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五十五)
東華怔了怔,低頭掐指一算,果然已經過去了三日。
看來這丹藥維持的時長,剛好夠自身屍拿他二人尋開心。東華待要斥責自身屍時,轉念一想,他二人此番前來本就是為尋找關於自身屍的蛛絲馬跡,原不抱什麼希望的。
而無論自身屍做了什麼令人氣憤的事,他總歸是現身了,且如今還落了下風。
如果今日擒到他……
東華有些猶疑,這是師父試驗的丹藥,能撐到三日已經不易,且玄天又被魔炎損傷內府。今日,怕是難以達成了。
縱然希望寥寥,可東華仍然加強攻勢,青龍劍三兩下便將屏障擊碎。這時玄天猛然站直,忍著內府的灼燙飛身而去,同時他手中攢了一張銀光四射的結界,衝著自身屍當頭罩下。
勝敗在此一舉!東華雙手緊攥成拳,幾乎是圓睜雙眼,近乎失態的盯著玄天的身影。
自身屍輕輕一笑,抬起手掌打出一道絢爛紅光,沒有打到玄天,竟然直朝東華而來。
東華未料到他會來這麼一招,慌忙分出法力格擋,豈料這道紅光竟如生了魂魄一般,十分靈動的滲透法力,隨即黏附在東華掌心。
東華乃是玄冰練就的寒體,縱然修為高深,可手上還是被燒灼出一片淺淡的白痕。
玄天動作沒有停頓,可眉心卻緊緊皺起,大聲喚道:「師兄!」
與此同時,自身屍也撞上了玄天打去的結界,可他竟咬牙硬生生撞破了。東華忍著灼痛繼續念劍訣,青龍劍一個轉彎,寒光割破了自身屍的小臂。
自身屍悶哼一聲,毫不掩飾怒氣:「兩個乖徒弟,能耐的很!」說罷艱辛的提了一口氣。
頓時玄天內府中的魔炎氾濫開來,這一回比前兩次都嚴重。饒是玄天對魔炎的耐力極強,動作也不由慢了許多。自身屍看準時機,勉力拍出一掌,堪堪打在青龍劍身。只聽一聲狂龍怒號,數十把青龍劍生生合而為一,繼而停滯在半空。
東華按捺下翻湧不止的心血,有些意外:「尊駕竟然拼卻性命。」
自身屍捂上負傷的小臂,那裡雖不見什麼血液,卻有靈力飛速流散。他咬牙切齒道:「兩個逆徒,師尊說過,後會有期!」
他身形一轉,背後的八卦圖蕩出細微漣漪,而後整個人化作一道虹光,沿著隧道飛身而出。
東華脫口而出:「追!」
可口中雖然這麼說,他還是忍著掌心的劇痛,先跑去拉扯玄天。此刻玄天眸中紅光大盛,不過片刻,他已經強行壓下數口心血。
東華不及多想,將手按在他後背,天陽之氣綿綿不斷的送出。
玄天穩住身形,拉起東華另一隻藏在袖下的手。只見熔岩一般的魔炎正在上頭牢牢的黏附著,東華掌心已被燒出些許白灰。他毫不猶豫的將掌心貼上去,將那點魔炎融入體內。
東華急道:「師弟!」玄天本就被自身屍挑起了深埋的魔炎,又幫他擔下這些,這無異於自虐。
可是正在「自虐」的玄天雖額上減了汗,臉上卻一派風輕雲淡,甚至以調笑的語氣道:「師兄若再猶豫,你我就出不去了。」
東華意識到自己體內殘存的藥力所剩無多,又想到自身屍已經甩開他二人很遠,不由嘆了口氣。抬頭看看隧道:「自身屍方才被我刺傷,流出的靈力一時散不了,此時出去,或許還能尋到他的蹤跡。」
玄天也點頭表示認同。二人不再遲疑,當下東華扶著玄天飛出深淵,這期間一直在以天陽之氣為他調息。
頃刻間出得火行域,東華瞧著玄天雖傷勢稍緩,卻也只是稍緩而已。便同他商量:「你此時身體不適,我待先行尋找自身屍。可又不放心你一人留在魔境,不若就近到不塵墟,將你留在凌燁處,讓他看顧你。」
