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兮(七十六)
叫他如何不茫然?
他一向最在意他人眼光,本為了急著救人,才冒然趕來。等到了雲端,才意識到即將面對的,是一群怎樣憤慨的人。
凌燁跟他說話,他也不太搭理,只在心裡默默攢勇氣。
果不其然,他一落地,就聽見這些小仙們發出一聲驚呼。他還在心裡自嘲,瞧瞧,本上仙竟將他們嚇成這樣。
他這裡已經做好迎接各種謾罵的準備了,沒來由那些小仙們向他簇擁過來。這聲勢頗為浩大,凌燁頓時取出了隱虹劍作防備。可就在下一刻,這些小仙們卻嘩啦啦跪了一地,彷彿整個山頭矮了下去。各人嘴裡爭先恐後的說著些什麼,東華使出靈力,將這千言萬語盡數聽在耳中。
頓時哭笑不得,這些小仙是在向自己懺悔反思呢。
凌燁木然收起隱虹劍,不自覺的揚起下巴:「這是……作什麼妖?」
東華一向沉得住氣,架不住這個場面太過詭異。東華心想,莫非是本上仙被罵慣了……乍見他們這樣,怎的如此不自在?
他瞧見素女立在石頭底下衝他眨眼,不由問她:「怎會這樣?」
素女又眨了下眼,神秘道:「小仙奉命行事而已。」
「奉命?誰的?」東華眉心微擰,「是不是我師弟?」
素女笑笑,卻不言語,也跟著拜了下去。凌燁見狀悠悠道:「既如此,定是爹做的好事無誤。父親直接去問爹,肯定有答案。」
東華點點頭,縱然心裡疑惑,此時此刻也不是追究的時候。他看著一雙雙狂熱的眼睛,竟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定定神,試探的開了口:「眾位仙友……」
底下的小仙立即低下頭去,回道:「仙長!」
東華又被嚇了一回。忒親熱了些,當日在天河之畔,說本上仙不配做你們的仙長的那個,如今安在?
最前面的那個小仙回過頭,向後面高呼:「各位聽我一言,我等這樣七嘴八舌的說話,非但仙長聽不清楚,咱們自己也說不清楚。不若由我來給仙長說明,可好?」
眾人紛紛點頭應允,而後此人面對東華規規矩矩的跪好:「仙長,先前是小仙們的不是。小仙們不該聽大道祖和陳主簿的挑唆,信了那些傳言。如今冤枉了仙長,追悔莫及,請仙長責罰!」他抬起滿是血污的臉,十分懇切的看著東華。
凌燁站在東華身後,原本漫不經心的觀望遠方,聽了這話涼涼的道:「一群將死之人,還有的罰?」
東華低聲斥了他一句:「凌燁!」
凌燁負手向後退了一步,卻沒有收聲:「父親也忒好說話,先前他們將你逼出天界,如今跪一跪,說兩句軟話,父親臉上就已經回了暖。」
東華沉默不語,良久方道:「當時……」
「當時是父親自己要走?可是那種情形任誰都不會留下。」凌燁說著,忽然又揚起下巴,依舊負手走向那些小仙。
小仙見凌燁天君面色不善,不由往後縮了縮。
凌燁在他前方三丈之處站定,居高臨下的睥睨著這些小仙,慢悠悠道:「父親這麼好的脾氣,你們當日能對他說出那些話來,也是極有本事。」
小仙們齊刷刷垂下頭,羞愧到了極點,只覺得自己當時是被豬油蒙了心。不錯,仙長是六御上仙裡最不擺架子的一個,見誰都是好言好語,頷首微笑。他們怎麼會對這樣和善的人惡語相向!全怪冒牌大道祖和姓陳的!
