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兮(七十)
凡間年關已至,人們行色匆匆,城池裡、村落間,蕭條中透著繁榮。
越過綿延不絕的山脈,北極邊緣則是另一番景象。連續數天的大雪,也無法掩埋滿地的殘肢與血漬,神仙湮滅的飛灰混在雪裡,吹的哪裡都是。
數日的征戰,雙方死咬住北極邊緣不放,天界未曾向前一步,北極未曾向後一步,看似持平,實際是且戰且守的北極佔了上風。嚴冬肆虐,山景淒涼,因戰況膠著,雙方死傷過重,今日戰勢稍有減弱。天界這幫小仙們在山谷中安營紮寨,靜候天界馳援。
有小仙露出了焦灼之色:「開戰這許多天,天帝沒來過,道祖沒來過,就連上仙也不見幾個,究竟是怎麼回事。」
「幾日來魔境也沒什麼頭目迎戰,奇怪得很,該不會他們覺得咱們這沒什麼厲害角色,不屑出手?」
「此次戰事是道祖提及,天帝親口下的決策,我們踴躍響應,死傷無數,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怎麼他們就不來?」
「莫不是他們害怕贏不了,索性不來了?」
「唉,當時咱們鬧一場,趕走東華帝君,連帶著凌燁天君也跟著去了,如今打起仗,又是我們奔忙,也不知道真正傻的是誰。」
「你說什麼!那樣骯髒的事情你受得了?好像你自己沒鬧一樣,現在還說別人傻。」
「哼,我只說我的,誰認了算誰的。」
「你!找打!」
一群人吵吵嚷嚷,眼瞅著就要起內訌。
陳主簿趕進帳中,大聲喝道:「你們做什麼,還不住手。」
待三言兩語瞭解了情況,陳主簿按下心中的不安,色厲內荏道:「不要胡言亂語,你們頭頂的是天,是天帝,是道祖!他們不來,是因為他們篤信我等扛得住。這才幾天啊,就要他們出手對付那些許妖魔,咱們就如此窩囊麼?」
所有人面色各異的看著他,有個別欲言又止的,卻最終沒有再吭聲。
陳主簿環視四周,沒再聽見不和諧的聲音,面色緩和下來:「各位,你們不妨看看我。當日在天河畔,凌霄殿前,我一人獨對東華玄天,何曾俱過。如今不過是略有死傷,你們不該怕的。」
陳主簿說罷,瞧見眾人的眼睛重新亮起來,自己心裡也有了底氣,又道:「還有九青,他如此弱小,卻留在天界給他父兄討公道。就算被逐出狐族,他也從未退縮過。眼下,玄天東華他們還好端端的待在魔境,說不定此刻正在嗤笑你我,萬不可起內訌,如了他們的意。」
「不錯!」「我們不能內訌!」「一致對外!」「魔境才是敵人!」
在眾人鬧哄哄的附和聲中,陳主簿望向北極的上空,儘管重重風雪遮擋,連對面山上的枯木都看不清。但陳主簿的眼中卻似有火苗緩緩燃起,他忽然冒出一句:「定要血洗無望谷,為當年死去的仙友們報仇。」
一個纖細的少年音從帳外傳進來:「血洗無望谷怎麼夠?」
隨後,營帳掀動,碩大的雪片隨著一個細瘦身影躋身進來,也不去拍打自己肩頭和衣擺上的落雪,只是執拗的看著陳主簿。
陳主簿面露喜色:「九青兄弟。」身後的一眾小仙也湊過來,跟九青十分熟稔的打招呼。
九青臉上現出笑意,可明眼一看就知道是強顏歡笑。他一一還禮,而後悲憤道:「血洗無望谷,對東華玄天有影響麼?他們收拾殘黨,還會捲土重來。要我說,將他二人正法,才是正理,才是此戰的首要目的。」
眾人面面相覷,雖然他們不喜歡玄天東華,也秉持著替天行道的本意前來,可將這兩個人物拿下,似乎不是眼下要考慮的事。對他們來說,如今想攻下這座山頭,已經很是不易。
「好,九青兄弟說得對。」陳主簿自己點了頭,看似有信心的很。「九青兄弟,你今日前來,莫非是為了狐族新主即位的事?」
九青這才開始拍打滿身落雪,有意放大了聲音:「我已經不是狐族的人了,狐族如何與我無關。是玄女娘娘叫我下來看看戰況,回去稟報給她。」
陳主簿一聽,轉身朝那些小仙笑道:「我方才怎麼說來著,得知此處吃緊,上仙們定會派兵馳援。我等只管好生擋著,不要讓他們失望。」
小仙們早在聽見九青那句話時便已經喜上眉梢,此時更是紛紛點頭,群情振奮,揚言養足精神即可再戰。
九青臉上掛著微笑,說了幾句鼓舞的話,直將小仙們的情緒捧到極致,這才走到陳主簿身邊,低聲道:「陳大哥,請借一步說話。」
