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五十六)
赤璃利落的站起身,神采奕奕,哪裡看得出半點睏意。又直勾勾的盯著東華空無一物的前襟處,眸子更亮了。
東華棄了手中落葉,奇道:「你在看什麼。」
赤璃畢竟小孩子心性,心事是半點藏不住,垂下頭道:「我還以為君上有了那黑寶石,就不喜歡我了。」
東華頓時瞭然。未防玄天回天界的消息洩露出去,他便將指環摘下,遣赤璃去別處安歇。這幾日赤璃明顯提不起精神,原來是在吃這個味兒。
東華在心裡默默一嘆,喜歡麼……這孩子自幼遭難,天性不全,哪裡會懂得那些個套路。本上仙對他是當做小輩來疼愛,對玄天才是真的喜歡。
東華忖著,玄天十日後才回天界,而那時恰好又是赤璃的生辰。不若先哄赤璃高興,也不枉這孩子跟在自己身旁侍候這麼多年。
東華取出指環,對著驚喜萬分的赤璃道:「何出此言,寶石自有寶石的好處。指環也是我隨身之物,斷然不棄。」
赤璃聽見前頭說寶石那句時,還明顯的撅了噘嘴,聽見最後四個字時,立馬又眉開眼笑。將指環接過來,往上呵了口氣,用袖子小心翼翼擦拭得珵亮,這才又交還給東華。
東華莞爾道:「你倒是仔細的很。」
赤璃嘿嘿笑了兩聲:「當然,這是我的家嘛。」
東華不由垂目看向手中的指環。頂上一片指甲大小的環形鏤空,便是赤璃口中的「家」。
赤璃族人盡滅,終其一生只能托身在琉璃中,得到丁點的安身之所就格外滿足。而自己坐擁的疆域何止萬里,卻貪心不足,一頭掛著玄天,一頭還不想捨棄身份。
還在恍神間,只聽赤璃又打了個哈欠,道:「好睏,君上我睡了啊。」而後化作一道紅光,在指環的鏤空處聚成了紅琉璃。
還在寄居離恨天時,赤璃就已經開始跟隨東華,算是東華的第一個屬下,但其中情分,卻又不是「屬下」二字就能講清楚的。
當年赤璃還在卵中時,就被醉酒的東華和玄天帶回去意欲煉丹,好在發現及時,才沒有釀成悲劇。為了彌補過失,太清做主將赤璃收在東華座下,豈料赤璃仙體未成,又發生了那場浩劫。魂魄雖然還在,卻多少受了些損傷,無論心智還是外表,永遠是十三四歲的模樣。
東華不由回想起自己十三四歲的時候。當年還沒有天庭,下界還是蠻荒。而他天真的以為,離恨天就是整個天地,玄天和師父就是全部了。
及至跟隨師父去了崑崙山和金鰲島,見識了更多的地方與更多的人。再後來和玄天走南闖北平定妖邪,到最後形同禁錮一般的當了帝君。
東華環顧四周,但見碧海白浪,千頃梅林。如今塵埃落定,他大抵是永生永世,都要留守紫府洲了。
說起來,他其實和赤璃沒什麼兩樣,紫府洲不過是個更大的指環罷了。
可這天地間,哪個人沒有自己的「指環」?