凌燁這席話讓東華也很是感動。
果然,為父沒白養活你,回去定要叫玄天知道,這孩子也有替他父親說話的一天。
結果凌燁接著便點頭道:「本天君教你們一招,別當著我爹的面說,保管沒事。」
看來本上仙還是想的太美了……
東華嘴角微微抽搐一下,心裡將凌燁腹誹幾句,面上依然合度的端著微笑,沒有失態。
那小仙發出一聲乾笑,而後道:「天君真會說笑。莫說我等命不久矣,即便日後有命出去,無論何時何地,也不會再對仙長起半點非議。」
東華向他頷首:「謝仙友,凌燁,休再胡鬧。」
無論玩笑與否,凌燁總算是搶白了東華一回,見好就收,當下略收了下巴,緩緩走到石頭一旁,站在素女身側。
東華心裡清楚,凌燁這孩子揣到了他的脾氣,自己這性子溫吞,從未仔細罰過誰。何況他二人父子相稱,即便被惹怒,也只是給個臉色看看,說兩句斥責的言語。且他向來心智堅定,用凡間的話形容,就是臉皮厚。逮著機會就佔他便宜。
也不知道是隨誰。
東華感嘆一番,忽然想起了一個重要的稱謂,便問那小仙:「你方才說…大道祖?」
那小仙點點頭,答的畢恭畢敬:「小仙全明白了。如今那個大道祖不是真的大道祖,是……是個邪神冒充的。是不是仙長愛惜大道祖名聲,這才隱瞞不說?」
他對書上所說十分相信,可面對正主時,又怕說的不對,故此小心翼翼。
東華怔了怔,雖不明白他口中這些亂七八糟的言論是打哪聽來的,但現成的理由擺在眼前,他便也順水推舟道:「不錯。」
得到了正主的「確認」,所有人都憤怒不已,確定自己是真的受了玩弄,小聲的咒罵起來。
凌燁看了東華一眼,沒說什麼。素女也不十分驚訝,她認為得了玄天默許的書冊,定然有它的道理。
東華見素女一臉淡定,便知道這些大抵是她的手筆。
此時,先前說話的小仙聽見身後幾個仙友的呼喚,便回過頭,幾個人湊在一起不知商量著什麼。
很快便又跪正,朝向東華道:「仙長,我等戴罪之身,本不應再奢求什麼。但還請仙長再屈尊聽小仙一言。」
東華道:「請講。」
那小仙隨即俯下身,極快的道:「請仙長放我等出去,不為求生。但求能出些氣力,為仙長揪出黑手。」
凌燁翻了個白眼,也不知道他在不屑什麼。素女則緊緊盯著東華,她對這些仙人倒是有些同情,但此時放他們走,合適麼?
東華垂下眼瞼,並未立即作答。
眾人的眼光一致落在東華身上,有幾個沉不住氣的小仙,已經拜倒在地:「千萬求仙長成全!」
東華緩緩搖了頭:「我不能放你們。」
小仙們顫聲道:「仙長……」便再也說不出下文。
不放他們,便是要留他們在這裡,受山下兵馬的屠戮了。
看來仙長還是惱了他們,但又能怪誰?只怪他們有眼無珠,做下了那種不可饒恕的事。現在想想,當時那些過激的言辭,放在別的上仙身上,他們早就親自動手了。
也只有仙長涵養好,一直忍著不怪罪,最後還是玄天看不過眼代他動的手。其實和玄天在一起又怎樣,不妨礙仙長繼續維護天界。且看玄天對仙長那萬般維護的態度,兩個人在一起非但不會威脅天界,反而玄天會因為仙長的面子與天界一團和氣。
被這麼一鬧,全沒了。
打頭的那個小仙跪在地上,又將頭往地上磕了一下:「既如此,仙長保重,我們自會迎戰山下兵馬。」
東華卻又搖了搖頭,嘆道:「我也不會讓人殺你們。」
仙長這是何意?