陳主簿瞧他神色異樣,但不知原由,於是將九青帶到自己營帳中。九青回身掀開帳簾再次確認外頭無人之後,這才落座,低下頭慢慢的道:「陳大哥,我今日前來雖是奉玄女娘娘之命,可我說狐族與我無關,卻是謊話。」
陳主簿原已坐在他對面,聽了這話立即站起來,問:「怎麼回事?」
九青依然埋著頭,半晌才又道:「我要去狐族。」
陳主簿吃了一驚,走上前去:「你瘋了?」他發覺自己聲音過大,又壓低了些,「去幹什麼,新狐王是爭權奪利鑽營上來的,他巴不得你永遠別回去,你卻趕著送上門,凶多吉少你知不知道?」
他連番質問,只讓九青嘆了口氣,不過他總算是抬起頭:「我知道,但我不得不去。陳大哥放心,我肯定無恙。要考慮生死的,該是狐族的亂黨才對。」
陳主簿愣了愣:「什麼意思?」
九青從座上起身:「陳大哥,今日之後狐族便會退出此戰。而我大抵是要被玄女娘娘禁足很久,如果是這樣,那原先的計劃,只能由你一個人實施了。」
他還是沒有說明去意,但陳主簿見他說的如此嚴肅,也便不再追問。在他看來,成大事者,沒幾個秘密怎麼行。他也鄭重的道:「好,交給我便是。」
九青對他寄予厚望:「陳大哥,無論此戰是輸還是贏,你都要全身而退,大道祖定會保全你。」
陳主簿聽他語氣苦大仇深,不由勸道:「你也不必擔心。你這裡還有個玄女娘娘擔著,她對你可是頗為賞識,否則今日也不會派你前來傳話。」
九青又點頭,再看向陳主簿時,臉上一片天真爛漫:「你說得對,玄女娘娘的確待我很好。」
雪下得越來越大,好似揚起了漫天飛絮,才落下的腳印,不到半柱香的時間便被抹去,連先前那些殘血殘肢都難以尋覓了。
九青從營帳中獨步而出,一直往前走,不留神踩在一團破碎的血肉上,碎裂的紅色冰塊迸濺開來。九青嫌惡的皺了皺眉,一腳將凍硬了的肉塊踢出很遠。
他回身看了看山谷間的營帳,忽然笑道:「若我說玄女根本就沒派我下來,整個天界都不想管你們,你會不會哭呢。」
此時他的臉上哪還有半點稚氣,取而代之的是冷如冰雪的狠厲之氣。他瞇起眼看向同樣飄雪的北方,口中自言自語:「玄女待我很好?呵,總算是把所有交情都消磨殆盡了,接下來……」
認識九青的人都知道,他道行太淺,能飛上九重天已經不容易。可此刻他捏起隱身訣,十分純熟的騰雲駕霧,輕鬆瞞過守衛的眼睛,進入了北極地界。
彼時狐族新主即位大典已過,眾人正在設宴作慶。九青依舊隱著身,卻繞過宴席,去了前殿。那王座被一張嶄新的狐皮覆蓋,狐皮一看就不是凡品,毛色油潤,根根分明。殿上沒有燃燈,可那狐皮自己泛著微微螢光,照亮了通向王座的階梯。九青一步步走上前,凝視著狐皮,半個身子陷在陰影中。
原來狐族有個習俗,老狐王死後,會將他的毛皮做成毛氈鋪在王座上,說是魂魄會從此附在這裡督促新狐王,直到新狐王死去,才換下來與皮肉一起入土為安。而新狐王的毛皮取而代之,週而復始。
而今這王座上的毛皮,便是九青之父八緋的。
九青閉上眼緩緩坐在王座上,可不大一會,他就睜開眼猛然起身,抓起狐皮狠狠撂在地上,一腳踩了上去。
大半個乾癟的狐狸臉都被他碾在腳下。
九青在腳上攢足了力氣,直到看見這狐狸臉變了形,扭曲到近乎猙獰的表情才緩了緩。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腳底的狐狸皮,搖頭道:「可惜,習俗終究只是習俗,你的魂魄早就不在了。」
他終於收了腳,俯身拾起狐狸皮,重新將它規整的鋪在王座上,除去被踩平了的狐狸臉和沾的些許泥漬,彷彿方纔的一切從未發生。九青抬起自己的手,露出白嫩的掌心,而後他像來時那般注視著王座:「父王,不愧是你嬌生慣養出來的,這手真是乾淨,不過你放心,很快就會變得很骯髒。」
整個大殿本該靜悄悄的,可是不遠處宮殿的夜宴聲不絕於耳。九青知道在這裡等不來回應,卻依然繼續嘆息著往下道:「我忍了這麼久,可你卻死了。若是今日你還在,能看到即將發生的一切,該有多好。」
他冷笑一聲,再也不理會王座上的那團死物,繼續隱匿身形,穿牆過院來到夜宴的大殿。
此時夜宴才剛開始,因新狐王是玄天凌燁扶植上來的,其他各族的妖王跟他雖不熟,卻依然賣了面子前來道賀。
