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兮(六十五)
這一回是真的安靜了,先前竊竊私語的也都僵在了當場。
天河之畔不缺修為高深者,可就連他們都感到了當頭罩下的威懾感。玄天只淡淡掃了一眼台下,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被他盯上了。在那深不見底的眸下,他們不約而同的打了個哆嗦,竟從足尖緩緩生出寒意來,一直蔓延到脊背。
偌大的天庭,好似被看不見潭水的淹沒,而那潭水又似凍結了數千年。
司命星君喘了口氣,艱難的道:「玄……玄天。」
只有他一個人叫出了名字,卻不是因為玄天在天界被其他人淡忘。相反,當年無望谷屍橫遍野,玄天此人一度成為下仙們的夢魘,經過那兩場戰事的下仙記比誰都清楚。
也正因如此,他們又比誰都更想忘記。當聽聞帝君與玄天做了那等勾當,他們又比誰都失望。
於凡間而言他們是仙,可只有他們明白,經歷諸多苦難修成正果,登臨天界,不過是換上另一種方式繼續做螻蟻罷了。他們一方面不能接受自己頂禮膜拜的人有污點。另一方面,又深信人無完人,神仙如是,一切姿態都是做出來的。
所以,玄天甫一現身,他們幾乎是瞬間相信了心中的揣測。
原來如此,就知道這些上仙都是藏污納垢,道貌岸然。
原來如此,我等千辛萬苦,九死一生,到頭來是帝君和魔皇搞出來的把戲。
原來如此,稍稍說兩句狠話,玄天就殺了仙友來袒護……玄天日日夜夜潛伏在東極,東華帝君當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小仙們連連往後退,直退到天河邊緣擠成一團,不少人紅了眼,大有背水一戰之意。
中高階位的仙人們不少是玄天離開天界前的舊識,一時還沒有轉過彎。
玄天現身帶來的震撼,已經大大轉移了他們對於東華的注意力。
玄天不是應該在魔境麼,為何他會突然出現在此處?
天帝他們全都沒來,是否與玄天有關?玄天來此,是否又與東華有關?
玄天睥睨著腳下一雙雙震驚的面孔,嘲諷的勾起嘴角,眼中除了冷漠,還是冷漠。
一千多年了,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還能光明正大的出現在凌霄殿前。他更不曾想過,身旁還能站著東華。時間似乎回溯到萬年前,那時這裡只是一片雲海天路。沒有天庭,沒有神霄宮,奔流的天河水邊也沒有這些煩人的喧囂。
但他心裡清楚,這喧囂只會多,從不會少。
萬眾矚目中,玄天從容的負手而立,他對身旁的人道:「師兄你瞧,這些面目多可笑。」
白藏的嘴一直合不上,乾脆撲通一聲跪下了:「君上!君上你回來了!」
玄英緊跟著下拜,語聲發顫:「恭迎君上!」
玄天移開目光:「無需迎我。」
白藏大聲道:「無論何時何地,君上就是君上,不迎就是沒有體統。」
「體統?」玄天低笑一聲,可面上毫無暖意,「原來,天界還講體統。」話音未落,他忽然俯衝下台,直往河畔而去,袍裾帶起的風浪立時掃翻了幾個小仙,有兩個還狼狽的跌入河中,壓折了幾片金蓮葉。而他們沒有立即掙扎著站起來,而是驚懼的看了一眼岸上。只對上了玄天眼角的餘光,便嚇得潛入水中,不敢出來。
螻蟻席捲而來,可吞天噬地。可一旦落了單,便微不足道,弱小可憐。
陳主簿早已不見了蹤影,而原本指責東華的另一小仙,還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玄天逼近。對方法相未顯,只是尋常的仙身而已,但那如萬丈深淵一般的氣勢撲面而來,讓他無可遁形。
玄天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只面朝天河,如同是在觀賞河上美景。
今日風大天寒,四面彤雲繞著不會封凍的河面,蓮葉漂在河道,一片金光粼粼。若是沒有這些可憎的人和事,此時天河的確值得一觀。
比氣候還冷的局面裡,玄天凝視著灑金一般的天河,終於淡淡道:「造謠者刑鞭十下,冒犯上仙者刑鞭二十,聚眾生事者飛劍二十。這規矩如今安在?」
司命星君率先反應過來,忙趕過來道:「在在在,這就去處置。」這一日他對這些胡攪蠻纏的小仙也是痛恨到了極點,他與玄天本沒有什麼恩怨,此時甚至有些感謝他。
「不必。」玄天眸色驟然轉冷,「一個不留,橫豎,天界已經沒有規矩。」
司命星君腳步一頓險些栽倒,他好容易穩住身形,愣愣的道:「啊?」要知道天河之畔這些小仙可有數十萬之多,烏壓壓的全是人頭,就是砍瓜切菜也得廢好大工夫。即便殺的完,一至三重天還有多半未來的,得知好友同道被殺豈肯干休?
