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五十三)
玄天睜大眼睛,不可置信道:「師兄,你為何否認我。」說話間,含情脈脈的眼眸已被一片痛心覆蓋,真有幾分傷心欲絕的意思。
若真是玄天,東華一定心疼無比,但誰叫他是假的。雖神態有幾分相似,可身上連熱度都沒多少,更不用說那絕無僅有的地陰之氣。東華一想到自己被愚弄,還在這番愚弄裡生出了兩全其美的滿足感,便氣不打一處來。
東華持劍指向他:「你是不是自身屍。」
「玄天」依舊作出無辜之態:「師兄何出此言,我怎麼可能是自身屍。」
東華四下張望,所有人都在原地或跪或拜,依然說著恭賀之詞,可行動機械刻板,氣氛是說不出的詭譎。他心裡有些急:「我師弟在何處!」
「玄天」卻更急:「師兄,我就在這裡。」
東華斥道:「住口!」同時,青龍劍脫手而出,化作一隻氣勢洶洶的青龍,即刻向「玄天」撲去。
青龍劍乃是絕世神兵,而對方只是幻境中的一個假象,頃刻被擊碎,消散開來。可是這一個假象的消失,並不能給幻境帶來任何影響。
四面八方人山人海,東華獨獨一個真身立在其中,雖看起來真假相融,細思之下,卻無比寥落。
因這些幻象低劣,比不得先前「玄天」那個,東華遊蕩其間,從各種人影裡直接穿梭而過,天河水不見漣漪,金蓮葉不為所動。東華又回到原點,開始祭出各種法術,試圖破開幻境。
週遭是一派融融盛景,只有東華身上靈力蒼勁,與之十分違和。凌厲的術法一遍遍擊在幻境上空,似是打上了軟棉花一般,頓時消散開去,倒像是為其點綴的煙火。重複的恭賀聲,鳥獸鳴叫聲,天河水波聲,所有聲響一發聒噪起來,但東華在窺破這些虛幻之後,早已心如止水,所有動靜一概不入耳,只專心尋找破解之法。
一聲低笑,似是冰雪浸潤的蠶絲,清冷悠然。倏爾刺破四面的喧嚷,傳入東華耳中。
東華猛然睜開眼。
一白髮者立在他面前那片金蓮中,身穿雪色道袍,正含著燦爛的笑容看過來。
「徒弟,師尊來看你了。」
這張臉與太清一模一樣,但東華卻是半點崇敬之心都生不出,以劍指著他肅然道:「自身屍。」
自身屍眉心一皺,不悅道:「自身屍?他這麼叫,你也這麼叫,太沒規矩。」
太清臉上向來少見大的波動,而自身屍剛與東華見面,便是一笑一怒,將兩種表情做的活靈活現。
可東華此時沒有心情欣賞這神態,直接抬起一掌打將過去。
玄天如今的處境全是由他所致,東華可不欲給他任何寬容與包容。
自身屍不退不避,轉怒為喜,悠哉悠哉站在金蓮之上,東華那狠厲的一掌堪堪打在他身上。卻依舊如打軟棉花一般,流散開去。
這一掌下去,便是真的太清也要吐口血,他卻……
東華驚疑不定的看著自身屍。
自身屍索性背起手,一步一步踱向東華,臉上帶著肆意的笑,口中道:「徒弟,你這一掌的確厲害,可師尊不過是幻境中的一抹殘像,不行的。」
東華本欲後退,聞言一尋思,再看自身屍袍裾邊是半透明狀,便放下心來,原地不動。
自身屍緩緩向前走,嘴裡卻憋了很久似的,一直說個不停:「他自己也沒規矩。別的玉清上清,都讓弟子稱呼師尊,只有他,讓你們兩個稱呼師父,呵呵,可笑的憐愛之心。」
東華冷靜的看著他,不為所動。心想,不過是師父的一個分身,一個附屬罷了,竟然對師父妄加指責。
在三步之遙處,自身屍忽然駐足,一隻足尖翹起來,在地上有節奏的踩踏幾下。
他想笑就笑,想怒就怒,任何行為都不加思索與掩飾。東華只當他是個東西,打定主意不說話,只觀看在太清那裡難得一見的神色與動作。
而自身屍同樣仔細的打量東華的臉,歪著頭道:「師尊見過你兩次,可惜那兩次你都不大高興。」
東華依然沒有理他,可是心裡卻犯起了嘀咕。
兩次。如果自身屍這話沒有騙他,那這兩次他可真是從刀尖上走了一回。他從未覺察到任何異樣,其中包括青陽被暗算的那次,對方想害他防不勝防。
可另一次呢?
