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兮(七十五)
為這一戰,九重天的小仙幾乎傾巢而出。動靜比以往每一戰都大,可折損人數也是歷來之最。
北極邊緣春來得早,這幾日雪已停了,曉日灑下輕淡的微光,鋪滿每一座山頭。
本該是一片靜謐的琉璃世界,此時卻遍地狼藉。
消融的雪水從山澗裡淌下,其中還攜帶著發黑的殘血。積雪早就開始融化,但滿地的蒼白卻並未減損。原來許多神仙死後化成的白灰凝結成塊,恰到好處的補全了化雪的空缺。
山底下烏壓壓全是北極與魔境的兵將,將僅剩的數萬神仙圍困在山頂。各種結界與咒法將這座山團團圍住,神仙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戰是肯定贏不了,不戰也只能等死。
靈力已消耗殆盡,他們抱團取暖,這弱小的模樣已經跟凡人沒什麼區別。
焦黑的山石後頭,又有一個神仙口吐鮮血,到了油盡燈枯之時。他的同伴露出悲慼之色,抱著他喃喃道:「好友先行,很快我大概也會跟你一樣了。」
另一個人抬起無神的眼睛望著天:「陳主簿去了這麼久,怎麼還不回來。」
那人一聽,疲憊的閉上眼:「我就知道,他回去也沒用,看來九重天是說什麼也不會管我們了。只可惜那些丹藥,否則我好友還可救上一救。」
原來自始至終,這一戰在上仙之中都無人問津。派去求援的人大多一看上仙們的態度就沒再回來,只有一個大義凌然的回來報信,卻發現已經突圍不出去了。
陳主簿是唯一一個提議由他再試試突圍出去,回天界報信,說不定還能跟大道祖通上話。
但他那時靈力衰弱,眾人便把僅存的丹藥盡數湊出來,全給他吃了。陳主簿攢足了力氣,騎著青鸞鳥揚長而去。
而後就沒再回來,不知是死了,還是跑了。
山下有嘈雜聲傳上來。抱著將死同伴的小仙艱難的往下看,不由心裡一驚,那烏壓壓的陣勢似乎離此處又近了。
他下意識的開了口:「要不我們……」後面的話低不可聞,被蓋在獵獵風聲中,其他人還在茫然的看著他。
可他懷中的同伴卻驀然睜圓了雙眼,拼勁全力朝他搖了搖頭,便一動不動了。睜大的眼睛裡還殘存著驚怒之色,抱著他的同伴被這死不瞑目的雙眼看的絕望,抖著手去給他闔眼。
見狀,旁邊的人哪裡還不明白,立時指著他:「你怎能生出這種想法,我們死戰到底,斷然不會投降!」
「死戰?」這個人將手按在同伴的眼睛上,抬起頭吼道:「那你說!我們究竟是為誰而戰!」
這些天他眼見著敵我雙方的人一個個倒下去,化成腐泥,化成飛灰。從前還想著不過是一死,可是有一天終於離死亡這麼近,他的信念卻動搖了。
此時竟沒有一個人答得上來。說是為了天下太平,可天下原本就相安無事。說是為了天界而戰,可天界對他們不聞不問。說是為了剿滅魔境,可他們現在不想打了,對方卻死咬住不放。
這人對著一片靜默的眾人冷笑起來,反正都是死,他再不掩飾自己的情緒:「我就是為求長生不老才百般苦修,終於做了神仙,卻還是逃不過這種下場。早知如此,你們又為何要成仙!」
面前的人臉上一僵,說話小心起來:「我是十幾世修來的功德,這才登仙的。」
其餘的人也接二連三的答道:「我是因為受上仙點化得道的。」
「我是為除暴安良,苦練法術,歪打正著。」
「我也跟仙友一樣,是為了長生不老……我也……」
所有人都看向了最後這個小聲說話的人,後者衣衫殘破,臉上還帶了傷,可他臉上一時茫然:「我對玄天和仙長都沒有意見,我跟隨眾仙友前來,是為了攢更大的功勞,卻沒想到……」