此時,二人身處土行域,雲下是一片草木稀疏的平原。
玄天雖在東華扶持下前行,逕直往東華身上貼,竟有些偎紅倚翠的意思。聽了東華的提議,他順從的應了。
雖然以他的手段和地位,即便傷重回魔宮,也無人敢動他分毫。只是如此一來,東華一定會分出心思掛念他安危。他們一處從小長到大,有些話已不必放到字面上來講。
二人在北極不塵墟處降落雲頭。因凌燁是出了名的孤僻,此處已許久不曾進過外客。不塵墟外頭皆是冰雪,杳無人跡,只有仙女木與火絨草叢生。
不塵墟的結界開了片刻,隱了身形的東華與玄天繞過守衛,飄然而進。
原來今日凌燁正在山後泡溫泉,神識探知二人到了他府上,不得不中途打斷。此時他臉頰微紅,半乾的髮絲上隱約升出些熱氣。他顯然沒有料到這兩位父輩會乍然造訪,即便神色淡定,可那一身緩帶輕衫的裝束還是倉促了些。
凌燁瞧見玄天的模樣,將眉梢一挑:「我還是頭一回見爹這麼狼狽。」
玄天逕自坐在正中央那玉椅之上,一派雍容的對他道:「還不請你父親落座?」
東華心道,這雖是你從前的位置,可也早就歸凌燁了,你倒是不客氣。
自打玄天從天界離開,東華就沒來過北極,雖不至於認生,可也不會像玄天這般大搖大擺的當成自己家。時隔多年,他也不及對著面目全非的「不邪境」感嘆,更顧不上問凌燁懲戒九青進展如何,只擺了擺手:「我不坐了,還有要事去辦。這兩日好生照料你爹。」
凌燁抱起雙臂,打量玄天一番,有些瞭然,可隨機便又疑惑不解:「魔炎?不是說……」
玄天被他瞧了半天,早就有些不耐煩,將眼微微瞇起:「你不久便會知道,出去。」
凌燁猝不及防被他往外趕,眉梢挑的更高了,茫然道:「嗯?」
東華也十分不解:「玄天,你這是做什麼?」本上仙讓你寄人籬下,你倒來個鳩佔鵲巢。
玄天看了東華一眼,還沒有答話,神色已經柔和下來。
一旁的凌燁看在眼裡,下意識的道:「哦,那我出去了,你們,咳……」
一聲乾咳還未完,人就已經消失了。
東華質疑道:「何事非要攆他出去,莫非是關於自身屍和魔炎,你又發現了端倪?」
玄天搖了搖頭,對他勾起嘴角:「師兄,你過來。」
東華見他有些虛弱的靠在座上,不忍心拒絕他。可事態實在緊迫,他只得一面走到他跟前,一面耐著性子道:「有話快講,找自身屍要……唔……」
一個緊字還未說出來,玄天已經將他拉在懷中,就勢以吻封堵了他的雙唇。
這個吻雖短,卻十分深入。
東華自然希望和玄天多溫存一番,只可惜眼下的事情壓在心頭,時間不允許他分神。而玄天也不再多做糾纏,在他口中攻奪片刻,便放開了他。
「師兄,若有眉目,你只記得自身屍的行蹤便可。早些報給師父……等我回去。」
東華匆匆踏雲往前追,自身屍流散在半路的靈力不多會便所剩無幾,但足夠他尋覓了。東華欣喜不已,不自覺的摸上自己的雙唇,那裡還殘存著玄天的體溫。
他不由又開始腹誹,別處胡鬧也還罷了,在凌燁這裡……竟把人攆出去來胡作非為,真是猖狂。等十日後他養好傷回到紫府洲,再提醒他注意。
東華想了想,又放棄了這個打算。別的玄天還聽,可在這種事情上,玄天一貫陽奉陰違。否則,半夕泉畔那片草坪何以有些塌了?
東華心不在焉沒多久,便將雜念拋到九霄雲外。他望著前方一片茫茫的雲靄,目光一時凝重。
自身屍靈力一路指引,所向之處,竟然是九重天。
九重天可說是在太清眼皮底下,自身屍傷的不輕,卻這麼堂而皇之的衝了上去。除了膽大包天,東華尋不出別的詞彙評斷他。
可若是有意為之,他的目的又是什麼?
