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兮(六十九)
「仙魔,不過是兩個稱謂。若以善惡界定,為善的魔可否稱為仙?作惡的仙又可否稱為魔?」東華如是道。
息壤埋入砂石中,繼而滋生蔓延,生出新的土壤,不過短短三日,整個魔境儼然是另一番面貌。
素女恭敬道:「仙長說的極是。」她話鋒一轉,不屑道,「那幫下仙還不如魔呢。」
立時引起了身後那群仙人的應和。
許是因為玄天敲打過,他們跟隨東華進入魔境這幾日,並不曾受到半點冷落。和當年的東華一樣,他們除在魔境感受到了別樣風土人情之外,也覺得魔境之人與凡人大體上沒什麼兩樣。
東華垂下袍袖,繼續觀望息壤的情況。他暗暗搖頭,這些神仙的怨念竟然如此之大,就好像當日受氣的是他們一樣。來了魔境這些天,但凡能扯到天界的,他們總要說道幾句,而後又來寬慰他。
東華苦笑,自打離了天界,本上仙已經決意忘了這些,你們總是提起。若婉拒,卻是辜負你們的好意。
素女猶自忿忿不平:「早些年小仙便說過,天界那套法則是約束凡仙的。他們體驗過七情六慾,遍嘗了人間冷暖,這才看透一切飛昇登臨。可我們不同,跟白紙一樣,所作所為這一套全都是從凡仙那裡琢磨來的。說到底,天界管得了情愛,卻管不住人心,否則他們怎敢對仙長露出那些醜惡之態。」
她因紓解情緒,說的有些直接粗略,可東華還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神仙清心寡慾是不假。可後天神是閱盡千帆的清淡,先天神則是不經人事的清淡。
一旦後天神那顆凡心被撩動,自然是先天神無法理解,也無法容忍的。
自天河之畔事發次日,四番仙魔之戰一觸即發。
這一回是天界氣勢洶洶要攻打魔境,東華不用想也知道打頭陣的都是哪一群人。
爭奈凌燁被玄天拉走,如今已經全然站在魔境立場,連帶著整個北極都被他扯進來。天兵天將行至凡間與北極交接處便傻了眼,半路裡先被北極的兵將攔下打一場。莫說是魔境,就連北極都拿不下。
北極妖族們不少是玄天故交,又與凌燁往來已久,其中多有不服天界者,趁此機會索性一道反了。據說在最前方迎戰天兵的還是狐族之人。
自打八緋九檀死去,九青出走天界,北極狐族也便開始爭權奪位。後日是玄天凌燁扶植的新狐王即位,為表誠意,新狐王自當盡心竭力。天界若不能奈何魔境,那麼九青也永遠別想回來。
凌燁沒事人似的,十分放心的將邊境戰事交給別人。從前他還隱瞞自己與玄天的關係,如今一朝揭破,他索性在金行域以原身招搖過市。魔境人士無論男女老少全都作風大膽,乍見如此俊俏的人物怎會放過,管他天君神君,先看了再說。幾日來凌燁在金行域大搖大擺閒逛時,沒少收到各色男女投來的鮮花。
凌燁面上裝模作樣的清高,將那些花照單全收。到晚間搖身一變,成了神仙們聞風喪膽的殺神。可不出幾日,他就嚷著無聊透頂,回了他的不塵墟。
玄天一問之下,原來天界並沒有幾個修為高深的上仙前來參戰,凌燁認為自己是被辱沒了,嘍囉只該讓嘍囉收拾。
