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五十二)
山川中,河谷裡,燒灼著,流動著。
除了火還是火,沒有燃起的原由,也沒有熄滅的兆頭,似乎亙古如是。
即便東華服下了太清的丹丸,卻仍能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熏烤。
再向前行進千餘里,眼前赫然出現一個碩大天坑,方圓可達數十里,被火焰與岩漿團團包圍。近了向裡看,中央幽黑一片。
其中抑或蘊藏著一切的根源,抑或什麼也沒有。
東華一路聽玄天轉述在太清那裡得來的幾件事。其一,天界氣場照舊,太清並未感知到自身屍的蹤跡;其二,魔炎的來由與太清無關,應是自身屍的私貨;其三,關於這深淵,太清只說「原本的機關對你二人無實質傷害,不必憂心」。
可東華卻已開始憂心了:「無實質傷害是何意,再者,若自身屍在其中進一步部署,你我又當如何。」
玄天看著一望無底的深淵,眸色與其相映:「師父說自身屍只是個分身,道行有限,師兄與我聯手定不在話下。」
東華一想,也是,畢竟他和玄天聯手,連太清真身也敵不過。便道:「多加小心。」而後不待玄天開口,他便一躍而下。
玄天眉心一動,緊隨其後,口中還喚了一聲。
東華聽見他語聲低沉,便知道他又在糾結誰護誰的問題。剛一放緩速度,玄天即刻跟上來緊緊握住他的手。
「師兄,不是說過並肩而戰,為何要先一步走。」
東華見他不分時機的鬧起脾氣,不由好言順著道:「是我唐突了,以後注意便是。」
玄天嘴角立時柔和不少。
東華嘴角也彎了彎,竟錯覺二人前來不是身臨險境,而是攜手遊山玩水。
玄天握緊了東華的手,側目看向他:「今次不知要何時了結,委屈師兄撇下帝君之位與我犯險。」
這本是十分熨帖與溫柔的一句話,卻無意提醒了東華一件事。
他被那番對談攪擾,倉促之下,竟忘了吩咐閉關事宜。東華身形一頓,回身望向淵頂,但見那處一點火光冶艷,如針尖大小,已經相距甚遠。
東華閉了閉眼:「不能傳音去東極了。」
藥力僅有三日期限,難保不會更短。此時斷沒有回頭的道理,可倘若一時不回,被人起了疑心,怕是難以洗清。
瞧見玄天臉上起了疑惑,東華隨即自我寬慰似的笑道:「師父也許能替我斡旋。」
玄天心中猜了個大概:「想是巡查時出了意外,否則以師兄的行事,斷不會忘了交代事先計劃好的閉關。」
正說中東華心事。
二人停在半空裡,不進不退,不上不下。
東華隱隱覺得自己有些撐不住了。他有些埋怨玄天對自己的心思瞭如指掌,他更埋怨自己在玄天這裡總是端不起來。
「玄天,你的確瞭解我,可你知不知道,你一味讓人知道你我這般……我……我為難的很。」
他語無倫次自顧自的說,玄天也不忍截斷他,只開口喚了聲:「師兄。」
東華心中繞成一團亂麻:「我知道你是為我考慮,既然難分難捨,不若早些坦誠,早些解脫。可是你我這般……出了兜率宮,誰能相容?」
玄天緊緊握住他的手,卻頭一次沒有接上話。他叱吒三界,威懾魔境,向來獨斷專行毫無猶豫。卻獨對東華的一切慎之又慎,束手無策更是常態,諸如此時。
東華眸子微閃,語氣中帶了幾分央告的意味:「你我先這樣可好,聊以維持……興許哪天這個世間就能容下你我。」
玄天看了東華良久,一直沒有說話。