聽見他這麼說,有人立刻找到了借口:「對,我們是為了公理!就算那些上仙們徇私不敢管,我們也要死戰,要證明我們不與東華玄天之流為伍!」
他說的慷慨激昂,聲如洪鐘,好像天地都得靠他支撐著才能挺立。
可是所有人只有一小撮附和了兩聲,餘下的有冷笑的,有搖頭的,還有更多的是茫然。
在場的沒有女子,卻陡然冒出一個女聲來。
「嘖,這話說的,好像仙長求著你和他為伍似的。」
抱著同伴屍體的小仙靠在石頭上,聽見這句嗤笑還在疑惑,等他意識到聲音出自他背後的石頭另一側時,對面的仙友們已經變了臉色:「素女!」
素女從石頭後面轉出來,兩手空空,沒有攜帶任何兵器。可連日來被殺戮的神仙們已是草木皆兵,十分戒備的往後退。方纔那小仙抱著同伴的屍體,也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可驚慌中,一角白衣已經近在咫尺。
素女居高臨下的瞧著他,頗為同情的道:「這般落拓,哪還有半分在九重天時的自在?」
放眼望去,這些浴血奮戰許多時日不曾休息的神仙們,一個個面色枯槁,渾身血污。素女乾乾淨淨的站在人前,恍若從另一方世界過來的。
這小仙雖然害怕,雖然後悔,可還記得敵我的身份,站又站不起來,便索性坐在地上與她對視:「素女,你不是去了魔境麼,此時跑過來,是為了看笑話還是為了殺我們?」
「我做什麼要殺你們。」素女驚訝的很,「你們方纔的對話我可都聽著呢,各位既然都悔不當初,還在這裡跟我嘴硬做什麼?再者,我就是想看笑話,凡間的話本不是更好看?何必來找你們,我自己也不自在。」
「那好端端的你為何跑來?」
「我有東西想給你們看,又怕你們沒興趣。」素女嘆口氣,「不過,聽見各位說起公理二字,我便知道,各位定然會想看的。」說罷,她也不管對方是何反應,便自顧自的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將封皮朝向眾人舉起來,四個偌大的字在微光裡輝映。
「東極拾遺?」眾人一瞧,陸續冷笑起來。
有小仙道:「你拿這個做什麼,別告訴我你才看見冊子上的內容,此時後悔跟他們沆瀣一氣了。」
「該後悔的是你們。」素女本有些輕蔑,但想想他們稍後看到這冊子內容時的模樣,又覺得他們很可憐。
素女本就看的透徹,知道被煽動的是他們,被玩弄的是他們,最後死的也是他們。叫她過來做這種傷人的事情,她心裡雖稍有不願,但一想能給東華仙長出氣,便忙領命前來。
素女心裡哀嘆,況且,魔皇陛下之命,我也不敢懈怠啊。
原來,九青一從定魂珠裡復蘇,她便被叫過來指認。在天界時,九青和她算是書友。九青寫了新作都會給她過目,而她每每得了與東華有關的讀物,也會優先給九青看。這三言兩語對下來,也便確定了九青的身份。
玄女沒敢跟任何人提起,她其實是九檀盜寫那本《東極拾遺》的第一個讀者。但她當時沒發覺,只覺得與九青先前的著作大相逕庭,當下斥責九青幾句,以為這小狐狸想要劍走偏鋒引人注意。將人趕走後便燒了這冊子,可巧東華後腳就趕來質問她編排書冊的事。她還竊喜自己燒的及時,沒被東華發現,哪知後來這污蔑的文章竟然在天界流傳開來,且還被人當真了。現在想想,若那時被東華發現也好,或能早些揪出九檀那禍害,也便不會發展到這種局面。
