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六十二)
辟邪心裡清楚,就算對方是個說客,她也無可奈何,以她此時的能耐只有就地伏法的份兒。思及此,她甩開四爪,慌忙跌跌撞撞向橋上而去。
女子在身後瞇了瞇眼,臉上閃過一抹殺機。
風起,吹得她衣裙獵獵抖動,如同半空裡一個華美的風箏。隨之而來的,是她袖中流轉的劍光。
辟邪一心往奈何橋上去,以她此時的修為根本察覺不到身後的殺氣。
眼看危險步步逼近,忽然一陣和煦的清風襲來,陣陣暖意驅散忘川之畔的陰氣。在陰司這許多日子,辟邪還是頭一回感受到一絲來自春風裡的暖意。她看著來人,向後退了一步,同時輕輕笑起來:「妾身竟忘了這是久違的天陽之氣,未曾料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您。唉,您還是這般好看呢,妾身險些把持不住。」
她目光只管在對方衣領那白氅與紫衣交接處流轉,就和當年東華追捕她時如出一轍。她知道東華帝君行事磊落,為人最講道理。因此就算打不過,嘴上也要討些便宜。
東華不自覺向奈何橋上看了一眼,果然玄天袍裾無風自動,轉眼間整個人殺氣騰騰。
東華誠懇勸道:「若你想在輪迴之前灰飛煙滅,便儘管往下說罷。」這辟邪,究竟何時養出的毛病,見了本上仙總要伶牙俐齒一番說嘴,本上仙看起來很是純善可欺?
東華自是一貫的和顏悅色,並不作態,可辟邪忽然就鼻尖發酸。這些日子她在地府遭遇的,除了鬼差的要挾與恐嚇,便是凌燁的窮追猛打。
儘管認為東華這句話也是威脅,卻不知為何,揉在那一番輕聲漫語中,竟讓她感受到些許安慰。當年也是,東華圍剿她,全不似別的神仙那般上來就殺,而是先諄諄勸說。她年輕氣盛不以為意,只管污言穢語的回,東華見她不講道理,這才拿下。
她生平最不信這些神仙,只覺東華道貌岸然。可事到如今,那些看起來不道貌岸然的,或者騙她,或者垂涎她美貌。反倒是她最不齒的這個,此時還願意好生跟她說兩句話。
若是早些聽從東華皈依天界,興許她在天界也是一方神明,何至於落到如斯境地。那時再想和楊少彥在一起,根本就不會糾結「配不上他」的問題。她頭腦昏沉,無法深入考慮,實則若她一早成了仙,也便不會遇到楊少彥。是故,這一番僥倖的思量,不過是個錯覺。
辟邪本就瀕臨崩潰,一旦產生這種錯覺,便一發不可收拾。她再也撐不住獸體,登時化成人身,坐在地上自暴自棄的嚎啕大哭:「魔境欺負人,你們天界也來欺負人,好啊,妾身等著,你來滅!滅啊!反正已經這樣了!」
她一面哭叫,一面對著東華挺胸抬頭,身上水綠長裙早已襤褸不堪,打眼一看,跟市井潑婦無二。
東華措手不及,沒料到自己一句話竟然將人弄哭了,他左思右想也不得要領。方才和凌燁斗的時候還張牙舞爪,怎的自己好端端一句勸解,她就受不得了。
東華無奈的很,只得更加和顏悅色的問:「本上仙何處罪你了?」
豈料辟邪將兩隻腳來回一蹬,哭的更凶了,似是要將留存了萬年的眼淚都給哭出來。
凌燁依舊維持著女體,面無表情的退向一邊,可眼中那幸災樂禍不能再明顯。
辟邪上氣不接下氣的嚷:「要殺快殺,利落些,好叫楊公子也走的安穩。」