東華在這雙幽深的眼眸中漸漸垂下頭,也漸漸失去了開口的底氣。
他只覺自己自私至極。玄天為天界、為師門、更為了他,連番犧牲到這個地步。而他只一味在意自己的感受。矛盾的是,關於玄天的一切,他東華可說是毫不惜命。而他的立場、擔當,卻又比命更重要。
他從朱明的話裡似乎猜到了什麼,卻又不敢往深處想。
東華在心裡苦笑,本上仙何時變得這般懦弱了。
死一般的沉寂中,玄天終於開了口:「我只問一句,師兄會否為了天界捨下我。」
東華立時抬起眼瞼,同時脫口而出:「不會!」而後他怔了怔,反手拽起玄天繼續向前行,「走,這一趟定要覓出個眉目,一切迎刃而解之後,我即刻向天界坦誠你墮入魔境的真相。」
玄天早在聽見他斬釘截鐵的答覆時,面色已經緩和許多,轉而越過東華半步護著他:「我是逗師兄的,師兄居然看不出?」
東華正被心事攪擾,被他這突來的一笑弄的有些摸不著頭腦。
玄天專心致志破著不見五指的虛空,口中道:「他們不容是他們的事,如師兄所言,你我如今這般晝離暮合,也別有情致。」
他變卦太快,讓東華一時沒有回味過來,只是側目靜靜看著他。
玄天繼續道:「小別勝新婚,師兄定也喜歡得緊。」
東華瞧見他勾起的嘴角,是一如既往的輕佻,就連掌心傳來的溫度,都變得曖昧起來。只當他又開始胡鬧,卻沒有怪他,只縱容的笑了一笑。而後認真的道:「你放心,師兄定為你扭轉這局面,即便你我的事不得見光,至少也要給你洗清那些罵名。」
他自然不會在此時此刻告訴玄天,其實他也不喜歡偷偷摸摸的廝見。但,起碼他二人並肩而立時,應是磊落的。
而東華這話雖然情真意切,對於玄天來說,未免有些紙上談兵。歸根結底,他這位師兄的確見得多,看得透。但看得透未必便能看的開。
玄天心中自有一番盤算,本也沒打算透與東華知道。
二人各執一念,雖不同,卻全是為了對方。
玄天剛要點頭答應,卻忽然眉心一蹙。
東華見狀忙問:「怎的?」
出於謹慎二人行進頗為緩慢,但這個緩慢也只是相對而言。說話間,又是行出數十里。東華便明白了,玄天是由玄火鍛造的地陰之體,對玄冰十分敏感,已先他一步感知到此處的玄冰窟。
整個深淵蜿蜒至此戛然而止。
二人開著天眼,在不見五指的隧道中繼續行進,雖然知道玄天服過丹藥在此處捱的過去,東華還是不由握緊他的手。
但見四周全是堅冰,或成壁壘,或成樑柱,泛著玄冰獨有的灰藍色澤,轉眼已是另一重天。
東華打眼一看,玄冰一路滿佈,如階梯狀傾斜向下,隧道似是還有很長。他問玄天:「你的神識在此處能用麼?」
豈料剛一開口,週遭的玄冰如有感應一般,「嘎達」一聲響,而後破冰聲連綿不絕,如輪指持續撥弄琵琶。再看時,層層薄冰剝落,細長如刃。
成千上萬的冰刃齊齊向二人刺來,轉瞬間,在隧道中鋪天蓋地。
東華還在疑惑,已聽見玄天傳音過來:「師兄別忘了,魔境是廢棄的人間,這裡原是廢棄的地府。」
東華很快瞭然。地府乃是懲戒之用,但有任何生靈闖入,稍有不慎便會啟動機關攻擊。如今下界那陰司地府管的甚嚴,一切按部就班。而此處無人打理,閒置的機關蓄勢待發。
第一重地獄即為拔舌地獄,聽見人聲,一觸即發。
東華看著四面而來的冰刃,皆是對準人的口舌。不由神色一凜,待要施法時,玄天已一揮袍袖,成千上萬的冰刃悉數返回壁上,安穩如初。
東華傳音道:「魯莽,你不宜在此處動用靈力。」
