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兮(八十二)
東華有些時日沒回紫府洲。
自他離去以後,偌大的東極失了頂樑柱,雖然表象井井有條,可畢竟不如往日繁榮。
一則誰也不敢接手,二則九重天連日來被自身屍攪成一鍋粥,縱想管問,也無暇顧及。
此時見著府外守衛們靜立,府內仙童們灑掃,各人按部就班,只是面上多少有些怏怏不樂。守衛們素養良好,從前向來是目不斜視,此時卻不時向北方張望,似乎在盼誰回來。而仙童們將前廳正中央的位子精心擦拭一遍又一遍,偶爾看看門外,低頭繼續擦。
東華站在梅林的陰影裡,隔著一片花枝,靜靜觀望那些低頭忙碌的身影,卻沒有一個人看得見他。
玄天問:「師兄不打算現身?」
東華臉上有幾分欣慰,卻搖頭道:「不了。」
就算見了又如何,終究還是要棄他們而去,此刻挑起他們的念想,末了又是一場哭哭啼啼,倒不如叫他們早些忘了的好。
玄天將東華的神色一一看在眼裡,沒有說話,可嘴角卻緊緊抿了起來。
黃昏時分,春風裡伴著幾絲清冷,拂得林間花影微顫,落在二人的衣襟上,如同此時半夕泉池底漂浮的藻荇。
東華俯身,將手指放在泉水中,那水是一如既往的清冽,卻不冰手。
玄天定定望著花影下的白衣,眼底本是一片靜謐,可其中無聲起了點點水光。
而東華緩緩回過身,垂下眼瞼,假裝沒看到玄天眼中的波動。只抬手摸了摸玄天的臉,勾起嘴角道:「似乎眨眼間,你就長成這般模樣了。」
這嘴角天生含笑,自帶包容天下的氣韻,此時溫潤的挑起來,幾乎快暖化了冷色的碧梅。
玄天一語不發。東華搜尋著回憶,慢慢道:「當年從八卦爐中出來,我第一個見到的就是你,那時你同凌燁一樣喜歡哭鬧,我還不會講話,只好去幫你抹眼淚。」
他說著,忍不住笑得更深。玄天則微微仰起臉,星光落在眼中,一時間波光粼粼。
「白衣蒼狗,只在轉瞬。」東華感慨不已,「沒幾年你就大了,漸漸離開我去別處闖蕩,如今修為見識都趕超了我。你看看,就連身量,也早就比我高了,但師兄高興的很。師弟,你為何一直不言語?」
玄天睫毛投下的陰影微顫,依舊沒有答他的話。只一把抱住他,嘴唇貼過去,炙熱的吻讓他幾乎背過氣去。
東華怔了怔,隨即一反常態的與玄天緊緊相擁,唇齒間儘是對方的氣息。
那獨有的墨蘭冷香讓東華貪戀不已,力道愈發加大,和玄天一樣慢慢啃咬起來,到最後恨不得將玄天吃了。本難得的強勢一回,眼角的濕潤卻讓他顯得有些弱勢。
他到此時才發現,死這個字,當真叫人莫可奈何。有些東西就算再喜歡,也是一絲一毫都帶不走。
也不敢帶走。
他們兩個以這種方式幾近瘋狂的交纏。玄天在這個時候本就不喜閉眼,此時東華也難得的沒有閉眼。他二人眼中儘是對方的影子,等到天完全黑下來時,已經相護摟抱著倒在草地上,口裡甚至起了隱隱的血味。
玄天貼在東華的嘴角,終於開了口:「師兄,去你的靜室。」
東華凝視著他道:「都依你。」他雖好脾性,可內裡一向剛直,從不曾刻意討好過誰,此時他只想了卻玄天所求。
也是他自己所求。
玄天在這種事上向來心急,可今日卻存了十足的耐心。又是叫東華點清心燈,又是張羅著燃起流香。直到室內清輝遍灑,地下流香滾滾,他站在簾帳下不再言語,週身光彩朦朧,亦幻亦真。
東華這才走入煙霧裡,手臂微抬,外袍已然落地。
玄天定定看著他,眼眸如同點墨,看似深沉,當中卻只有一個東華。東華也同樣深深回望,動作未停,很快白皙精緻的鎖骨從衣襟下露出來。
紫色衣衫才剛褪至臂彎,玄天就忍不住將他摟在懷中,幾乎與此同時,東華狠狠吻上他的薄唇,開始解他的腰帶。可手法太過生疏,東華一用力,那腰帶居然被他扯斷。
玄天迅速佔據主動,直將東華吻的氣喘吁吁,細碎的聲音從緊貼的唇間沉沉傳出:「師兄,我捨不得你……」
東華一怔,隨即停下。而後俯身,將臉貼在玄天胸前的疤痕上,磨蹭著那片凹凸之處,頹然道:「師兄最捨不得你……師兄對不起你……」
