓦的屋頂上面壓著不少磚,不知道是不是沙塵暴的時候被刮跑了什麼東西。好像一共有四個房間,我們進去的時候才九點半,好幾個住客剛起床,都披著羽絨服,站在院子裡的水管前面刷牙洗臉。
程巧珍的屋子裡唯一的傢俱是用磚頭架著幾塊長條木板拼的床。我媽看得直皺眉,問她:「你自己住?這大晚上的多不安全啊!旁邊住的都是誰,你認識他們嗎?」
程巧珍正蹲在地上從自己的大書包裡往外翻資料,聽到我媽媽關心的詢問,一抬頭,笑得特別甜。
「沒事兒,他們都是美術生,也是來藝考的,過幾天美院就開始報名了。我秋天就來了,來上課,都在這兒跟他們住了快兩個月了,大家都認識了。除了房東老太太特別摳門老斷電以外,沒什麼事。」
我媽走過去按了按床板:「這鋪得這麼薄,晚上睡覺多硌得慌。」
「硌得慌倒沒有,就是有時候沒睡在正中間,板子突然就翻起來了,大半夜的把我嚇一大跳。」
她像是說起什麼特好玩的事一樣,邊說邊笑。我媽和顏悅色地跟她聊天,我站在一邊像個二愣子一樣,打量著牆上糊的報紙,手足無措。
程巧珍把一厚沓資料都交給我。
「這附近哪兒能複印嗎?」我問了一個自己都覺得傻缺的問題。
程巧表倒沒笑話我:「你直接拿走吧,這個我就是輔助看看,沒啥用處了,扔了怪可惜的,也不知道對你有沒有用,隨口一說還害得你們大老遠送我回來……」
她一個人也能熱熱鬧鬧地說很久。
我媽神情特複雜,眼睛裡滿是疼惜和糾結。程巧珍送我們出來的時候,我媽忽然問她:「你考完試就回家了吧?那也就還有兩個多星期吧?」
「是。」
「你要是信得過叔叔阿姨,不如搬東西到我們住的附近吧,我們給你找家好一點兒的招待所或者快捷酒店吧,阿姨出錢。這荒郊野嶺的太不安全了,你出趟門還得坐那麼遠的車。」
我立刻高興起來,笑著看她:「是啊,住得離學校近點兒,也方便嘛。」
程巧珍很感動,可到底還是拒絕了。我媽勸了勸,也沒再勉強。我們互留了手機號,她就笑嘻嘻地招手目送我們上車。
上車後,我和我媽好長時間都沒說話。車掉了個頭,土路很窄,司機開得很小心。窗外常常有驢車經過,驢子埋著頭,一邊啪啪地撒了一路驢糞蛋,一邊拉著一車蜂窩煤,疲倦地、慢慢地與我們的車擦身而過。
兩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
幾場笑試有好有壞,我努力沒讓任何題留白,寫得都快嘔出來了,不由得開始佩服起文科生簡單同學來。
腦海中時常會浮現出程巧珍住的那個農村小院,凹凸不平的牆面,泛黃的報紙,素色大花的床褥,院子裡套著一段髒兮兮的橡膠管的水龍頭,以及接著橡膠管流出的水刷牙的一臉疲憊的美術生和他們的家長……
程巧珍有時會發來短信祝我考試順利,我也經常詢問她考試的情況。在離開北京之前,我給她發短信,說一定有一天會在電影院的大幕布上看見她的名字。
她回答說,那是一定的。
她說,祝你早日找到自己的方向。
奇怪,她怎麼知道我迷茫?
記得從程巧珍租住的小院回酒店的一路上,我媽坐在出租車後排攬著我的肩膀,一直在嘆息。我以為自己早就過了因為看勵志故事而熱血沸騰的幼稚年紀,卻在見到程巧珍的那一刻,明白了自己的成熟是多麼的脆弱和矯情。
在北京的最後一個晚上,正好是我的生日。我爸媽帶我去了「老莫」吃飯。在家餐廳我在王朔的小說裡面看到過。後來在家裡和齊阿姨一起看一部叫《血色浪漫》的電視劇,裡面的年輕人也常常聚集到這裡,這裡是那個時代的身份和洋氣。
「咱們這是進人民大會堂了嗎?」我仰頭看著高高的穹頂,我爸被逗笑了。
他們允許我也喝了一點兒紅酒,卻不知道一年半以前自己的女兒就酩酊大醉過了。就像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濫用了他們的信任,非要學理科,把自己逼到這個死角,到了一趟北京,害他們請這麼久的假,勞民傷財,卻很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樣想來,我也有很多他們不瞭解的事情了。
我自嘲地笑笑。以前總覺得自己最可憐,然而這趟來北京,我學到了很多東西,雖然說不出來,但在心裡醞釀著,一些念頭就像是要破土而出,只是不知道會開出什麼樣的花。
我爸笑著說:「考不上也沒事,人生長著呢,能學到東西就好。」
我媽這個實用主義者破天荒地沒有反駁他。
也許面對孩子,她也沒辦法現實起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