玄天不以為意的笑了笑,在這殺機四伏的隧道裡,抱著一臉責備的師兄,迅速在他嘴角親了一下,而後負手繼續向前走去。
東華那點牢騷立刻消失不見,只為玄天提著一顆心,緊走幾步跟上,不欲再給他任何出手的機會。
沿著長長隧道往下,前方霍然是一片烏壓壓密林,林中閃著森森寒光。細看之下,原來那是一片片刀刃豎立其間,若有凡人掉進去,定然要穿腸而過,千瘡百孔。
玄天點頭道:「鐵樹地獄。」
饒是東華在陰司地府中巡視過多次,不止一回冷眼旁觀過戴罪世人受刑時撕心裂肺的慘狀。但想到此時這些陳設或許是對準了他二人,也忍不住嘆了一聲:「所幸這地獄是為凡人而設,否則你我要費上好大周折。」
玄天信手一揮,掌風拂斷幾片刀刃,而後看著他笑道:「除非這些鐵樹也在八卦爐中錘煉,否則如何傷的了我們。」
事不宜遲,玩笑兩句之後二人即刻攜手,騰空而起,相與越過這片鋼鐵密林。
果然是一片廢墟,再往前,分別是沒有柴火的蒸籠地獄、沒有油水的油鍋地獄,以及沒有一個遊魂的枉死地獄。
一共是四重。
東華道:「果然魔境只是試水,連地獄也僅有四重,比不得凡間那十八重。」頓了頓,他看向玄天,「魔境之人身死以後魂魄亂飄,又不服天管。我看此處,日後你可以加以利用。」
的確,那些玄冰上還飾有圖騰,或龍鳳紋,或雲紋,或花草紋,就連最盡頭巨大的神龕裡,還高高矗立著一尊模糊了面目的神像。顯見是曾精心佈置過的。
玄天表示同意:「我也正有此意。」雖然語氣輕緩,可眉間卻有些凝重。
東華捕捉到這一細節,心裡明白幾分:「沒有找到?」
玄天點點頭,一雙眼敏銳的四下張望,見此間僅有這麼大,再尋不見別的入口,薄唇漸漸抿在一起。
他的神識早就將此處查遍,尋不出哪怕一絲一毫與太清相同的氣息。而自身屍也沒有在此留下任何痕跡,似乎他從未蟄伏在這裡。
不在九重天,不在凡間,也不在魔境,難道他憑空消失了不成?
可魔炎是從何處來?八緋和辟邪為何會死?九青那反常的行徑又是怎麼回事?
二人在盡頭悠然落地。
東華輕聲道:「不要急,只要自身屍存在這世間,找到它就只是時間問題。」說歸說,他很清楚,這個時間問題最為活泛,也最為致命。足以讓他們找到自身屍,也足以讓玄天的罵名在天界愈傳愈烈。
玄天搖搖頭,不失時機的提醒他:「師兄不急,我便不急。」
東華聽出那話中包含的深意,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別開目光,有些心不在焉的打量那神龕中的塑像。
那塑像高數丈,純以白玉打造,不會斑駁掉漆,極易保存。唯有一點不好,就是顏色單調,雕塑的花紋與五官難以辨別。
但這個雕塑的五官也太難辨了些,眉目,鼻樑,嘴唇,臉型,似是生生被磨平了幾寸。身上的花紋倒是清晰可辨,是太清慣用的陰陽八卦圖形。
東華下意識的道:「這雕像是……」
「是自身屍。」玄天目光向雕像上方掠去,語氣出現了一絲波動,「他毀了自己雕像的臉。」
他說這話時,東華也恰好想到了此處。
太清曾說,當年他因憐惜被遺棄的魔境之人,便將自己斬落的自身屍悄悄分到此處,當做魔境的神靈。想來那時魔境還有些秩序,這煉獄也是有魂魄光顧的。