玄天在原地陰沉著臉,若不是東華再三叮囑,他萬不會任這女怪沖自家師兄大吼大叫。
東華眼見玄天手上慢慢蓄起靈力,也沒心思聽辟邪嚷的是什麼,直接道:「本上仙不會滅你,本上仙讓你與楊少彥托生在一處,可好?」
哭聲戛然而止,辟邪梨花帶雨的道:「你說什麼?」
秉著女身的凌燁開了口:「妹妹,帝君說,他能幫你和你的情郎。」
辟邪看了看凌燁,又看了看東華,似是明白了什麼。慌忙拿袖子擦乾眼淚,向東華深深行禮:「不愧是帝君,氣度遠非玄天凌燁之流可比。往日妾身多有冒犯,您卻不計前嫌,以幻象化出女子前來渡妾身。妾身怨氣纏身,竟險些枉費您一份好意。」
東華微微一怔,且慢,她似乎誤會了什麼。
凌燁哼笑一聲:「幻象?」
東華看了看他,他立時收了聲色,規規矩矩面朝忘川而立。
往日凌燁對東華自是恭敬有禮,可總還能對東華偶爾放肆兩句,東華也不多做責怪。如今大不相同,但凡當著玄天,他對東華稍稍說兩句重話,玄天都要百倍討回來。現在更憋屈,自己一番折騰,被辟邪倒打一耙,竟給東華做了嫁衣裳。
辟邪既看到曙光,急忙將先前那頹廢之態盡數收起,跟換了個人似的,一頭抬手整理雲鬢,一頭對東華嫵媚的眨眨眼:「您對妾身可要說到做到,不能始亂終棄。」
除去眼角那抹紅腫,似乎方纔那哭哭啼啼不曾發生過。
此時玄天已經隱了身,寒著臉在東華身側鎮定,眸中一片冷厲。東華不著痕跡的扯了扯他的衣袍,而後提醒辟邪:「這個詞,不是這樣用的。」
辟邪不自覺的哆嗦一下,自言自語道:「為何忽然冷了起來。」但此時她滿心歡喜,也沒太放在心上,依舊笑道:「妾身讀書少,不及帝君文雅。不過,帝君若是幫妾身這回,妾身便許您一個好處。」
東華奇道:「好處?」
辟邪從懷中取出一個物件,卻攥在手心沒有立刻露出來,正色道:「敢問帝君,天界如今出事了吧?」
東華和玄天對視了一眼,各自臉上都有些疑惑。
東華微微一笑:「不可胡說,天界怎會出事。」
辟邪冷笑道:「帝君見我是個凶獸,便不肯說實話。那夜我和八緋被大道祖用魔炎燒死時,便已經猜到事情不對了。大道祖沒個大道祖的樣子,而玄天的魔炎也早已經在犧牲楊公子之後抵消,所以一定另有高人搗鬼。帝君,妾身猜的對不對?」
東華嘆道:「凶獸辟邪,擅窺人心,一點不差。可雖有差池,本上仙仍能保你穩妥轉世。」看來辟邪不被玄天凌燁算計時,頭腦還是管用的,否則也不會將羅鴆玩弄於股掌之中。
辟邪這才柔柔的笑起來,媚聲道:「妾身相信,妾身自然站在帝君這邊。妾身願意飲下孟婆湯,還望帝君早早了斷這場變故,否則凡間定然不得安寧。」
終於上道了,東華欣慰道:「多謝你深明大義。」
得了東華頭一回謝,辟邪卻搖了頭:「妾身才不管大義不大義,實則是凡間不安寧,妾身和楊公子也不好過。其餘的地府,天界,愛如何便如何,妾身才不操這份心。」
唇亡齒寒,凡間是三界最薄弱之處,天界和地府若保不住,凡間更不必說。
東華暗暗搖頭,面上卻點頭:「如此,你即刻上路吧。」
「您且稍待。」辟邪想要靠近些和東華說話,可才往前一步,卻被無形的牆壁擋住無法近身。她還以為是東華自帶的結界,便嗔怪道:「好狠心的帝君,妾身這樣東西,需交給帝君。」言未畢,她手裡的物件便飛了出去,竟穿透結界,落在玄天手裡。