按理說,東華追了自身屍這麼久,二人距離已縮短不少,可半道上零落的靈力卻越發少了。到了九重天邊緣,幾乎稀薄到所剩無幾。
東華忖著,大抵是自身屍慌不擇路逃向九重天,又怕被太清察覺,才會盡力克制靈力流散。
東華思來想去揣測不到自身屍的用意,又恐生出不必要的麻煩。於是先傳音給太清,而後隱了身形踏入九重天。
終於在三重天入口處,那點靈力斷了。
正逢靈寶司盤點庫存,此刻三重天忙的不可開交,連幾隻麒麟與青鸞也被遣去打雜馱貨,呼喝聲不絕於耳,一片人仰馬翻。
眼前人頭攢動,烏煙瘴氣,自身屍會藏在裡頭?
東華死馬當活馬醫,最後運起神識搜查一番,不料竟然有所收穫。
一叢高高的瑤草後面,有兩個人正在說著什麼,其中一個看穿戴似乎是個小寮司,東華不認識,他在意的是另一個。
九青。
東華眉心一動,這狐狸竟然在九重天大搖大擺的亂跑,瞧樣子是左右逢源。
此時九青似乎正在勸慰那個寮司:「陳大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現在大小也是個仙官,千萬不要意氣用事。」
那寮司道:「九青兄弟,你認為我是在意氣用事?」
九青眸中一黯,苦笑道:「我自然希望陳大哥的堅持能得到什麼,可……唉,你忘了我遭受的那些了?」
這寮司沉默許久,重重一拳捶在自己腿上,悶聲道:「我是不是很沒用?」
九青忙笑道:「沒有沒有,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陳大哥何必一直放在心上。當年的人風光依舊,我們奈何不得,還是讓逝者安息吧。」
這話聽著是為安撫對方心緒,可對方卻被撩撥起了怒意:「安息?哼,你不必說了,我一定要想辦法出來。」說罷,甩袖走開了。
東華聽這三言兩語,似乎是這寮司的一個什麼重要之人死了,嚷嚷著要報復,九青正在不疼不癢的勸解。
他恰恰出現在自身屍消失的地方。
東華本不想與九青多做糾纏,無奈這個時間與地點也忒趕巧了些。
只見九青也匆匆走出瑤草叢,若無其事的環顧四周。
忽然,一個聲音響起來:「九青,你跑到哪裡去了,好一會沒見著你。」
東華微微一嘆,只顧著緊張自身屍和九青,竟然忘了,玄女協理天界政務,三重天盤點庫存,她是要過來旁聽的。
那,九青出現在這裡似乎也不奇怪,畢竟他現在靠玄女護著,自然要寸步不離。
九青應和:「小仙不小心在瑤草後面睡著了,教娘娘掛心了。」他面不改色的說著謊,看起來乖巧可愛。
玄女眉目緩和了些,招手讓他上前,而後摸摸他的頭,嗔怪道:「你這孩子就是讓本上仙惱不起來,罷了,下不為例。」她攤開手心,看著上面紅黑相間的圖騰,嘆道,「如今本上仙和你是一損俱損,你……」
九青急忙跪下道:「娘娘,小仙下次絕不亂跑了,只是……小仙這幾日在娘娘府上,給娘娘添了許多麻煩,實在惶恐得很,不知道怎麼報答娘娘。」
玄女道:「起來吧,你寫那些冊子拿來解悶,已經是報答本上仙了。哦對,昨日本上仙寫的那半截還沒來得及讓你看,走,回宮裡你給改改。」
九青響亮的應了一聲,二人一前一後騰雲而起。
東華看到這裡,忍不住去揉弄額角。凌燁這麼久都沒有得手,其實,應該是他無法下手。
……這玄女,竟真的跟這狐狸立下了長生咒。
東華一面恨鐵不成鋼,一面盤算是即刻尾隨九青而去,還是繼續在三重天搜尋。
而太清恰好在此時傳了回音過來:「氣場如常,並無異樣,且按兵不動,先將魔境所見道與為師。」
看來自身屍一進九重天,就刻意收斂了氣息,他東躲西藏萬餘年,瞞天過海的伎倆已經爐火純青。離恨天距離三重天的距離雖不很遠,卻已足夠使太清察覺不到這些若有似無的靈力。
自身屍用意何在?