因此,此處會供奉自身屍的雕塑也是無可厚非。到太清與自身屍一戰之後,魔境才真正淪落到自生自滅的境地。非但殃及魔境之人成了紅瞳,別處也被那一戰盡數摧毀。僅有火行域與水行域因其處在寒熱極端,故而被保存下來。
水行域的冰雪仍是白色,火行域的煉獄深淵完好無損。
東華看了片刻,忽然道:「這個塑像的眼睛,好像有微光傳出。」
玄天立時做出了判斷:「此處不是白玉做的。」
「嗯?」東華心裡一動,「去看看。」
二人騰空而起,在雕像眼前停住,只見那臉上五官扁平,似是被風沙打磨至此。眼中一片銀白色金屬,光可鑒人。連著那有些詭異的面部,竟有些寒意。
白色,自然非金。而色澤經久依然雪白燦爛,又不是銀。
東華清晰看見這雕像眼中映出了自己的身影,試探道:「白銅?」
白銅是丹鼎中的常見之物,的確好辨,玄天欲待肯定他的猜測時,忽然臉色一變,叫了一聲:「不好!」
如此時刻,如此地點,玄天說不好,那便一定是不好。
東華本能的要扯起玄天離開,卻已經來不及了。
只見雕像眼中銀光絢爛,如射出一張細密的網,對準二人當頭罩下。
眼前一片白。
不僅白,而且白的有些刺眼,讓東華一個神仙都忍不住閉了眼,等他再睜開時,眼前的景象卻變了樣子。
隧道,冰窟,神像全都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波光璀璨的天河,其上金蓮盛放,兩岸神霄宮與凌霄殿遙相呼應。霞光瑞氣中白鶴當空而舞,鸞鳳結伴相鳴,橋上,河岸,甚至台階上全都是人。
東華很快便找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
六御中的其他五個、司命星君、朱明、玄英、鍾離允、赤璃、白藏甚至還有青陽,等等等等,幾乎天界所有人都雲集在此。
東華皺起眉頭,而玄天站在他身邊,也有些疑惑的看著眼前一切。
東華沉聲道:「這是幻境,當心。」
玄天點點頭,又牽起他的手:「師兄也是。」
此刻,千萬雙眼睛齊齊看向他們兩個,雖知道是假的,東華還是不由自主生出一絲恍如隔世的感覺。他和玄天,已經一千年不曾這樣在天界走過了。
東華眉心動了動,如今玄天重回天界,不是隱身,就是變成石頭懸在他頸上。
若是這一切都是真的該多好?
雲裡霧裡,東華看見所有人都拜了下去。
「恭迎玄天帝君駕臨!」
「多謝玄天帝君為天界剷除後患!」
南極道:「我要親自為玄天立傳。」
百忍道:「這天帝之位,我要還給玄天。」
玄女道:「玄天為天界受苦了。」
…………
千言萬語彙集,一時人聲鼎沸。東華強作鎮定,可心裡卻已是翻江倒海。夢寐以求的情形,竟然在一個幻境裡讓他看見。
他這裡五味雜陳,而玄天已經輕輕抱住了他。那片刻的心滿意足,讓東華幾乎忍不住閉上眼享受了。外袍漸漸從肩頭滑落,玄天的臉愈來愈近,那令他目眩神迷的薄唇近在咫尺。
周圍嘈雜的聲音忽然不約而同的一致起來。
「恭賀二位帝君結為仙眷!」
仙眷……
東華喃喃念著這兩個遙不可及的字,玄天慢慢貼來的薄唇帶著似有若無的溫熱,在旖旎的霞光裡極盡魅惑。
東華忽然面色一寒,袖中青龍劍隨即呼嘯著向玄天刺去。
黑袍翩然一動,玄天瞬間閃向一旁,眼中還帶著殘存的情慾:「師兄,你……」
東華冷冷道:「你不是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