九青環視一周,人群中沒看見凌燁,他便放下心來。也是,凌燁這種眼高於頂的貨色,從來懶得湊這種熱鬧。角落裡放了一大盆紅山茶,花色艷麗,大朵大朵的掛在枝頭。站在九青的位置,剛好被花葉擋住席間那二人的面孔,依稀只瞧見這兩個人舉手投足氣度不凡,身上不見仙氣,也不見妖氣,顯然是刻意壓下了。
九青再向前一步,終於看清了這二人的長相,但卻是兩副生面孔,還是頗為平凡的長相。
九青還在走神,卻在身旁狼王和虎王那裡聽見了兩個十分熟悉的名字。
狼王道:「若說八緋也是個人物,可萬不該為爭祖上遺留的那口氣,去招惹玄天。」
虎王四下看看,皺眉道:「小點聲,隔牆有耳,萬一此處有玄天的耳目就……」
狼王一個酒盅塞到他嘴裡,「怕什麼,玄天從來不怕被人指點,咱又沒說他壞話,這不是幫他傳播威名麼?我算是看出來了,什麼仙,什麼魔,全都是做做樣子,凌燁天君平日裡那般高傲,誰能猜得到他和玄天竟認了父子?東華帝君高風亮節,又怎知……咳咳,略過略過,心照不宣。你看看最近天界窩囊的,我都替天帝臉紅。」
虎王不緊不慢的喝了口酒,放下酒杯:「你剛剛還說仙魔是做樣子,萬一人家天帝也是在做樣子呢?難說。」
一旁的九青若有所思,此時上座的新狐王舉起酒杯,又是道謝又是敬酒,惹得席間所有人都舉起手中的酒給他回應。
禮畢,狼王又道:「我看這新狐王雖然有些頭腦,可修為比起八緋來,差的不止一點,不過比起他兒子九青還是綽綽有餘的。看來九青那小子被關在天界回不來,也不礙事,一個廢物當王,我瞧著也不大合適。」
虎王搖頭道:「你別忘了八緋另一個兒子。」
「忘不了,九檀嘛。」狼王一邊給他二人的杯子滿上,一邊道:「他也湊合,年紀輕輕入了碧遊宮且不提,說話辦事也都像那個樣子。只可惜下落不明,否則八緋死了,他還能爭一爭。」
虎王嗤笑:「爭什麼,八緋最討厭就是他。當年九檀他娘只是狐宮的女婢,卻垂涎八緋。趁著八緋酒醉爬上了床,事後還非要說自己不是故意的。強買強賣還耍賴,八緋肯定不吃這一套,可關了些日子待要處決時,才發現這婆娘懷了身孕。八緋動不了手,只好留她在宮裡,一輩子不給名分。這婆娘卻不死心,以為自己生了九檀,總有出頭之日。直到八緋娶了王妃,她才清醒,王妃生九青時,這婆娘竟然下毒,害得人難產而死,就連九青也毀了靈根,要不是八緋成日裡拿丹藥灌著,他都沒法修煉。害人害己,自己的兒子天資再好,也還是被嫌棄。」
狼王嘆道:「誰說不是呢。八緋這輩子爭強好勝,硬生生把自己作死。咱們可別學他,還是夾著尾巴做人吧,天知道這局勢還會怎麼變。」
九青很有耐心的等待著,待酒過三巡之後,他才尋了個比較顯眼的地方,也就是那盆紅山茶前面,現出身形。
新狐王最先看見他,臉色一變,還未開口便已站起身,手中的酒盅還不及放下。
鬧哄哄的夜宴霎時間靜下來,面對憑空出現的白髮少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在這些人中,熟悉不熟悉的都有,九青對所有人籠統的打了個招呼:「諸位安好。」
他自是一團和氣,新任狐王也不是吃素的,轉眼間已經調整好面上表情,跟他客套:「原來是九青公子,許久不見。今日狐族盛會,你又是前狐王之子,我本該相邀,奈何天帝將你禁在天界。如今仙魔開戰,你與北極對立,卻前來恭賀,心意本王領了。可你擅自前來,就不怕天界怪罪?」
在場幾個妖王雖只管看好戲,可私底下已經不約而同的交換了個眼神。不愧是凌燁物色的人,果然還是有點城府。沉得住氣,一番話裡隻字不提王位的事,還拿天界來提醒九青的身份。
人們只等著看這位少年慌張的模樣,在他們的印象裡九青見人連個場面話都不會說,成日裡只會拜東華帝君。
面對新狐王的質疑,九青露出倨傲之色,笑意卻不減分毫:「你不過是族裡的旁支,往日給我提鞋都不配的貨色,如今只不過僥倖小人得志,你也敢跟我搭話?」
饒是新狐王再怎麼有定力,也沒想到看似純良可欺的九青,竟會露出這麼放肆的一面。
他是狐族的旁系成員,以往見了王室的確要唯唯諾諾,盡力巴結。可他記得九青雖話不多,見面至少也會客氣的叫個兄長。這才離開多久,怎麼自己就被他說成「不配提鞋的貨色」?