而玄天的「指環」,大約就是魔境了。可玄天行事作風,卻從未躊躇過,似乎永遠都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麼邁。
東華緩緩戴好指環。
同一個爐子裡煉出來的,緣何本上仙就這樣瞻前顧後?也許,還是太貪心了罷。
東華微不可查的嘆了一聲,回想起在貪嗔癡幻境中的行徑,自我厭棄的認為,連赤璃都比他強一百倍。
可這股子心煩沒延續多久,隨之而來的事宜,又足夠他奔忙幾日。時值秋末,又一批靈果到了采收之時。三島十洲自然要留些,餘下的除卻給九重天充足庫存,少不了還要往幾位師輩那裡送。
九重天也就罷了,師輩那裡他肯定要親自上門去送。因此幾番下來,略作消停,也便到了赤璃的誕辰。
整個東極,只東華的誕辰有資格鋪張,每當這時,但凡叫得上名兒的神仙都要來紫府洲恭賀一番,熱鬧非凡。而小仙沒什麼資格,生辰到了自己吃點好的,樂呵樂呵便罷。剩下那些中階仙人過壽,會和自己下屬一起多少講個排場。東華賞臉時,也前去同慶,若因故去不了,便送個帖子犒賞。
赤璃算是個例外,他雖是中階神仙,可成日裡不是睡覺就是隨侍東華,不管政務也不擔仙職。因此每逢生辰他就在東華府上過,朱明幾個跟他相熟的連同東華一起,關上門自己熱鬧。
今年也不例外,入夜後,東華看看在朱明幾個人的操辦下,席上的果品都已齊備,便吩咐赤璃去關府門。
本來興沖沖的赤璃,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對著東華欲言又止。
東華追問之下,赤璃才吞吞吐吐的道:「君上,今年我請了一個朋友過來,那幾天君上不在,所以我就……」
東華和顏悅色道:「那你說說,請的是誰?」
赤璃繼續吞吞吐吐道:「我一個青鸞朋友……三重天的那個,我很久沒見到她了,她說我誕辰的時候,靈寶司的瑤草會開花,東極見不著,她要採來送給我。」
一旁鍾離允和玄英倒沒什麼太大反應,依舊各忙各的。只有白藏和朱明對視一眼,笑的賊兮兮的。
赤璃一張臉慢慢紅起來,一直暈染到耳根。
東華見他難為情成這樣,也不忍多言,摸了摸他的頭,道:「我多年不曾看過開花的瑤草,還請你朋友帶來,給大家開開眼。」
赤璃響亮的應道:「謝君上!君上最好了!」他一溜煙往府外跑,只留了一句話迴盪在室內。
「我去島邊等她!」
屋裡人反應過來時,人已經不見了。
東華微微搖頭,卻沒有半分責備的意思。
朱明道:「嘖嘖,咱們這府門關不關,還得看那隻小青鸞飛的快不快了。」
東華抬眸看向他:「赤璃因天性不足,故而熟人不多。這個青鸞肯與他來往,已經十分不易。待人來了,你等千萬不可多言,把她羞跑了可不妙。」
朱明笑道:「君上放心,我們有分寸。」
正說話間,東華忽然感到一股強勁的仙氣正沖紫府洲而來。不由勾起嘴角,心道,他倒守時的很。
果不其然,不過瞬息之間,便聽府外的守衛帶了些驚訝的報道:「凌燁天君駕臨——」
白藏一愣道:「他怎麼挑在這個時候來?」
玄英冷哼一聲:「反正不是給赤璃作慶的。」
鍾離允依舊悶著頭整理桌凳,彷彿外面那聲通稟不曾有過。到凌燁進了正廳大門,他才和其他三個一起行禮、恭請,做的中規中矩,無可挑剔。
凌燁耷拉著眼皮,依舊是半死不活的嗯了一聲。才轉向東華,施禮道:「見過父親。」
東華從凌燁手中拿著的黑色寶石上移開目光,點頭道:「今日是赤璃的誕辰,你既來了,不若留下同慶。」
玄英不冷不熱的退到一邊,白藏和朱明忙上前請凌燁就坐。
鍾離允拿著冊子,忙著盤點桌上的果品是否齊備,是否合乎規矩。一旦忙活起來,就連頂頭上司的東華,他也不會多看一眼。
知道的,都會讚一聲「心無旁騖」,偏偏凌燁不知道。就算知道,也忍不了。