而此時玄天隱著身,在辟邪眼中,那物件是浮在半空裡的。
東華垂眸一看,竟是一枚定魂珠,不由問她:「這裡面是誰的魂魄?」
辟邪道:「妾身答應在珠子裡時要保他周全。如今他魂魄受損正在休養,此刻若說了,妾身可拿不準他的吉凶。不若等他自己出來,帝君要殺要罰,全與妾身無關。但妾身肯定,此人對帝君必然有用。」
到了此時,辟邪仍給自己留有餘地。想要幫東華,卻又不願自己對定魂珠裡的人食言。一番說辭裡,她將自己摘的乾乾淨淨。
玄天將珠子放在東華手上,淡淡道:「還有些心眼。我倒看看,這珠子裡出來的會是何人。」
東華不動聲色的點頭,轉而對辟邪道:「依你,但願你不要騙本上仙。」
「定不負君意。」辟邪抱緊懷中殘魄,嘴角噙著笑,轉身便向奈何橋上去。但不幾步便又停下,對著面露疑惑的東華曖昧道:「帝君若是想念妾身,也請忍耐些。待妾身及笄了,您再來。」
她這模樣,依稀回到了萬年前。那時未入太初匣,未見楊少彥,面對圍剿大軍肆意調笑,縱然被從天涯追擊到海角,照舊不服天管。
而身旁的玄天,也坐擁無上榮光,隨他各處暢遊。
東華追憶往昔,可玄天卻沒那個雅興。自己師兄被人調戲,他哪裡能忍。當下袍袖一震,拂起一抹寒風,捲起辟邪便往奈何橋上送。
辟邪只道是自己終於惹惱了東華,半空裡還在發笑:「帝君惱便惱,千萬莫忘了護得凡間安泰,好叫奴家與楊公子安度一世啊。」
東華猶自點頭。玄天沉聲道:「凌燁去喚鬼差,早早送她走。」
角落裡的凌燁終於派上用場,他清了清嗓子,輕飄飄扔下一句話:「父親方才多看了那女怪一眼……」
待東華反應過來,他已飛身上了奈何橋,又化回本來面貌。一襲素衣,負手走過橋中央。
他一拍手,招來鬼差與孟婆,翹著下巴看著一幫人湧入輪迴隧道。這才回過頭,正待欣賞玄天對東華吃味的好戲,豈料銀光閃過,橋上竟多了個人。
那銀光是從忘川之濱的彼岸花叢而來,誰施展的,不言而喻。
感到身後這個人靈力很是低弱,凌燁自然不將他放在眼裡,看也不看就要走,那人卻開口喚了一聲「娘娘」。
凌燁頓時回身,正眼看過去,目光凌厲無比。
東華本來因凌燁無端一句誣告鬧得啼笑皆非,可玄天一把將他緊緊攬在懷中,似乎是當了真。他待要解釋時,見玄天堪堪放鍾離允出來,與凌燁避無可避,撞個正著。想到二人終於可以坦誠相見,他頓時忘了解釋,只管興致盎然的看。
鍾離允對轉世的凌燁自是念念不忘,不知此時的凌燁是惱怒還是難堪,是繼續顧左右言他還是吐露衷腸。
東華拭目以待。豈料凌燁收回目光,依舊往前走,口中道:「哪裡來的瘋子,父親也不管教。」
尋常人見了凌燁這般輕倨,早就避而遠之了。
可鍾離允只怔了片刻,便不由自主追著他走,一連串的疑問拋出來:「原來當年竟是天君?……那天、那天去看小仙的是不是天君?小仙會來天界,是不是也與天君有關?」
凌燁臉上顯出不耐之色,不鹹不淡的說了聲:「做什麼妖。」而後飛身而起,如棄敝履一般撇下鍾離允,沿著九泉飄然而去。
鍾離允一急,顧不得自己不值一提的騰雲術,口中喚著「天君」,也追著去了,將自己一貫重視的上司拋到九霄雲外。
東華不由搖了搖頭。回過神,發現玄天雙臂仍如鐵箍一般環著自己,這才想起適間那點芝麻大的誤會,溫聲道:「不要在意,我只是想起當年與你遊歷四海之時,微有走神,並非在看辟邪。」