其他人也震驚的很,原因和新狐王一樣。待反應過來,便聽見新狐王的一個朋黨喝道:「九青,你如今非我族人,憑什麼在這裡胡言亂語?」
新狐王抬手讓他退下。九青越是無禮,越能襯出他的大度,如此王位就更牢固了。新狐王愈發謙卑的道:「這王位是凌燁天君親點,九青公子若要問罪,也不該問到我這裡,而天君更是不容置疑。若你認為我說的在理,咱們就坐下來,仙魔共飲一杯可好?」
他可不指望這炸毛刺蝟似的九青會聽他的,說這番話不過是為了暗示,他不會與九青為難,也絕不會再讓他回到狐族。
可他卻沒料到,眾目睽睽之下,九青施施然走到旁邊的桌席上,很不客氣的拿起一杯酒,作勢欲飲。就在杯沿快要碰到他的唇時,他突然停下來,而後笑得更加燦爛,同時作出了一個令所有人匪夷所思的舉動。
他輕輕一揚手,滿杯佳釀盡數潑灑在那盆盛放的紅山茶上。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還在後頭。
九青嘴裡唸唸有詞,那花葉上的酒汁方纔還是甘冽通透,轉瞬間便泛起烏黑的泡沫,在滋滋聲中,絲絲縷縷的青煙蒸騰而起,眨眼的功夫一盆好端端的山茶就變成了枯枝敗葉。
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呼,而後齊齊露出了驚慌之色。
這酒有毒!
那他們方才喝的不也是……什麼時候動的手腳?
新狐王同樣驚慌,可他還沒忘記把自己撇乾淨:「諸公明鑒,這酒本王是和諸公一起暢飲的,本王也沒有必要在酒裡做文章。」
是他多慮了,在場沒人懷疑他,狼王忍不住怒道:「九青小兒……你究竟要怎樣?」
少年仍舊是那個笑得純善的少年,可說出的話卻讓在場所有人毛骨悚然:「殺了你們呀,否則我做什麼大費周折的給諸位下毒?」
新狐王定了定神:「可否讓我等死得明白?」
「你想死得明白?可惜,我自己都不明白呢。」九青終於撤去了滿臉明朗的笑意,淡淡道:「我從來就對狐族恨之入骨,以前還想著奪下王位,把所有人踩在腳底。可是現在我又對這個沒興趣了。試問,倘若你們與我毫無干係,那你們活著重要麼?倘若天地都將不復存在,那你們死去又重要麼?」
他說的話有些深了,新狐王只能讀出他自己理解的那部分:「奪下王位?你原就不用爭奪,如今是你自己選擇去天界……」
「閉嘴!」九青不耐的道,而後微微一笑,「我不想聽這些,你們上路吧。」
他稚嫩的臉上,現出一抹瘋狂到近乎嗜血的色彩,他志得意滿的望著面前的一群人,低聲念起了咒語。
可沒兩句,他就頓了頓,似乎有些驚訝。再接著迅速念幾句,在場所有人還是大眼瞪小眼的看著他,依然沒有出現任何異變。
這簡直太出乎他的意料,九青心中生出了驚懼,忍不住喃喃道:「怎麼回事?」
一個清朗溫和的聲音接下了他的話:「因為他們飲的都是酒,只有方纔你手裡的那杯,才是毒。」
聽見這個聲音,九青似被人猛然被敲了一記重錘,目眥欲裂:「什麼!」
又一人森冷的道:「在本座面前耍花樣,九檀,你夠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