玄英和他有過節,他本來就懶得理會。眼下白藏和朱明慇勤相邀,鍾離允竟然視若無睹,對比何等鮮明。
凌燁目光淡淡掠過鍾離允,又半死不活的嗯了一聲。
東華意外極了,他知道凌燁對誰的生辰都不感興趣,方才本就是虛留。原指望他交還寶石,即刻離去,誰知凌燁卻不走套路。
他大搖大擺的進入席間,半道上故意路過鍾離允身側,後者埋頭看冊子,依然不瞧他。凌燁抬手招來座椅,逕自坐在了鍾離允前頭。
東華只管目不轉睛的看,整個前廳都鴉雀無聲。
鍾離允覺察到動靜,看時,發現眼皮底下多了個明晃晃的背影。立時反應過來這是那個愛穿暗紋素衣的凌燁天君,便道:「天君請便。」而後也不等凌燁高不高興,自顧自的挪到一旁,這期間目光就沒從冊子上挪開。
凌燁也不理他,將寶石鏈子在指上一匝一匝的纏繞,也不知是在欣賞自己修長的手指,還是在欣賞那光潔的黑寶石。
他長相神態無一不美,畫一般的好看,可週身的氛圍卻似乎被什麼凝結了似的,冷的瘮人。
朱明咳了一聲,招呼白藏去拿酒,兩個人悄悄退了出去。
玄英一見,也以幫忙為由,緊隨其後。
東華左看右看,屋裡就剩下三個人,不,實則是四個。
黑色寶石被凌燁指尖弄得滴溜溜的轉,玄天不耐的傳音出來:「給你父親。」
而東華已經在他身側站定,溫聲道:「還給為父。」
他二人一唱一和,默契的很。凌燁將黑色寶石奉上,東華勾起嘴角伸手便接。豈料凌燁半路裡又將手收回去,將音調揚高了些:「父親,說好的將此物給了我,如今當著別人的面,怎麼突然又反悔?」
東華笑意一僵:「你……」
凌燁瞟了一眼鍾離允,而後深深的看向東華,
東華意識到還有一個鍾離允,只得閉了口。
凌燁清了清嗓子:「該不會,父親也要我出去?」
東華立時想起幾日前玄天將凌燁從屋裡攆出去的事。凌燁和玄天一樣錙銖必較,甚至青出於藍。只是他平日裡還算恭敬,怎會忽然想起來討還?
東華略一回思,覺得情有可原。凌燁孔雀一般的秉性,何曾被誰這般無視過,鍾離允此舉已經多少刺激了他。他又不好說什麼,只得暗暗窩火。
可窩火就窩火,你何必尋不自在,且對方還是從不吃虧的玄天。
果然玄天冷笑一聲,卻沒有理會凌燁,只對東華傳音道:「師兄,安排新來的鍾離允與他同席,好好認識認識凌燁天君。」
他故意也傳給了凌燁,果然後者聽了,臉色一變。
東華忍著笑,也效仿了回話道:「只怕鍾離允眼力不好,今後見了依舊不認識。」
凌燁愕然看著東華,有些不可置信,東華何時跟著玄天習上了那套噎人的說辭。手裡的寶石,觸手依然溫潤,但他卻覺得燙手。抿了抿嘴,待要還給東華時,玄天卻道:「拿著。」
凌燁剛挑起眉梢,玄天又對東華道:「請師兄遣鍾離允過來坐。」
凌燁待要說什麼時,忽然臉色又變了。東華一瞧,發現他原本晃蕩著寶石的手指驟然停住,整個人似乎被冰雪封凍了似的,僵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半晌,凌燁沉沉的傳音道:「爹,放開我。」
玄天一字一句道:「老實坐著,何時你父親高興,何時放你。」
東華心裡有數了。凌燁的本事十之八九都是玄天教的,他有多少斤兩,玄天清楚得很。因此玄天這禁錮之術,用在他身上不能再湊效。
普天之下能真正治住凌燁的,大概也就玄天了。
東華輕笑一聲,忍不住搖了搖頭。
這時鍾離允看完冊子,恰好聽見自家君上的輕笑,不由往這裡看。
東華斂起神色,道:「鍾離你去,坐在凌燁天君下首。」
鍾離允對上司言聽計從,無需東華解釋,他就已經領命,揣著疑惑在凌燁身旁落座,還不忘躬身施禮:「凌燁天君,小仙失禮。」
凌燁被玄天死死壓制,此時存著一肚子懊惱,面上冷淡到了極點,哪裡肯去理會他。再三受到冷待,鍾離允已經大致明白他的為人,於是正襟危坐,也不再說什麼。