話說回來……玄天真的要大開殺戒?不是戲言?
司命星君暗暗打消了這個質疑,玄天打從進了魔境,似乎就不曾說過戲言。他說再也不回天界,於是搶了魔皇的位子自己坐。他說要東華在魔境,於是不惜發動三番仙魔之戰留人。
……等等,原來從那時起,玄天就對仙長抱了如此綺念,那今日這些小仙的污言穢語,豈不是更惹怒了他?天帝不在,道祖不來,頂用的上仙全都沒了蹤影,萬一仙長再一氣之下置之不理,玄天可真是如入無人之境了。
司命星君心思活絡,瞬間想的十分通透。再看看玄天殺機深沉的模樣,驚詫之下,他臉上的血色都被嚇退了。
那些小仙早就成了石人。玄天的本事很多人見識過,二番仙魔之戰時,兩把凶劍在人潮中橫衝直撞,所到之處哪一個不是束手無策等著送人頭。三番仙魔之戰時更甚,那道翻滾著岩漿的深淵甫一打開,便斷送了無數神仙。
司命星君乾咳一聲:「這個、這個……不大合適吧,這是天界啊。」他一面說,一面偷眼觀察東華,後者從玄天現身之後,便閉上眼睛,眉心微微皺起。
閉目,說明仙長心灰意冷。皺眉,說明仙長痛心失望。
司命星君只求東華能再寬宏大量些,將天界護上一護。
小仙們越擠越緊,而中上階的神仙們已經有膽大的跟著附和司命星君的話,試圖挽回些局面。可正在此時,忽聽得方才對東華出言不遜的另一個小仙慘呼一聲,摀住了自己的嘴。
一股刺鼻的燒焦味道在風中蔓延開來,眾人震驚的發現,該小仙的口中白煙滾滾,指縫中竟透出火光。他鬼哭狼嚎,在地上打滾不止,不多時,白煙漸漸包裹了他的全身,燒焦味愈發濃烈。
中上階神仙們還算淡定一些,只是錯愕的竊竊私語。
「這……這是怎麼回事?」
「他的舌頭被燒掉了!」
「快看,從他嘴裡燒到腔子裡,那五臟六腑全都……好手段,慘絕人寰啊。」
而東華早已封閉感知,陷入無邊的矛盾中,對此充耳不聞。
小仙們則炸開了鍋。
「又白白折了一個仙友,玄天果然狠毒。」
「這麼淒厲的慘叫,東華仙長都忍心袖手旁觀,不過是幾句言語他就冷漠至此。他和玄天果然是一路人,一丘之貉!」
「不信上仙們不管,我們一起上,索性拚個你死我活!」
有一兩聲傳入司命星君耳中,他不由感嘆這些小仙心性浮躁,竟不知天高地厚。
眾聲繁雜中,玄天忽然開了口:「都閉嘴。」
他聲音不大,可從他說第一個字起,原本大小不一的聲音頓時全都收了,倒顯得他的話有些突兀。
玄天終於拿正眼看了這幫小仙,但目光依然如數九寒冬。
他緩緩道:「本座見你們大義凜然,躍躍欲試,竟有代天界行事之意,很好。」他向前挪動一步,可腳還未落地,那幫小仙就不由自主向後退,可身後便是河岸,只得勉強迎視他。
玄天略一挑眉,諷刺道:「連與本座對視的膽子都沒有,你們要如何拼?」
司命星君見玄天這句話帶了一兩分笑意,還以為他要鬆口,剛要緩一口氣,豈料兩把凶劍凌空而出,殺氣騰騰的懸在當頭。
絕仙劍發出陣陣令人膽寒的長嘯,戮仙劍漫出濃重黑氣,染得天上風雲變色。
「你死,我活。」玄天淡淡道,「從何處殺起,本座允你們選。」
若說方才小仙們是被嚇破了膽不敢言語,此刻卻是被逼到癲狂的境地,竟開始破罐子破摔,有幾個直接不管不顧的接了話:「來殺!怕你不成!」
誰都惜命,這數十萬小仙也不例外,也是因為太過惜命,才會在聽聞東華與玄天「勾結」之後作出那般激烈的反應。因此,如此惜命的眾人裡,只有那零星的十幾個在叫囂。
常言道法不責眾,他們仗著這邊人多,且自己還躲在人堆裡,玄天如何看得到?