東華心道,本上仙自從犯著尊駕,不高興的時候可多了去了,誰知道尊駕在何時何地鑽了空子。
自身屍見東華仍舊不置一詞,便將眉高高挑起:「東華徒弟,你這樣一直沉默,讓師尊尷尬的很。」
東華緩緩放下劍,覺得有些好笑:「尊駕不過是個幻影,且還是個分身的幻影,本上仙著實不知說什麼好。」
自身屍用力點頭,恍然大悟道:「原來你是在意這個,不妨事,待師尊跟他合體以後,便成了真身,那時你自然認我。」
東華疑惑了:「吾師本就要與尊駕合體,既然尊駕也有此意,為何要一再逃竄?」
自身屍毅然決然的擺擺手:「不不不,雖然都是合體,但師尊說的和他說的完全是兩碼事。由他主導的合體,便會將我磨滅,而換了師尊主導,消失的那個自然是他。」
東華懇切的道破他這番異想天開:「尊駕不要忘了。你這些年為避開吾師,躲得無影無蹤。就連洩憤,都只是悄悄毀掉雕塑上那張與吾師相同的臉,又如何敢出來與吾師抗爭?」
自身屍卻再次否認了他:「徒弟,師尊這般可不是為了洩憤。不過是當初那雕塑神態太像他,這才索性給他破了相。」頓了頓,又笑瞇瞇的解釋道,「別誤會,師尊雖討厭那副神態,卻極愛這幅長相,儘管在《列仙傳》裡只排第五。因此,師尊無論如何也要將這真身奪過來。」
東華有些意外:「尊駕還看過《列仙傳》?」
自身屍得意的點頭,笑的親切無比:「何止是《列仙傳》。師尊還看過《仙魔情緣》、《帝君有淚》等等。」他神色忽然變得意味深長,「今後應該還有新作。」
東華微微吸了口氣,連這些都看過,那他還真是「飽覽群書」了。
東華謹慎起來:「這麼說,尊駕蟄伏在天界?敢問尊駕與九青是什麼關係?」
自身屍那隨心所欲的神態忽然也莫名謹慎了些:「唔……似乎是有一點關係。」
果然,合歡蓮一事與自身屍是有牽扯的。
有一點關係……是有多少?
東華不由自主握了握手中劍:「是尊駕挑唆九青,還是乾脆取而代之?竟然,還躲過了吾師的法眼。」
自身屍忽然捂著額角痛苦的道:「東華徒弟別問了,師尊花了好大力氣才忍住不說的,你應知道我是他斬落的自我,最不喜歡自律了。」他搖頭晃腦的,頗有些癲狂之態,「唉,可是若不自律,我怎麼能毀掉你們,真是難辦吶。」
東華看著他肩頭凌亂的白髮,嘴角抿了抿。
幸好太清本人不在這裡,否則肯定會不忍直視。也難怪儘管這件事情大過天,太清仍要悄悄的處理。不錯,萬一將自身屍放出去給別人看見,他大道祖這高高在上的顏面與名聲,多半是要毀於一旦了。
東華急於求證,毫不體貼的繼續問他:「尊駕到底蟄伏在九重天的何處?還是說,尊駕依舊回到了魔境?尊駕又給這雕塑的雙目動了什麼手腳?」
他每問一句,自身屍臉上的糾結之色就重幾分。可最後一句問出來時,自身屍卻忽然平靜下來,聲色俱收,倒讓東華怔了怔。
自身屍暢快的笑了一聲,放下摀住額角的雙手,東華清晰的看見他眼中那一抹晶亮的淚意。自身屍聲音發抖:「不容易,師尊總算是有了一件可以透露的事,都喜極而泣了。」
若非他只是虛幻,東華真想替師父除掉這個禍害。東華勉強用淡然的語氣道:「尊駕請講。」