玄天沒有說話,只是心房裡的震顫驟然加快。
東華抬起頭:「如今還剩些時辰,你我……」
玄天抬手抽出東華的髮簪,淺色長髮隨之披散,口中道:「我想陪師兄領略這世間諸多好處,卻做不到了。」
東華垂下眼瞼,默然無語。
玄天撩撥著東華額上的碎髮:「師兄轉世時,最喜凡間的雞絲湯餅,我待給師兄做一回,可總是學不會。」
原來你背地裡竟做過這種蠢事。一個神仙,還動手做湯餅,本上仙無法想像你身上沾滿麵粉的模樣。
東華輕笑出聲,可鼻尖卻有酸澀湧上來,眼眶也熱了。
擁著他的懷抱驟然放開,東華面露驚疑,卻見玄天從袖中取出一個白淨瓷瓶:「這是碧梅上采的清露,方纔我在前廳順手拿來,總算能給師兄了結一樁遺憾。」
東華喉中發澀:「難怪這瓶子有些眼熟,謝……謝師弟。」
玄天勾起嘴角,臉上總算是見了笑意,眸色卻暗淡下來:「師兄永遠不要謝我。」
東華只道他是強顏歡笑,避開他的目光,猶自討好的跟著勾唇:「是師兄太見外,你……」
話還沒說完,嘴唇就被堵上,一股清流帶著淡淡的梅香湧入口中,玄天的舌尖在他唇齒間輕柔掠過。
東華抬手擦拭嘴角的水漬,點頭道:「香氣濃郁,想來這清露剛採來不久。」
玄天也點了頭,依舊勾唇道:「師兄喜歡就好。」說罷又飲了一回,含在口中湊過去,東華十分主動的受用,只覺從玄天口中渡來的清露,比以往喝過的都要甘甜。
這一次渡來的清露比方才多了不少,而渡罷以後,玄天並不放開,直吻的東華頭昏腦漲才甘休。
東華瞧見玄天面色又開始複雜,只道他對自己不捨又不滿,可等喘息片刻之後,卻發現昏沉之感不但沒減弱,反倒連元神都開始微微浮動。
東華身子晃了晃,覺得眼皮有些沉。
玄天將他接在懷中,聲音輕柔:「師兄覺得如何?」
一瞬間,東華心驚肉跳起來,顫聲問:「你給我喝的是什麼!」
眼看著沒多少時辰,此時變故陡生,東華再也繃不住了,情緒一觸即發。他抓住玄天的前襟,努力瞪著眼,意圖從玄天臉上看出什麼來。
可玄天依舊是那般深深的看著他,輕吮著他的嘴角,動作滿是疼惜。
「是酒。」
這感觸其實已讓東華隱覺似曾相識,可在玄天親口揭破之後,他還是固守著最後那點清明,勉強笑道:「你是不是同我玩笑?」
玄天一字一句澆滅他的僥倖:「師兄,這是我此生最認真的時刻。」
東華被他坦然的模樣驚呆了。
玄天在他耳邊柔聲道:「這瓶子並不是我在前廳拿的,而是赤璃誕辰上師父親自送來,與清露十分相似。非但能以假亂真,且酒力渾厚。我早為師兄預備下這條後路,今日終得圓滿。」
「師父?他怎會……」
玄天眸色幽深,手指滑過他的髮際:「不然師兄以為,我憑什麼幫他隱瞞真相至今?」
「你究竟意欲何為……」東華手上脫力,玄天的衣袍從他指間漸漸滑落,「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眼瞧著不甘和焦急在東華眸中燒成火,玄天卻出奇的冷靜,「我知道。我知道師兄捨不得我死,捨不得三界消亡。」
「知道你還——」
東華驟然閉口,目光閃爍不已。他想站起來,卻渾身乏力,只能靠在玄天胸前,艱難的抬起頭,「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亂想了,你、你猜到什麼了?」
玄天扯了扯嘴角:「什麼都沒有。」
東華驚疑不定的看著他,忽然哀求起來:「師弟,我求你讓我去,師父都說自身屍的辦法可行,你為何還要攔我。你相信我,一定是我,你千萬不可……」
玄天牢牢堵住他的嘴,清心燈光華鋪在沉沉煙雲裡,雖不很亮,卻足以照見他眼角的水光。
東華滿腹言語被堵住喉中,除了悶哼,什麼都說不出來。他努力的搖著頭,想要躲開這吻,但無濟於事。
幾絲鹹澀從玄天唇邊傳來,在二人舌尖流轉。東華惶急的睜著眼,用盡全力去掙扎,可越是這樣,越是加劇了酒液在體內擴散。
到玄天終於撒開手時,東華已是強睜著眼,多半神智陷入混沌。
而他還記得要緊事,急的口不擇言:「你混賬!玄天!」