東華有些疑惑,玄天卻冷笑,淡淡道:「師兄放心,不止自身屍會佈局。」
東華大神近日因情緒不佳,一則刻意迴避與天界有關之事,二則明白玄天不想讓他憂心,便沒有繼續追問。反正諸事有玄天和凌燁撐著,他自己一心撲在重建魔境上,意圖轉移注意。
既然戰火離魔境遙遙無期,玄天省心不少,只管每日晨起上朝,處理魔境內政。加之東華與眾仙助力,整個魔境竟比開戰之前更覺繁榮安定。
表象是好看些,實際上一些變故,東華也是有留意的。
譬如今日忽覺火行域愈發險惡,原先他自己還能踏入數千里,如今踏入數百里便覺燒灼難捱。只可惜太清不在,那丹藥也不好再去天界取,否則便可與玄天再去探探其中底細。
這方山脈被一片蔥蘢覆蓋,東華正待招呼神仙們去下一處播撒息壤時,忽然腰間一緊,他嘴角已先微微向上挑:「今日為何這樣早?」
朱明鍾離允他們幾個來了數日,已經將魔境瞭解的十分詳細。玄天今日讓他們正式進入朝堂參政,按理說,不該這麼早結束。
「還不是因為師兄昨日將觀塵鏡給了鍾離允,我見他魂不守舍,且無要事,便讓眾人早早散了。」
東華心照不宣的點頭。此時恐怕鍾離允已經往不塵墟去了,可凌燁大抵是不會再見他。前天凌燁在鬧市上招搖時有幾回撞見鍾離允,都跟沒瞧見一樣,趾高氣揚的甩袖而去。
今日天晴,又因東華以天陽之氣灌溉,此時山間一片綠絨鋪滿,加之東華從東極帶來的金烏鳥在半空照耀,竟恍如凡間的春日一般欣欣向榮。
玄天未及更衣便趕來尋東華。此時他穿一身玄色金紋的朝服,髮絲盡數束進冠裡,雖是隻身前來,君臨天下的氣派卻絲毫未減。
他照顧東華顏面,每每在人前忍不住想跟東華湊近些,總會隱去身形。倒不是怕自己的旖旎舉動被人瞧見,實則是不想他人認為,東華是因為得他珍愛的緣故才能在魔境立足。
他這師兄的好處可多了去了。
容貌絕佳,氣度絕佳,性格絕佳,修為絕佳,治人治世的能力也是絕佳,魔境近來的繁榮足可說明一切。魔境的人不傻,否則也不會風傳,天界將一位帝君逼迫下凡,這位帝君因為和魔皇陛下交厚,毫不保留的造福魔境。
如此一推,倒不知是誰沾誰的光了。
玄天越想越多,說到絕佳,就連師兄在那個時候也……
東華將眾人遣去下一處播撒息壤,此時週遭已空無一人,感到腰間的手臂似乎緊了些,便道:「師弟,你先放手,我有事要和你說。」
這幾日東華心中鬱結,勞碌時還好,閒暇時不是發呆就是走神,玄天每次見他這樣,一面在心裡疼惜,一面同時將天界更惱上幾分。連親暱的舉動都不忍下手,即便有時狠下心滋擾他,也只能淺嘗輒止,因為東華只閉上眼由他來,不推拒也不做回應。玄天一向我行我素,此時終於覺得自己有些「大逆不道」了。是以,他每日將東華攬在懷中入睡,卻也僅止於此。
玄天十分體諒東華的心情,他當年在誤會之下,決意滯留魔境時,也是快被各種情緒逼瘋。東華內斂,不言不語安靜的很,只是面色差到令他心疼。
東華也知道自己不該如此頹喪,耐不住一時無法忘懷。或許隨著日積月累,他的心結定會淡化,可如今大劫在前,過一日便少一日,真能容許他等待時間流逝麼?