自身屍早就迫不及待了:「那眼睛裡是兩枚銅片。當年玄天徒弟從帝濁處繳獲的銅鏡,就是師尊冶煉它的邊角料。至於用途麼……你大概也知道了。」
自身屍既是太清的分身,自然也身負太清的見識與天分。煉丹造物,遊刃有餘。
先前太清有說,自身屍曾通過那銅鏡蠱惑帝濁,可放大人的貪嗔癡三念,已被毀去。
那銅鏡已經非同小可,卻只是個邊角料。
東華眉心一動,已經隱隱聯繫到當年某日。
果然自身屍下一句便是:「好在當年二番仙魔之戰時,隨你去無望谷的是青陽小仙,他對真是你仰慕的很。」
「是麼。」
「不過,天界同樣仰慕你的,加起來怕是比十萬天兵還多,倒是可以加以利用呢。但我已經想了別的法子,哦,扯遠了。」自身屍炫耀著自己的神機妙算:「你當時只顧著緊張玄天徒弟,卻看都不看青陽一眼,你認為,他心裡好受麼?」
東華垂著眼瞼,一副懶得搭理他的模樣。但自身屍倒也不惱,繼續得意洋洋的講:「他倒是個不錯的人,只起了一點不滿之念,可也夠用了。我將這嗔字幻境通過法陣數倍施加給他,果不其然,當時任你看的是誰,他都會對其怨氣橫生。一念,一瞬,一推,火候剛剛好。只可惜,我動了法術被他察覺,不得不繼續蟄伏。」
早在東華身負劍傷,太清救他時曾說青陽「有懈可擊」,大概便是自身屍話裡的這「一念」。
怪不得青陽當時不爭不辯,俯首認罪。因為這般行為雖非他所願,卻記得清清楚楚。
東華淡淡道:「果然厲害。」此事已沒什麼好說的。他有言在先,無論如何青陽犯了錯,罰是一定的。青陽被他遣去守無望谷,也算是最好的安置。
自身屍聽見東華這句不走心的誇讚,早已喜上眉梢,一雙清眸在金蓮映照下熠熠生輝。
東華趁著他得意忘形,難得對他先發了話:「不知尊駕籌算了什麼計謀對付我們,對付三界?」
自身屍呵呵一笑,道:「玄天徒弟那邊已算是一錘定音,他回不了天界,下一個自然是你……」他忽然住了口,復又笑了:「好啊東華徒弟,想要引師尊透露秘密給你,真是頑皮。」
東華聽頭一回聽見有人賦予他「頑皮」一詞,險些動容。不由微微一笑,毫不吃虧的回擊:「尊駕更是頑皮。」
自身屍非但身懷太清的素養,還有精明。意識到東華試圖探他的口風後,直接道:「今日你二人闖進來,我也是覺得有趣,才透過幻境與你搭話。此刻累了,師尊去睡。東華徒弟,後會有期。」
東華見他要走,忙道:「尊駕不放本上仙出去,如何再會?」
自身屍揮揮袖子,悠悠道:「這幻境傷不了人,只要一一嘗過三個咒字的幻境即可,方纔你已見識過貪字幻境,餘下的,你慢慢品。」
東華一怔:「貪字幻境?」
天界在前,玄天在側,天下大治,一切安好。
這些都是他所期許的情形,原來這些幻境,都衍生於各人的心境?
自身屍的身影緩緩在金蓮叢中淡去,留下了最後一句近乎炫耀的解釋。
「這深淵共有五重地獄,我名之三垢淵。前面四重地獄全是身罰,這一重卻是心罰。」
他這轉身的動作優雅從容,遺留的話語輕輕淡淡,與先前那放肆的言行判若兩人。倒讓東華錯覺,是太清的真身顯靈了。
可是他為何要刻意模仿太清的神態,他不是十分討厭的麼?