這句含糊不清的話在靜悄悄的屋裡迴盪,同樣匱乏的罵人措辭,同樣一言不合就開始灌酒的行徑,與河畔小舍那日何其相似。不同的卻是抱著他的這個人,此時動作溫柔的很,彷彿再重一分他就會碎了似的。
迷濛中,東華感覺到臉上落下一滴滾燙的水漬。
玄天仍不讓他開口,用手摀住他的嘴:「師兄,往日我曾癡想,若天地重歸混沌,我定要與你化成陰陽二氣互相纏縛。就算某日我走在前面,也要拉上師兄一起。以免別人看師兄,欺侮師兄,或是師兄喜歡上別人時我無法知道。」
你就如此不相信本上仙?就算本上仙想去喜歡別人,可誰能同你比?
東華心中幾近咆哮,嘴上一句話都不能說,只能拚命搖頭。
「每思及此,我就苦悶到無法言喻。」玄天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而後微微俯首,「可當這一刻真來了,我才明白,這些微不足道的事加在一起,都抵不過你活著。」
東華的動作停了停,隨即繼續搖頭,眼圈漸漸紅起來。
「往後,師兄怎樣都可以。倘若被人冒犯,千萬不要再忍,我……」
後面的話對東華至關重要,玄天卻忽然閉了口,湊上前去,吻上他濕熱的眼角。他終於鬆開手,將東華一把抱起,逕直走向床榻。
東華終於能出聲,顧不上心中的酸澀,抓緊問:「你可是要去找師父?」
玄天輕輕將東華平放在榻上,閉上眼,過了片刻才睜開。東華以為他是在深思熟慮,豈料他卻是答非所問:「師父會抹去你的記憶,讓你從此忘記我。」
「不!師弟你冷靜些!」東華努力的抬頭,連聲質問,「你為何這般殘忍,你不能如此對我!你讓我去,一定是我,你弄錯了……」
東華終於急火攻心,他對死都面不改色,玄天說的話卻讓他恐懼到了極點。他太瞭解,玄天向來說一不二,一旦決定的事情就定會達成。
他臉上重新出現了哀求之色,眼角的濕熱源源不斷湧出,順著髮絲一路流下,打濕了玉枕。
這一生,東華都不曾失聲痛哭過,今日總算破了例。玄天抬手抹去他眼角的淚,可新的淚水立即又湧出來,竟是擦也擦不盡。
東華也從不知道,自己眼裡竟會有這麼多的淚。
玄天親手給他擦拭,一下又一下,不知疲倦。「一番戰事師兄為我重傷,當時你口中的血總也止不住。如今我給師兄拭淚,也是如此。想師兄是何等人物,不過千年,為我一人流血流淚……足夠了。」
東華急道:「不夠……玄天你這混賬!」
他舌頭打結,講話困難,被逼的拿罵人來紓解。
玄天沉默了片刻,道:「師兄要撇下我填補漏洞時,你所想即是我所想。師兄去得,我為何去不得?」
東華呆呆的看著他,知道是再也說不通,但仍不死心的對著虛空胡亂叫喊:「誰……誰來幫幫我……攔住他……本上仙定不計一切報答。」
他此時無助至極,哭腔將言語攪得連不成句。他從未有過一刻如此恨自己,恨自己這副怕酒的身體。可若重來,他仍會不顧一切去救玄天,玄天也一定會將他送到太清那裡醫治,固元丹一入口,便又是如此。
死局,全都是死局。
他和玄天都是倔強之人,且事情只要與對方有關,他們拼卻性命也要一條路走到底。
東華眼前一片黑暗,朦朧間瞧見玄天轉身離去,他張了張嘴,再發不出一絲聲音來。
玄天走出三兩步,在原地靜站片刻,終究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眼東華。
強勁的酒力襲來,他的師兄已經閉上了眼,可眉心卻緊緊皺在一起,眼尾的淚搖搖欲墜。他仍在和酒力抵抗著,想要醒來。
他這師兄雖與他的性子天差地別,可是那股子執拗卻是不遑多讓。
玄天閉了閉眼,終是忍不住折返回去,將東華半掛在臂彎的衣物褪盡,俯下身吻了上去。
魔境,火行域。
日頭偏西,偌大的火行域上空連半片雲都沒有,漏洞形成的漩渦,已經開始隔著結界吞噬外部的一切。
餘下的幾個上仙不時以靈力加固,卻是杯水車薪。
各人臉上繃得緊緊的,原本還能故作灑脫的扯兩句閒話,此時是一句話都沒了。
東華難道一去不回?