玄天微微低下頭,將下巴放在他的頸後:「師兄,我可只是固住了你的身體。」
言下之意,我沒動你的嘴。
聽見玄天話裡夾帶的幾分調笑,東華知道他是在逗自己開心,強打起精神道:「別鬧,我有東西給你看。」
玄天並沒有動,猶自渾說:「莫不是誰又寫了你我的故事,師兄要與我分享?」編纂名人的風氣不知何時從天界傳入魔境,卻和天界的喜好大相逕庭,編者自然是對玄天大加鼓吹,這幾日東華閒暇時為做消遣,也多少看了幾本。
沒想到東華還真點了頭。
玄天感到出乎意料,但不等東華發話,便搶先在他身上摸索起來:「我幫師兄代勞。」他知道東華習慣將物件納入袖中,一雙手卻故意往別處遊走,藉機暗暗佔便宜,掌心貪戀的汲取東華前襟透出的體溫。
直到東華忍不住提醒他:「在袖中。」他才終於不捨的收手,從袖中取出一本冊子。
冊子裝訂十分簡單,上面潦草寫著四個大字,《東極拾遺》。
玄天挑挑眉:「這是天界之物?」
東華稍向後側首,答他:「這是素女今日呈給我的,說是近來天界風行之作。她猶豫許久,還是覺得有必要給我知道。此時無人,索性打開與你觀看。」
素女會將這冊子送給東華,怕不止是因為它風行。玄天唇邊的笑意稍稍淡了些,而後依舊環著東華的腰身,將冊子舉到東華面前,兩人一同翻看。
果然,這冊子的內容和書名一樣吸引人,它別開生面的講了一個帝君裡通魔境,背叛天界,欺上瞞下的故事:東華與玄天自小一處長大,久而久之,玄天竟對師兄東華產生了背倫的綺念。就在天帝大選前夕,玄天終於按捺不住,向東華吐露了情愫,自然是遭到拒絕。而後玄天一怒之下叛入魔境,隨後二人戰場上見,東華失手刺了玄天一劍,也終於認清了自己的心意。原來他竟是喜歡玄天的,懊悔之下掉頭刺自己一劍欲要殉情。然而兩人奇蹟般的活下來,傷癒之後,因無法面對玄天他尋借口下凡歷練。誰知每一世仍免不了玄天的糾纏,第七世更是將他擄入魔境圈為禁臠。也就是在此時,二人把可行之事與不可行之事全部行了個遍,東華進一步身心淪陷,從此與玄天難捨難分。後來雖礙於顏面,不得不回到天界,卻仍是假借閉關之名,與玄天暗中苟且。玄天也每每偷入紫府洲,和東華私會。
當中還有不少細節,諸如將天界的寶物盡數搬入魔境,在無望谷落淚是因為捨不得玄天,甚至受了五十飛劍以後,還在玄天的安慰之下,拖著傷痛的身子和他纏綿。
粗略翻到最後,玄天感到懷裡的人在微微顫抖,看時,東華正竭力平復著氣息。
玄天啪的合上書冊,柔聲道:「師兄不要生氣,這書裡你是偽君子,我是真小人,照樣般配。」
不錯,既然是詆毀東華的文章,自然玄天的形象更惡劣。在天界時便不與人為善,又耍詐打傷師父,糾纏師兄,就連東華留在凡間的軀殼,他都留著宣淫,以解相思之苦。
玄天心中冷笑,可面上越發溫柔。東華啞聲道:「難怪他們會信……」
如此離譜的內容本該不被人接納,妙就妙在,它將虛實摻雜在一起,竟和東華的經歷大致相合。且有兩處,還真是不為人知的事實。這故事經得起推敲,又引人遐思,那些意念不定又對東華和玄天不熟悉的小仙,不由不信。再加上自身屍和九青的挑撥,陳主簿的煽動,自然群情激奮。就連東華,都對這書裡的自己產生了鄙夷。
可這終究不是真的,東華此時只有滿腹辛酸。
難怪自身屍對他說:「下一個是你。」
難怪朱明和鍾離允聽見那些謠傳,就是瞞著自己解決,也不想驚動他。
從這冊子上引申開去,東華不用細想,也知道那些謠傳有多不堪了。原來自身屍的計劃從那時已經開始,自己卻還暈頭轉向的去追殺對方。刀槍劍戟又如何,冰凍火焚又如何,強大如他,本該無所畏懼,卻被看似柔軟的口舌擊敗。
玄天對天界厭惡透頂,可此時也不得不違心替天界講道理:「原來是這冊子的緣故,師兄應該已經發現,先前滋事的全是新登臨的小仙,人心易變,才會如此。」
東華微微搖頭:「你不必勸我,難道百忍也是新登臨的小仙麼。」
「百忍他……」玄天想了想,勾起嘴角,「師兄不要多想。」
可是他剛說完這一句,東華卻已經開始多想了:「我第七世那個凡體,你果真……果真……」底下的詞彙他說不出口。自他重入魔境,震撼的事情接二連三發生,他原本已經忘了這件事。如今被這冊子一提,他又記起來,問出了當時便想問的問題。