眾人愕然看向東華,後者看出他們的疑惑,繼續道:「我已不便插手天界的事,又不能妨礙我師弟的籌劃。兩難之下,既不能放走諸位,也不忍見諸位再有傷亡,只得布下一重鴻蒙境,護著諸位便了。」
四下裡靜了靜,素女感嘆的道:「仙長真是用心良苦。」
東華不置可否,正色道:「我結出的鴻蒙境,除去三位道祖,世間只有我師弟和百忍可破。不知他二人誰會率先趕來,諸位最終會落在那一方手中,全憑天意。」
從前東華在天界時,哪一次大戰不是毫不猶豫將他們護在身後的?直落到如今這光景,他縱想再護,也沒有身份。天河之畔若不鬧,定不會有今日。
前方仍是一片未知,但小仙們已經不再抱怨什麼。
畢竟距離死亡遠了幾分,天帝若來他們必然獲救,若魔皇玄天前來……那就自我了斷,也算痛快。
全都比現在等死強。
仙長如今這處境,能做出這番考量,對他們而言已經是仁至義盡。
小仙們緩緩拜下去,打頭那個也正色回東華:「無論小仙是生是死,都當永世銘記仙長大恩!」
東華按下心中百般滋味,衝他們頷了首,而後轉過身去:「保重。」
三朵雲彩凌空而起,身後偌大的山頂被華光籠罩。此時日頭漸漸偏向中天,而山下的兵馬也終於接近山頂,在華光外圍的水洩不通,卻再也無法靠近一步。
凌燁向身後看了一眼,似是自言自語:「我還以為父親會直接放他們走。」
東華目視前方,眸色在某一瞬間似乎更溫潤:「我該為你爹思慮一些,直接放走,豈不是駁了他的顏面?」他因使出鴻蒙境,此時靈力大減,在雲中有些站不穩。
凌燁伸手扶住他,問:「父親都疲累成這樣,仍要撐著往火行域去?」
東華擺擺手:「無妨,我只在外面等著你,又不需什麼氣力。」
東華也知道自己太心急,可常言道夜長夢多。耽擱下去,不定自身屍又會生出什麼事端。如今那個陳主簿又逃了,若是就此隱匿還好,就怕他再跟著自身屍一起作惡。
素女在一旁不失時機的道:「既如此,仙長不妨讓小仙一同跟去,雖不能幫天君,好歹也能為仙長跑腿解悶啊。」
東華本就想細細盤問素女,玄天究竟暗暗使了什麼花樣讓那些小仙態度巨變。聽她自告奮勇,也就順勢允了。
臨到火行域,熱氣蒸騰而來,即便太陽掉落在地上,都不見得比這裡灼熱。
凌燁挑了挑眉,有些意外:「才幾個月不來,就熱成這樣?」
東華念完避暑咒,問他:「如何,能否下去?」
凌燁下巴翹了起來:「這有何難。」便繼續駕雲,要往前去。
東華卻將他喚回來,讓他伸出手,而後輸出一股天陽之氣纏在他手腕上,又不放心的叮囑一句:「你千萬記住,那個雕塑……」
「父親放心。」
東華大神的叮囑才說了幾個字就被人截斷,眼瞅著凌燁一襲素衣撲進火行域中,不消多時,便不見了身影。
東華想用神識跟著,無奈火行域太過灼熱,他是半點也進不去,只得嘆了口氣,轉過身。
凌燁這孩子越發沒規矩,待回來還得說他兩句。好歹本上仙是他父親,話還沒說完,他竟冒然離去。
素女正在拿一方絹布擦拭一塊岩石,嘴邊還帶著笑。
因了卻了那些小仙的事情,凌燁又聽話替他下三垢淵探查,東華心頭一時鬆解,和顏悅色問素女:「為何發笑?」
「容小仙斗膽一言。」素女清了清嗓子,有些羨慕的道:「仙長一家真是和睦。」
「嗯?何出此言?」
素女俯身吹了吹那岩石平整的地方,而後道:「仙長與陛下彼此為對方思量,而仙長對凌燁天君又是關愛有加,想來陛下對凌燁天君也是如此。」
東華心道,你哪裡知道這裡頭的輕重,你何不問問凌燁,看玄天對他好不好。
面上卻和善的道:「凌燁是我一手帶大的,自然用心些。」
素女點點頭,面帶關切:「仙長與魔皇陛下生他出來時,想必也廢了好大工夫。」