昨晚九青結合事實與他對東華的愛慕,連夜將先前那一本修改補全,終於寫成了原汁原味的《東極拾遺》。且玄天還隱晦的交代過,讓他抹黑大道祖。他不知一向敢說敢做的魔皇為何忽然變得如此諱莫如深,又不敢問,又不敢隨意胡寫,只得將惡事推給大道祖之後,自作主張註明這個大道祖是冒充的。看看全篇通順了,馬上便跑去魔境。玄天此時正在與人商議要事,只用神識翻看了一通,便命素女立即帶去北極邊境給那些落敗的小仙們看看。
素女對玄天的用心十分感動,他不聲不響就解決了東華仙長的煩心事,等到仙長聽見了風聲,一切早就翻頁了。
對於眾人的質疑,素女笑了笑,取出了另一本冊子。眾人一瞧,還是《東極拾遺》,不禁問了:「素女,你搞什麼鬼?」
素女將兩本冊子扔給他們:「各位不妨對一對。」
眾人驚疑不定的拿來,翻了翻稍微厚些的那一本,頓時了然:「原來這是完本……等等,這……這不一樣!」沒過多久,他們就變了臉色,一撥人埋頭繼續看,另一撥人異口同聲問:「你從哪裡得來的?」
素女道:「我與出藍仙人是好友,他近日得知自己的筆名被人冒用,又擅自改了他沒寫完的書稿,才釀下今日大禍。震驚之餘決心為自己和仙長正名,於是連夜著完。我見各位深信這書上寫的東西,於是拿來給你們瞧瞧,也算是幫你們認清是非。」
有人本能的回道:「你如何確定這本就是真的?」
正中央的那個抱著書冊的人已經給了他答案:「快看,這裡有出藍仙人的自白。」說罷,他發覺只有一本,便用殘存的靈力使了個仙術,將一本冊子變成許多本,分散給眾人。
小仙裡頭不乏咬文嚼字的,不多時便各自得出了結論。
原來他們看過的那本的確令人信服,可令人信服的地方多是文辭細膩和與事實相通之處,餘下的詆毀之詞雖然文采缺失,大打折扣,但這原本並沒有人留意。加上陳主簿煽風點火和大道祖推波助瀾,這些小仙裡頭也多少有對天界上仙不滿的,便也趁勢鬧起來。
如今兩下對比,才覺察出不對來。再看這完本,全篇行雲流水,十分順暢。且能看出著者對東華帝君愛慕有加,每一句言辭都是精雕細琢,不像原先那一本磕磕絆絆,一篇文如同出自兩個人的手筆。
在原本中,東華帝君還是和玄天混在了一起。但除了這一點,東華帝君全心全意為天界付出,在誤會玄天時,毫不猶豫的選擇離開他,站在天界這一面。二人九死一生,歷盡艱險,終於發現全都是大道祖挑起的禍端。而到了最後,居然又不是大道祖。
原來是一個上古邪神為了私慾,趁大道祖閉關安養時暗算與他,嫁禍給叛下天界的玄天。又冒充大道祖挑唆各路仙人爭鬥,最後東華和玄天齊心協力,救出大道祖弄明原委,滅了邪神,將天地重歸太平。
眾人陸續看完,慢慢合上冊子:「原來是冒牌的大道祖……」
他們從開始看冊子起,便一個個從牴觸到疑惑,到唏噓,再到驚詫,最後全都悵然若失。
素女一一看在眼裡,笑道:「如何,還是正本看著舒心吧?」
還有人不死心的道:「這書上本就是寫寫罷了,何必太認真?」
素女奇道:「的確不必認真,當日天河之畔鬧那一出是做什麼?」
這人頓時沒了話。是啊,自己都說不必當真,可那時為何跟帝君過不去?若信了,如今這一本才是正兒八經的原作。若不信,那先前鬧起來便是理虧。
東華當日是承認了和玄天的關係。但人家帝君行的正坐得端,對天界毫無二心才會這樣坦然。若有半點心虛,都不會立即回答。而有心之人就是算準了這一點,才敢出來挑釁。東華自認無愧天界,可沒想到他承認之後,其他人聯想的卻是書冊上編排的骯髒事。
要這原作寫的都是真的,那他們豈不是將帝君冤枉大發了?而帝君說要離開時,還依然有人在說風涼話,他們當時完全是在作孽!