耳邊傳來一聲輕咳。
東華不由回過頭,剛好玄天也在看著他,眼中還漾著笑意。
「師兄還氣旁人,自己不也信了這冊子裡的編排,我為人如何師兄還不清楚?」
「正因清楚,所以才問。」
玄天終於放開環在東華腰間的手,看似誠摯的道:「師兄也知道,你我這等上神,無法與凡體交合。」
「但你有的是辦法。」
「沒有。」玄天說著,忽然目光有些閃爍:「不過是摸摸……親幾下罷了。」
無論做帝君還是魔皇,他從來說一不二,唯在東華面前,他才會有這樣囁嚅的時候。
「那你還待如何。」東華聽他聲音低下去,好像少年時期做錯事了一般理虧,不由語氣緩和了些:「你也知道這是胡來,還作出這一幅可憐的模樣,倒好像是我欺負了你。」
除去公事,他的言語終於多了些,玄天見狀順勢道:「難道不是,師兄跟自己的凡體爭風吃醋,卻來責問我。」
「……我爭風吃醋?」東華被玄天這個用詞嚇了一跳,但細思之下,他又吃了一驚。這時他才發覺,他的確是在糾結玄天初次是不是和他。又想起三垢淵的幻境,不由心虛起來。
玄天見他陷入沉思,暗暗勾了下嘴角,而後依舊環起他的腰身,貼在他耳畔道:「師兄,你叫我如此委屈,不應該寬慰我些?」
東華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由自主的道:「寬慰你?」
玄天點頭:「師兄你瞧。」那冊子被靈力托在半空裡,在二人面前自行打開,一頁一頁往後掀。
即便是籠罩在失意的陰影下,東華身上那股和煦的氣韻卻從未消失。不會因為他遭到了巨大的惡意,便也拿惡意來待人。玄天深諳這一點,便借勢以賣乖逗東華開心,而東華無比耐心的由著他,也惹得他愈加心疼。
這是對著他,換成別人過來撒嬌撒癡的,東華雖也不會惱,但肯定要敷衍兩句避開。
紙張在某一頁停住,玄天道:「這一處寫的是你在無望谷垂淚的神態,雖是在抹黑你,可細節十分貼合,見字如見人。我當時離去的早,否則怎會藉著這種東西領會師兄的樣子。」
「且慢。」東華見他說的前言不搭後語,疑惑起來,「你方才說,要我寬慰你……跟這有何關聯?」
玄天垂下眼瞼,低頭嘆氣:「此物雖然詆毀,可著者顯然是對師兄愛慕已久的,否則怎會寫的如此細緻。」
他這一提,讓東華復又想起先前的事來,淡淡道:「不寫的細緻些,如何吸引人看,又如何令人信服。」
玄天眉目低垂,睫毛投下一小片陰影,看似有些鬱鬱:「可我就沒有這殊榮,這著者字裡行間對我輕描淡寫,可我做的惡事卻遠勝師兄。」
東華聞言,自己拿靈力翻了那冊子,再忍著心中不適粗略的看了幾頁,果然和玄天說的差不多。
玄天抬起眼瞼,臉上又是一副無辜之態:「我被詆毀的體無完膚,而師兄略有體面可言。師兄不來寬慰我,卻還想著跟自己的凡體爭風吃醋。」
他繞來繞去,總算回歸到正題,東華終日消沉的臉上終於見了些笑意:「你伶牙俐齒,我辯不過。你說,想要我如何寬慰。」
他終於不再強顏歡笑,玄天珍惜的很,待要得寸進尺的指指自己的嘴唇時,卻見東華臉色稍變。
「不對。」
玄天見他忽然蹙眉,忙問:「哪裡不對?」
「這書冊,似乎不是出自一個人的手筆。」東華繼續將冊子翻幾頁,「你看,方纔你說寫我的那一段描寫固然詳盡,可後面的就粗陋不少。到了……到了合歡蓮的地方,已經毫無文采可言,且能看出著者對我深惡痛絕。若他真的厭棄我,前面萬不會寫的那般用心。」
玄天略一對比,也點了頭:「還是師兄細心,這文章的確像是被人增補過。」說罷,他將冊子合上來回翻弄,終於在最後一頁最邊角的地方,看到了一行字。
出藍仙人,著。
東華有些意外:「九青?」
東華已經讀過九青的兩本著作,他會意外,不是因為此書出自九青的手筆。而是他忽然發現,前面那些文辭細膩的章節,和他從前讀過的類似。反倒是後門那些不用心的,對他詆毀謾罵無度的,像是另一個人加上的。
忽然,袖中傳來輕微的動靜,東華心裡一動,略略抬手。
先前辟邪給他的定魂珠閃爍著瑩瑩的青光,緩緩升在半空,其中的魂魄已然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