玄天飛快在他臉上落下一吻,而後勾起嘴角:「我知道,就是想聽師兄親口說出來。」
東華微微一嘆,看似無奈,可嘴角的弧度早已深了不少。他反手攜起玄天的手,二人即刻趕至忘川盡頭。發現玉清和上清已經到了,只是,他二人似乎起了爭執。
玄天負手道:「我道兩位師叔今日為何沒有訓斥你我輕慢,原來是又吵上了。」
這一處乃是忘川盡頭,忘川水在此回流,繞出一方小洲,洲上可隔絕一切靈力。這裡陰氣頗重,地上結滿寒霜,就連彼岸花都難以生存,更不用說遊魂鬼差。因而,此處本該風平浪靜,奈何一重鴻蒙境罩在當頭,兩位道祖吵的肆無忌憚。
玄天低笑一聲,東華便問他:「為何發笑?」
「師父此刻若醒著,定然又要裝模作樣看熱鬧,和當年何其相似。」
東華感懷道:「光陰荏苒,當年只道稀鬆平常,哪料得到如今這諸多變故,你我有數千年沒有一同參見他們了。」
玉清吵起來喜歡死盯著對方看,不用擺架子瞪眼,一雙眸子就能將人臉上凍出個冰窟窿來。上清則不然,左顧右盼,想一句回一句。這會他恰好在斟酌解恨的措辭,便向一旁張望,正看見東華玄天,便一抬手將鴻蒙境撤開一條縫。
東華與玄天正在憶苦思甜,玄天在東華身側越挨越近,不巧鴻蒙境開,只好拉著東華一起進了結界。按照往常的慣例,玉清便喚東華:「東華這裡來。」
上清哼了一聲,看向玄天,指指身側:「玄天往這站。」
東華看他二人的態度,便知他二人已清楚過往種種的原委。
玄天一向得上清垂青,便向他那裡挪了一步。東華見玄天只挪了一步,瞅了一眼玉清,也不著痕跡的往後退了些許,挨著玄天站定。
這點小動作並未落在兩位師輩的眼裡,玉清意猶未盡道:「總之,三清之首仍是太清,再無需多言。」
上清登時氣笑了:「要不是你提舊賬,我才懶得廢話,扯太清做什麼。整天吊著臉,也不知道哭喪給誰看。」
玉清冷聲道:「你倒不哭喪,自去賣笑,看誰願買。」
若是擱在往日,東華會和太清一樣,站在一旁聽動靜。可今日有事在身,二位師輩竟不分場合的吵起來,也不知起因是比徒弟還是比穿戴,是比修為還是比氣派,真是令人一言難盡。
上清雖在笑,眼神卻惡狠狠的,話裡的戾氣更如刀子一般:「當年要不是你嫌麻煩,不隨太清去魔境尋靈泉,怕是今日也出不了這樣的事。」
玉清抬眸道:「你這好師弟怎的不去做尾巴,倒來說我。通天教主,不若改成推脫教主更順耳。」
上清大怒,連笑意都撤了,一臉冷厲的道:「原始天尊改成嘴欠天尊,也好聽得很。」
玄天給東華傳音道:「師兄,看來師父多慮,這兩位似乎對三清之首並無異議。」
東華點點頭,眉心卻並未舒展。兩位師叔越說越不堪入耳,且不知何時了結,他斟酌著不知如何勸解。
玄天衣帶上掛著的儲物囊,忽然傳出一句有氣無力的話:「別吵,我又沒怪你們,何況,這都是我自己釀出來的。」
玉清和上清立時止了戰。上清還不解氣的瞪了玉清一眼,見玉清沒有理會他,竊喜自己佔了便宜。
東華低頭去問詢:「師父睡了這許久,為何比睡前更顯疲憊?」
太清道:「我竟與自身屍通了夢境,夢裡跟他吵了一回,他此刻也該醒了,大約正生著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