東華分不出太多心思應對這個玄機,因為眼前景象變幻極快,轉瞬間東華已從天河之濱駕臨至河畔小舍前頭。
幾樹臘梅懨懨的開,河上一層厚厚的冰殼覆蓋,就連九檀的屍身都完好無損。
天眼看穿牆的那一面,翠爐裊裊升煙,酒香瀰漫。
一襲黑袍的玄天正坐在石床之上,懷中抱著一個身軀。
這一幕東華可說是永生難忘,這是二番仙魔之戰以後他與玄天第一次相見。
嚴格的說,是東華第一次主動來尋玄天。當時雖有爭持吵嚷,可東華毫不後悔,甚至慶幸能在那個時候作出那樣的決定,否則何來今日。
斯情斯景,如今在幻境中再現,自然讓東華心裡有所觸動。但隨即便告誡自己,這是幻境不是回憶,要小心提防。
此時如當初一般,懷中的身軀伸手撫上了玄天的臉。按照原定的情形,玄天是要寒著臉推開他的,而此時沒有。
那個與東華一模一樣的身軀從玄天懷中坐起,嘴邊含笑,那是一副與東華本人極不合襯的妖嬈神態。
東華閉了閉眼,不知為什麼,明明知道這是假的,他卻仍然嫌惡起來。
他轉而看向玄天,可玄天嘴角勾的十分溫柔,明顯受用得很。
按理說身旁這梅花瘦瘠,本吐不出芬芳,可是醉人的馥郁偏偏乘著刺骨寒意,一發撲在東華鼻尖。
東華愈發煩躁。
而披著東華凡體的九檀,柔若無骨的靠在玄天身上,輕輕喚道:「陛下……」
這個稱呼很有問題,可偏偏幻境裡的玄天置若罔聞,也柔聲回道:「師兄,我喜歡你。」
懷裡的人微微低下頭,用東華特有的唇形,勾出一個勾魂攝魄的笑。
東華看見玄天一雙黑眸中滿滿映著那個妖嬈的「自己」,心中那點不悅愈加強烈,忽然忍不住張口喚了一聲:「師弟。」
這讓東華自己也吃了一驚,不過是個幻象,本上仙何故這麼較真?
而這幻境著實逼真,屋內二人聽見這聲喚,齊齊回過頭,而後又齊齊從石床上起身。九檀依然靠在玄天身上,玄天也沒有撒手。房屋忽然不見,眼前只剩下一條冰河,與數叢墨蘭。
東華瞧見這緊貼的兩個身影,目光不由黯了黯。
雖是假的,可這身影如此般配,竟讓他生出些嫉妒來。東華被這點嫉妒引的酸意橫生,當下以青龍劍指著九檀道:「從本上仙凡體中出去。」
東華只有一個念頭,除了本上仙,誰也沒有資格與玄天比肩。
他這麼想著,神色也隨之冷冽幾分。
可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擋在了劍鋒與九檀中間。
「東華帝君,休要對我師兄無禮。」
東華驚愕萬分,心中那點怒意愈發掩飾不住。
劍鋒一轉,待要繼續指向九檀時,劍身上有寒光閃過。
他有片刻的醒悟,可是隨即,玄天看向身後的溫存目光,針一樣刺向他的眼。更遑論九檀揚著與他那一模一樣的臉,挑釁的勾起嘴角。
東華對玄天急道:「我是東華帝君,可我也是你師兄!你身後的那個,他不是……」
玄天冷聲打斷他的話:「我師兄才不會捨我而去,東華帝君,你看看你身後。」
他面上是十足的不耐。縱然二人誤會與矛盾最深重時,他也不曾露出這樣的神色。
東華皺起眉心,向身後張望,但見成千上萬白色身影飄在半空,雖仙氣浩渺,卻讓東華一顆心沉甸甸的。
四面全是避之不及的高呼:「恭迎仙長!」
玄天的聲音如被寒冰凝固了許久:「你走,你不是我師兄,我身後的才是。」
他身後那個不失時機的貼了上去:「尊上,不要同他廢話,我們回魔宮。」
玄天寵溺的道:「我聽師兄的,回魔宮。」
他二人旁若無人的眉來眼去,簡直將東華當成了一棵極不顯眼的臘梅樹。而後他們轉身,毫不留情的舉步便走。
東華一口氣狠狠用上喉中,心血一發翻騰起來。他向前一步,喝道:「站住!」
身後的恭迎聲不絕於耳,眼前兩人的腳步絲毫未停,你儂我儂的姿態也絲毫未變。
東華這一聲叫停立刻成了自說自話,一雙清透的眼眸愈發暗沉。
什麼涵養,什麼地位,什麼身份,什麼善惡,沒有了玄天,通通都不重要!
他再也忍不住,縱身而起,持劍直直刺向那個膽敢搶奪玄天的西貝貨。
「師兄!」
玄天瞧見懷中人軟軟倒下去,痛心的喚了一聲後,抬起頭,憤恨的看向東華。
這憤恨落到東華眼裡,即刻點燃了東華的滿腔怨懟。
本上仙這麼喜歡你,你卻因本上仙難於取捨,就要離我而去?
東華劍勢未收,眼見自己那凡身砍作兩截灰飛煙滅,而後毫不猶豫將青龍劍指向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