誰都想問這個問題,可誰都開不了這個口。
百忍站在氣浪翻騰的漩渦邊界,巋然不動,掐指一算,開口道:「半個時辰。」
每個人臉上露出焦灼之色。
這個結界,只能再支撐半個時辰了,再不補救,可就真的要天地泯滅,重歸混沌。
百忍看了看一片虛無的天際,眉心微不可查的動了動,一張嘴閉的密不透風。這位雷厲風行的天帝,面上也生出了猶疑之色。
忽然,一股銀光閃過,一襲白衣出現在所有人面前。原本坐在地上的眾人,見狀立即站起,紛紛圍了過來。
九青眼睛亮了亮:「帝君!」可隨後他便意識到東華是來做什麼的,立即雙眼暗淡,低頭抹淚去了。
百忍有些疑惑:「東華,你何故壓制了仙氣?」
東華淡淡道:「我怕自身屍半路攔截,以防萬一罷了。」
百忍點點頭,直截了當的問:「大師伯怎麼說?」
東華道:「他說自身屍沒有扯謊,的確需要我來填補。」
語落,所有人都盯著東華,卻又不能說什麼,各自臉上都是一片複雜。
對此,百忍也不知該如何作答,便又問:「玄天不隨你來?」
東華冷笑一聲:「他知道這回事,會忍心看著我死?」
南極星君乾咳一下,道:「人之常情,東華師弟不必沉鬱,眼下……」他被東華的眼神凍的險些打哆嗦,又乾咳一下,「師弟自便。」
眾人從未見過東華這幅冰冷的模樣,只道他即將赴死,心裡憋得慌。
東華背對眾人,看著腳底漩渦,也不知在想什麼,袍裾被氣浪帶的大幅抖動。
一聲哼笑從半空裡傳過來:「我是騙你們的,你們也信,還白白的來送死。」
眾人面色一凜,各自取出法器。
只見一道身形從天而降,八卦圖案在眾人眼前一晃而過,直奔東華而去。
東華頭也不回猛一閃身,堪堪避過,來人一擊不中,便落在不遠處,似笑非笑的看過來。
正是自身屍,玄英垂著頭,恭敬的站在他身後。
玄女罵道:「潑魔,你死前口不擇言招了,此時又來翻供,以為我們會信?大道祖都親自確認了!」
自身屍聽罷,似是被這話刺激了,大喝一聲:「東華徒弟,你不許下去!」一面說,一面又擎起兩把凶劍,直直刺向東華。
東華嘲諷看著他,這次並不迴避。
自身屍「咦」了一聲,兩把凶劍只在東華眼前虛晃,被其他幾位上仙的法器攔下。
百忍見東華如此氣定神閒,忍不住道:「東華!」當中的催促之意,已經流露無疑。
自身屍瞪著東華道:「東華徒弟,你不太對頭,你不應該這麼做啊。」
「我該如何?」東華嘴角勾著一抹冷笑道:「看到尊駕前來,怕再生事端,急急忙忙往下跳,而後於事無補,留下這些人絕望等死?」
自身屍臉色變了。
玄女狐疑道:「於事無補?你不是說……」
「尊駕籌謀數萬年,滅世之心天地可鑒。」東華不冷不淡的看著自身屍,「昨日那般逼供,情急之下招了一半。可餘下的那半,全是歹毒心思。漏洞的確可以填補,但缺失的並非陽氣,而是陰氣。」
尾音未落,銀光一閃,白衣的東華赫然變成了著黑袍的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