有的人想的更多:「若道祖是冒充的,我們當日所為,不就和那冊子上寫的被挑唆的仙人們是一樣的麼?而今我們被困在這裡,大道祖不來,想必他真的是邪神了。」
「我看八九不離十,天界毫無動靜怕也又邪神的算計。出藍仙人真是高人,怎麼什麼都知道?」
「也許是天帝惱我們,才置之不理。況且,我們此來本就是送死,多來一個上仙,也是跟著我們一起送死罷了。」
「現在想來,當日滋事的也就我們這些低階的小仙。就連三重天的神仙,都沒幾個開腔的。」
「除了死了的那幾個,就陳主簿了,等等……陳主簿走了!」
「這個無恥小人,難為我們這麼信任他!非但今日全力送他,就連天河之畔時,我們也是一心維護他。」
「可恨可恨,要將那個邪神和姓陳的碎屍萬段!」
「對!碎屍萬段!」
眾人議論聲越來越大。如今對他們來說,死傷已經不重要了,被蒙蔽,被欺騙的滋味才最煎熬。
他們說要將陳主簿和那個冒牌的大道祖碎屍萬段,跟當日在天河之畔叫囂東華時何其相似。都是鬧著要將自己無法匹敵的人如何如何,似乎嘴上痛快了,心裡也便痛快了。
但是對素女來說,她已經很滿意。這些冥頑不化的小仙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天界其他人,她無比期待這本冊子在天界流傳開來的那一天。到時候非但仙長的委屈會被掃清,就連仙長和魔皇陛下的關係,也不會有人追究了。
出了這麼大的亂子,誰還好再揪著這一點微不足道的事情問責仙長?
小仙們同仇敵愾,一致調轉敵方,對著陳主簿離去的方向指天罵地。他們認為連日來的恐懼和絕望全都是冒牌大道祖和陳主簿賦予的,此時又沒有人震懾他們,因此這罵聲越發高漲,也越發不堪入耳,直將對方祖上十八代問候個遍。
當日在天河畔污蔑東華那些言語,跟這比起來,簡直就是客套話。
素女搖搖頭,這些人怕是已經忘了自己是個神仙了。清清嗓子,朗聲道:「既如此,我便告辭了。」
她的聲音被滔滔不絕的罵聲淹沒,好在近處的幾個人聽見了,頓時呆住:「你要走?」
「不然呢。」素女一攤手:「我已經跟著仙長去了魔境,咱們勢不兩立,我又不和各位打架,留著做什麼?」
罵聲漸漸平息下來,數萬人露出了錯愕的表情。
沒錯,人家跟著仙長毅然離去,現在是魔境的紅人。自己站錯了隊,自以為是的鬧一通什麼都沒得到不說,倒把仙長和魔皇得罪了,落得天地不容,只有死路一條。
如今對的成了錯的,錯的成了對的,就算死也是個笑話。
兜兜轉轉,一干人等又回到了先前的絕望。縱然罵一場又如何?害他們的人還在逍遙法外。縱然知道仙長是無辜的又如何,仙長遠在魔境,等他們一死,一切煙消雲散。
眾人垂頭喪氣,先前抱著屍體的那個小仙繼續靠在石頭上,面如死灰。
素女微微一嘆。她見了此情此景難免心軟,但除了給予同情,她無能為力。除非仙長或者魔皇陛下此時前來,叫停山下的一眾兵馬,才能保住這些窮途末路之人。
可魔皇陛下根本就不是那種不計前嫌的人,且留著他們不尷不尬的怎麼安置?
仙長倒會不計前嫌,可仙長對此一無所知,根本不可能過來。
素女唏噓著轉過身,待要招來雲彩時,便傻了眼。
重重仙氣撲面而來,兩片碩大的雲團飄然落地,東華面色沉重,率先匆匆步下雲頭。而凌燁緊隨其後,表情淡淡的。
人群頓時發出驚呼聲,所有人見著東華,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素女抬手揉了揉眼睛,還是不敢置信:「仙長……天君?」她呆呆的看著來人,甚至都忘了行禮。
東華見著素女也有些意外,略一頷首後問她:「你怎會在此?」
玄天要她守口如瓶,素女斟酌著該如何解釋,可還不待她斟酌完,便陡然一個踉蹌。
仙人們本就在後悔絕望,一見著東華來了,便紛紛湧上前。就連她身旁的小仙,都將同伴的屍體安放在一旁,而後急切的衝出來,沒留神便撞著了她。
這些小仙們一個個急切的想挪到東華跟前,卻又忌憚東華歷來的威儀,不敢靠的太近。幾萬人在山頭圍了一圈,盡數伏在地上,大聲拜道:「仙長!」
只有第一聲是整齊的,後面便是亂紛紛的雜音。
小仙們各自抒發著自己的情緒,訴說著種種遭遇,好像說給了東華,他們的罪孽就能消減一些。
千言萬語彙在一起,使得冰封的山頭沸騰起來。
素女搖搖頭,繼而揉著肩膀,隔著人潮看向東華。
而東華猶自立在原地,一臉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