「不錯,將精氣生生從身上割裂……」東華一怔,覺得哪裡不對,認真的糾正她:「凌燁不是我們生的,是造出來的。」
素女忙道:「小仙說錯了,仙長勿怪。但話說回來,仙長與凌燁天君本是一家人,生的還是造的本沒什麼區別。」
東華慎重考慮了下,繼續糾正她:「我們不是一家,或者……或者玄天與我親近些,可凌燁與我亦徒亦子,你這樣說有些過了。」
素女解釋道:「可在我等外人看來,兜率宮一門是最羨煞旁人的。非但大道祖將二位視如己出,二位也將凌燁天君視如己出。再看另外兩宮,莫說父親、爹之類的稱呼,連聲師父都不敢叫。所以大道祖一系,怎能不算是親如一家?」
原來是個比喻。
東華一想,是自己過激了,便鬆了口:「有道理。」
實在是楊府那一晚,玄天跟他說凌燁是他二人生出來這樣的話,把他嚇著了。
若任人渾說凌燁是「生」出來的……也不會非議到玄天身上,畢竟本上仙如今在下面。
東華心裡沒來由一陣惡寒,不忍再想下去。素女因得了他贊同,正笑盈盈的看過來。東華只得半蜷著手擋在嘴邊乾咳,以此掩飾情緒。
不多時素女將岩石悉心擦拭乾淨,東華在上頭盤膝坐著養息,恢復被鴻蒙境耗去的許多靈力,。
約莫過了兩炷香的時間,他的靈力回來了些,這才睜開眼。
素女在一旁瞧見,便問:「仙長可好些了?」
東華點點頭,又看了看前方翻湧的火海,自言自語道:「不知凌燁可有下到淵底。」
素女見他眉頭稍擰,出言安慰道:「仙長方才給天君手腕上結了個咒,想來定是為探知凌燁天君的消息,仙長既有準備,便不必憂心。」
「那不是符咒。」東華從岩石上站起,略拂了幾下衣衫,「是我的天陽之氣,若他平安還好。倘有異變,我立刻便會知道。」
素女欽佩道:「不愧是仙長,就是有辦法。」
東華微微一笑,沒說什麼。在天界時,像素女這樣的神仙比比皆是,說不幾句就要將他誇讚一番。誰想有朝一日他被迫離開,先前捧他的那些便沒剩下幾個了。
素女擦了擦額頭沁出的汗珠,臉被火光灼的發紅。
「有仙長跟著,就算天君想失手,都沒有機會呢。」
「借你吉言。」東華笑了笑,待要盤問素女有關玄天的事時,忽然變了臉色。
素女忙問:「仙長怎麼了?」
東華遙遙盯著火行域深處:「天陽之氣斷了。」
素女吃了一驚,跟著往前方看:「斷了?這麼說凌燁天君他……」烏鴉嘴不幸言中,後面的話她是不敢亂說了。
這時不遠處那一片火海驟然翻出巨浪,東華見狀驚疑不定,不知為何會生出這樣的變數。
素女擔憂道:「仙長,接下來該怎麼辦?」
凌燁已經斷了聯繫,不知道在下頭有何遭遇,是吉是凶。此刻東華靈力雖恢復了些,但畢竟未到全盛,前面玄火擋路,他斷然不能冒冒失失闖進去。
東華閉了閉眼,當機立斷:「已然如此,不若先回去尋我師弟,再做計較。」
他本以為只有太清塑像暗藏的幻境比較棘手,如今看來,凌燁遭遇的變故定不是出自那幻境。可是短短幾日,自身屍怎會在玄天眼皮底下安排了新的機關?
他抬手招來雲彩,和素女正待上去,豈料翻滾的火海忽然冒出一道巨浪,衝著二人的背影席捲而來。
東華預先感知到,立即扯起素女向一旁閃避,同時使出仙法將火浪拍了回去。
方纔那雲團被火焰灼燒,立時消散開去。整個火海一發掀起來,如同海上漲潮,鋪天蓋地動盪不已。火光流轉迴旋,凝聚成八卦形狀,從正中央竄出一個身影,獰笑一聲,便向二人撲過來。
變故來的太快,素女看清來人,驚道:「大……大道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