可很快他們便後悔了。
十幾個小仙話音剛落地,便一致慘叫起來,竟和方纔那個小仙一樣捂著嘴口吐濃煙,舌頭上起了火。剎那間人群以這些小仙為中心,不由自主往後退。也有幾個反應過來的同伴慌忙圍上去查看,卻依然是束手無策,很快開始哭罵。
司命星君傻眼了,所有仙人都傻眼了。
高台上東華依然閉目而立,安靜的像一尊雕塑,只有衣袍被風帶的翩飛,成了他唯一的動靜。
平日裡一絲不苟,極其注重儀態的仙長居然連避風咒都沒有使用,連幾根髮絲亂了他也不管。
司命星君這時才意識到,東華封閉了神識感知,似乎內心在掙扎著什麼。
會掙扎,必有矛盾。
而令他矛盾的雙方無非是天界和玄天。
司命星君有些吃驚,仙長原本堅定的站在天界這一邊,如今這是動搖了麼?
他不由開始罵起這些不知死活的小仙們,兔子急了還會咬人。仙長脾氣是好,可仙長也要面子啊,且這些污言穢語擱在誰身上都無法忍受。
眾仙自覺往後退,心照不宣的騰出一條路。玄天從那條路緩緩走向高台,就如同邁步回歸自己的魔宮一樣自如。
那幾個燒著的小仙竭嘶底裡的慘叫,細瘦的火苗破開胸腔,連流淌出的血液都在燃燒。
畢竟是幾條命,司命星君思量著要不要試著幫他們滅火。
這念頭剛冒出來,他就看見有一中階仙人吐了口血,一旁的人驚愕的看著他,臉上一片茫然。司命星君慌忙過去看視,卻見這仙人搖搖頭:「小仙不自量力,想要給那幾個仙友滅火,卻不料被法力反噬。」
旁邊另有一仙人驚訝道:「玄天果然惡毒,連無辜之人都要下手。」
司命星君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他若真想下手,恐怕這位仙友就不止是吐血了。」
那幾個小仙氣息漸漸弱了,燒出的白灰被風吹得漫天都是。
玄天在東華身側站定,面對蒼茫的天際,開口道:「當年天河還不似這般安穩,有條青龍在河裡作祟,每每氾濫時,總會淹沒九重天。」
底下的人自然聽過他說起的往事,可在這光景中,他的話語顯得太過詭異,一時間眾人驚疑不定,只是木然的聽著,不明所以。
只有素女出列,接道:「不錯,因這青龍作亂,使得開建天庭一度擱置。是仙長將其逐出天界,豈料他又禍害下界,在萬軍圍剿中躲進巍峨高山。仙長以一己之力挪開那山,最終將其正法。此龍修為高深,死後怨氣不化,故而仙長以自身精血將其封印,由幾位道祖鑄在劍中,也就是如今的青龍劍。」她不卑不亢,娓娓道來,竟好似與玄天敘舊一般。
司命星君瞧她一眼,不由暗感佩服,素女在眾仙中向來吃得開,不是沒有道理。若非修為太低,她怕是早就能入上仙之列。
玄天收回了追憶之色,眸中幽深一片:「我師兄平定天界時,那些人有何作為?」
素女誠實的道:「興許他們……還在下界輪迴。」
玄天點頭道:「當年活的無憂無慮,如今倒來盤問指點?呵,師兄確已與我在一起,可他從未有愧天界,更不負爾等。是你們,對不起他。」他看向東華,掩去殺意,神色無比溫柔:「接下來,冒犯帝君者。」
素女臉色蒼白,立即讀懂了玄天的意思。方才燒死的只是頂撞玄天的幾個,而對東華風言風語的則不計其數。
玄天這麼說,無疑昭示著,又一輪殺戮即將開始。
霞光明艷,瑞氣輝煌,與往常一樣,風聲與鶴鳴無比祥和,作為三界集權之處的九重天卻被一片悄無聲息的陰森氛圍籠罩。