東華不得不往複雜了想。倘若真與九青有關,這麼做未免太明目張膽。若無關,那九青這些天來的種種異常,又是為了什麼。
東華在講述三垢淵那些種種奇遇之前,先向太清吐露了這些猜疑。畢竟自身屍與太清同為一體,即便言行舉止大相逕庭,可心智大抵是有些相似的。
太清沉默片刻,才回話道:「若換作為師,這般行徑許是為轉移你的注意。為師猜不著九青與他是否有干係,但至少,他沒在九青軀殼裡。」
東華心裡涼了半截,終究還是晚了半步。可別無他法,只得將三垢淵的情況細細向太清講說,唯獨將最後一關貪嗔癡幻境以一句簡介帶過。
不愧是大道祖,立時便猜到了自身屍的用意:「自身屍似是要引你二人出去,那淵裡必然還有玄機。」
東華一怔,又聽太清繼續傳音道:「他倒也厲害,用一個幻境拖了你二人許久。」
東華點頭道:「看來自身屍早已蟄伏在天界,否則為何會知道我與師弟服用了師父的丹藥,堪堪掐住了時間?」
這個猜測得到了太清的肯定。
自身屍既然一早便來到天界,那這麼多年他躲到了何處,居然都沒被太清察覺?
師徒二人這是隔著幾重天來回傳音,若是他們在一處站著,這會必定要面面相覷。
半晌,太清才又傳音道:「為師正在二次煉製那抵禦玄火與玄冰的丹丸,下回為師親去。」
東華道:「有勞師父,屆時弟子同去。」
他面上十分熨帖,太清滿意的回了一句「甚好」。
但其實東華大神心裡沒這麼熨帖。
太清當年一個大膽的自作主張,埋下了三界一個極大的隱患。到如今連累著兩個徒弟都跟著他兜兜轉轉,可說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東華只恨時隔萬年,自己無法將時間倒流,否則定要回到當年阻止太清那般胡來。
既然遠憂解決不了,那東華也該處理他的近慮了。
他倉促之下不告而去,在魔境逗留了整整三日。而此時在九重天沒有聽著「東華仙長失蹤」的消息,想是被朱明他們幾個捂了起來。
東華心道,放在往日他們早該急壞了,這次倒沉得住氣。但,甚合我意。
朱明幾個能沉得住氣,其實是有原因的。
自從東華將玄天帶到紫府洲來,成日裡作風未免開始神秘兮兮。幾個心腹雖不在明面上說,但是心照不宣,都猜到自家君上一定揣著事。
到南極星君來紫府洲滋事,惹得兩位道祖前來破鴻蒙境之後,這種猜測被進一步證實。
東華不說,他們身為屬下也自覺的跟著遮掩。
今日海上風平浪靜,紫府洲一派祥和。
碧梅葉子寥落,零星的梅花綴在枝丫上。赤璃抱膝坐在林間,紅髮上落了幾片枯葉,看上去有些悶悶不樂。
原來,東華連日不回,幾個人乾著急,唯恐東華被算計的事情再次發生。鍾離允認為以東華的能耐,除非他自己願意,否則誰也困不了他這麼久。
於是和朱明商定,先不走漏風聲,且耐心等候三日。三日之後君上若不回還,再告知大道祖與百忍。
本來十日後是赤璃的誕辰,他滿心歡喜的等著君上與他同慶,誰知人不見了。
雖然他堅信君上不會出事,可心中不免惴惴。萬一君上回來遲了,趕不上他的誕辰怎麼辦?
漸漸生起些睡意,赤璃閉著眼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背靠在樹幹上。
有細微的腳步聲漸行漸近,赤璃嘟囔道:「朱明?白藏?走開,讓我睡會。」
來人沒有聽他的,只伸手拈下他頭上的落葉。
赤璃嘟了嘟嘴,這個動作……只有一個人會對他這麼做。
又聽見對方笑道:「回指環上睡,豈不是更舒坦。」
赤璃猛然睜開眼,欣喜的脫口而出:「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