東華再次搖了搖頭,果然是相見不相認。他也正要在上首落座,忽然神識有所感應。心道,稀奇,不過是赤璃的誕辰而已,今日兜率宮一門倒是齊聚了。
而玄天沒什麼反應,應該是已在預料之中。
果然不多時,便聽見門外又傳來一聲驚訝的通報:「大、大道祖駕臨——」
朱明幾個帶著幾壇仙釀,正有說有笑的走到門口,猝不及防聽見這一聲,頓時拜倒在地:「參見大道祖!」鍾離允早起身迎出來,跟他們拜在一處。
太清飄然落地,手中拂塵輕揚:「免禮,仔細手裡的酒。」
東華立在席前恭迎道:「弟子參見師父。」
太清微微頷首,瞧見凌燁雷打不動的坐著,再看見他手中的黑寶石,嘴角浮出一抹笑來。
凌燁早已經恢復了淡定的神色,毫不羞慚的道:「師祖,恕弟子不能相迎。」
太清道:「無妨,你正坐的開心,師祖怎會怪你。」
凌燁從容道:「謝師祖,弟子仍舊坐著了。」說罷,乾脆閉上眼,那神態放肆的很。
東華輕輕咳了一聲,問:「不知師父夜間駕臨,有何貴幹?」
太清從袖中取出一個物件,用靈力渡到東華手中,道:「將此物交給他。」
東華一瞧,原來是個白瓷淨瓶,滿噹噹的,拿在手中有些份量。
太清接著補了一句:「你知道我說的是誰。」邊說邊向黑寶石使了個眼色,表情刻意到不能再刻意。
東華點點頭:「弟子明白。」心中卻有些好奇,到底是什麼東西,能讓太清親自送來。
太清環顧四周:「今日你府上花紅柳綠,這席上珍饈擺滿,想必是個節慶?」
東華道:「是赤璃的生辰,弟子讓他在府上熱鬧一番,權當慶賀了。」頓了頓,他試探著問:「師父可願留下同樂?」
兜率宮一門比不得碧遊宮與玉虛宮聲勢浩大,門中僅有四人而已,卻只在凌燁出爐那日齊聚過一回。
今日才是他幾個第二回齊聚。
但大道祖毫不猶豫回絕了這來之不易的大團圓:「為師對此沒有興趣,不若回去看丹爐。再有五日,那丹藥該成了。」
東華心道,師父失了自身屍,一貫生無可戀。當年與玄天在離恨天寄居時,他還做做樣子勉強給我二人過個誕辰。後來搬出去,各自立了府邸,他便從此撒手不管。我和玄天尚且如此對待,何況赤璃?不知師父合併了自身屍以後,會不會對這世間稍稍有些追求。
「如此,弟子不敢強留,恭送師父。」
凌燁一動不動,依舊閉著眼道:「恭送師祖。」而玄天從一開始,就懶得說什麼。打從他進了魔境,這些虛禮能省則省。
太清也不計較,招來一片雲,待要舉步而上時,忽然臉色一變,拂塵一蕩,那雲立時被震的粉碎。
東華吃了一驚,看著神態大變的太清道:「師父這是?」
怠慢了半晌的玄天終於傳音出來:「有何變故?」
太清語速明顯急迫起來:「你留下看著凌燁,一干人等不可亂跑。東華,你隨我來。」
東華忙問:「師父,到底發生了何事?」適才太清說話時,他已經運起神識查探了方圓千里的情況,可風平浪靜,不明白對方在緊張什麼。
凌燁已經聽出了八九分意思,睜開眼道:「原來這秘密還有師祖一份。」
東華無暇解釋,只對玄天道:「聽師父的,你看好凌燁,我隨師父去去就回。」
凌燁品了品東華的語氣,輕輕咋舌:「但願我知道時,這危機已解。」
門口幾個人一頭霧水,白藏與朱明交頭接耳道:「誰啊,除了咱們君上,誰能看住凌燁天君?」
朱明覺得今夜格外反常,忍不住胡思亂想,可礙著屋裡還坐著凌燁,又不敢妄言,只看著雲頭上疾速遠去的身影道:「小點聲,我們老老實實等君上回來。」
雲頭上,東華的衣衫獵獵作響,看看快到東極邊緣的碎島,忍不住道:「師父,到底有何變故,赤璃也在那碎島上。」
「嗯?」太清眉心微動,「好端端的,他去那裡做什麼?」
東華見太清臉上異樣,心裡一緊,急忙將原由解釋一遍。
太清又問:「你方才應是用神識查探過,可有什麼發現?」
「一無所獲。」東華剛說罷,卻猛然怔住,「連赤璃也……也沒有查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