素女雖面色不好看,可眼神坦坦蕩蕩,她不忍看見殘忍血腥的場面,可心裡卻說了一聲活該。因為這幫無知之人,一場腥風血雨恐怕在所難免。
素女自是問心無愧,可是心裡有鬼的那些人早就瞪大了眼睛,不甘的搖著頭,口不擇言,陣腳大亂。
「不!你怎麼敢!」
「天帝何在!道祖何在!」
「誰來救救我們!」
方纔那位中階神仙的遭遇被其他人看在眼裡,誰還敢救他們。此時此刻,他們一面對東華玄天鄙夷與不服,一面又固守心中那個陰險毒辣的玄天,竟沒有一個人向東華玄天服軟認錯。
毫無懸念,先前的慘狀在他們身上一一重現。這回被烈火焚燒的更多,若說方纔那十幾個只是星星之火,這一番則是燎原之勢。
可見對東華污言穢語的有多少人。
風更大了,裹挾著堪比嚴冬的寒冷,在一片鬼哭狼嚎中席捲而過。
這哪裡是九重天,這分明是當年那修羅場一般的無望谷,不同的是,遭殃的只有神仙。
這些燒灼出的飛灰或飄入天河,或漫上瑤階,或迴旋在凌霄殿上空,就如同九重天下起了一場鋪天蓋地的雪,連暗沉的天色都變得皓白。
身經百戰的上仙們都不曾見過這種陣仗,又不敢上前阻攔,竟眼睜睜看著火勢蔓延。
慘叫聲匯成淒風苦雨幾乎刺破天際,不少上仙暗暗封閉了聽覺與視覺,面露不忍之色。所幸這火只燒口無遮攔的那些,並不禍及旁人,也沒有損害九重天一草一木。
不過半柱香的時間,河畔扎堆的數十萬小仙,儼然去了一大半。
已經有幾個中階神仙從袖中取出絹布擦拭額上的汗。
盤桓在上空的兩把凶劍還沒有派上用場,便已斷送了數十萬性命。向來只知玄天深不可測,卻不知他竟恐怖到這個地步。
玄天眼中毫無波瀾:「死的乾淨,倒也貼合天界的做派。」
司命星君喉中嚥了咽,鼓足力氣道:「如今冒犯仙長的那些已經得到懲戒,玄……魔皇陛下可否收手?」
玄天面色稍霽,可還不等眾人鬆口氣,他便又瞇起眼:「不。」
司命星君面色一白:「你……」殺神啊,你還想怎樣。
那些面色淒苦的小仙們憤憤不平的很,自己這邊被殺了一波又一波,上仙們不敢管,天帝他們也不現身。他們一直以來膜拜的,堅持的,通通都靠不住。既如此,成仙的意義何在?
可還有哪個敢發聲?
玄天似是看穿了他們的心思,輕描淡寫的送他們一句:「成仙真好,成了仙就可以胡作非為,對他人妄加非議。」
所有人驚疑不定的看著他,個別小仙低下頭,似是陷入沉思。
與此同時,一聲哀嚎傳出來,一個人影拔地而起,好似被看不見的巨手捏在半空裡,掙扎不止。
玄天負手道:「最後一個。」
眾人看去,原來是陳主簿,他躲了許久終是被揪了出來。
陳主簿絕望的吼道:「難道我們說的不對麼,仙長好意思作出這樁事來,竟不好意思讓人說了,難道我們當小仙的就得傻子一樣的被你們糊弄?」
一語說到了點子上,所有小仙都怒了,方才沉思的那幾個也毫不猶豫的對玄天怒目而視。
中上階的神仙們也猶豫起來,就連司命星君都面露尷尬之色。這是玄天親口承認的事實,情愛本就不為天界所容,何況是兩個男身,更何況其中一個還是魔皇。
不應該,太不應該了,這簡直就是異數。
陳主簿又發出一聲痛呼,底下的人還以為他是燒起來了,豈料他整個人在空中搖擺不定,似是有另一股力量在拉扯他。
一聲厲喝從凌霄殿傳來:「九重天之上,豈容你魔境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