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兮(六十六)
這聲音曾迴盪在每日晨間的凌霄殿上,宣告過關於三界事務的每一樁決策。從來都是莊嚴肅穆,帶著不近人情的疏離。毫無疑問來自百忍,尋常神仙聽見他的聲音便會本能的心生敬畏。
而此時對於台下所有人而言,這絕對是救命福音。
金光映遍天際層雲,幾道身影出現在凌霄殿的上空。
中高階的神仙們立即回過神來,面朝凌霄殿而拜:「參見天帝,參見大道祖,參見元女娘娘、凌燁天君、南極星君、玄女娘娘!」
那些小仙們意志崩潰,淚灑當場,哭著拜倒在地下,呈五體投地之勢。
陳主簿被幾股力量同時拉扯,疼的齜牙咧嘴,還不忘道謝:「多謝天帝救命。」
玄天頭也不回的道:「到齊了。」此時此刻,他非但沒有忌憚,手指還略動了動。
緊接著陳主簿就噴出一口血,頭往一旁耷拉,看起來氣息奄奄。幾道力量一併施加在他身上,他已經受不住傷及內腑。
百忍見狀,沉聲道:「玄天,你……」
自身屍站在幾個身影中間,痛心疾首的道:「逆徒!居然如此狠毒。」
玄天面不改色,毫不鬆懈,一心一意下死手。百忍只得無奈的分出不少靈力護持,以免陳主簿死在當場。他趕到凌霄殿時,恰好看見狂風中裹走的大量骨灰,如若此時連陳主簿都保不住,一至三重天的人心恐怕會盡數流失。
小仙們已經紛紛再拜,含淚懇求道:「請天帝救救陳主簿,為死去的仙友報仇。」
儘管南極星君出於本能的幫百忍搶陳主簿,但他見狀不免有些錯愕:「玄天怎會出現在這裡,莫非……」
自身屍沉痛的嘆道:「不要怪東華,都是玄天帶壞了他。」
玄女和元女對視一眼,面露驚疑。
凌燁本站在最邊緣,聞言眉心動了動,也不管這雙方戰況如何,只在東華身側降下雲頭。見東華無動於衷,封閉感知,不由心裡一沉,再想到方才大道祖將他幾個喚至神霄宮的作為,轉瞬間便將來龍去脈猜了個七七八八。
他對東華傳音道:「父親,先別忙著沉鬱,情況不妙。」
玄天下頷輕抬:「來的很是時機,好一盤棋。」
此時來了救星,本就不服玄天的那些人,如何還將他放在眼裡。又聽見自身屍裝模作樣的嘆息,當下萬眾齊呼:「望大道祖清理門戶。」
他們一掃方纔的頹勢,趾高氣昂,請願的呼聲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自身屍下懷一甩拂塵,作出一副為難的樣子:「畢竟師徒一場,本道祖……下不了手。」他眼珠暗暗轉了轉,十分焦急的道,「不若先救下這小仙。」
說罷,他捏了個法咒打向玄天,明著是為阻攔,其實暗藏殺意。
可玄天正與百忍他們四個以法術纏鬥,根本沒有餘力周轉。凌燁面色一凜,便要替他攔下。
一片淡紫色光華如雲如瀑,灑落在玄天身上。雖色澤淡雅,看起來柔和清潤,卻十分堅牢,那幾乎致命的一擊竟然被攔下,頓時消失無蹤。
凌燁放下心來,喚道:「父親。」
玄天勾起嘴角:「謝師兄。」
這引發了台下小仙們的極大不滿,對玄天的恨意盡數轉移到東華身上,一時間人聲鼎沸。
「仙長!你居然也跟著忤逆大道祖!」
「大道祖不過是為了救人,你也不讓麼,仙長你太讓我們失望了。」
「還叫什麼仙長,他怎麼擔得起仙長這個稱呼!」
蜚短流長中,東華緩緩睜開眼,眸色依舊清淺通透,卻多了幾許漠然。
「噤聲。」百忍的聲音從天而降,依然肅穆到聽不出情緒:「東華,你冷靜。」
東華沒有作答,只向玄天側首,緩緩開了口:「師弟,你先住手。」
若說方才百忍那一聲喝止之下,還有零星細碎的憤憤之言未來得及收住,那東華此言一出,便是鴉雀無聲,頓時除了風聲別無雜音。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東華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叫停玄天。
連百忍幾個都有些意外,齊齊看向東華。而玄天嘴邊浮起似有若無的笑,驟然收回靈力。兩方較勁的拉力頓時向一邊倒,陳主簿悶哼一聲,元神幾乎碎掉,直從雲端跌到天河之畔。
底下的小仙見狀驚呼不已,慌忙接下他,試了試鼻息發現還有一口氣,才放下心來,繼續對玄天怒目而視。
朱明慌忙拜下:「君上息怒,那些個胡言亂語的不值得您放在心上。」他一心只求東華不要太過消沉,但他也清楚,那些小仙們的閒言碎語連他這粗枝大葉的都聽不下去,他的君上又怎會不消沉?
東華目光有些空洞,卻點了點頭:「你說的有道理,可是……」
他轉眸看向玄天,玄天同樣在凝視著他。二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旁若無人的對望,似乎方才張牙舞爪的一眾螻蟻,此時薄弱到化作子虛烏有,連帶著風聲都寂靜下來。
可如此時刻,容不得絲毫耽擱。
台上已經多出幾個身影,百忍和自身屍站在最前頭,面色沉重。
南極星君一直游離在狀況之外,他新作著到一半,今晨被急召前來,本就有些摸不著頭腦。如今又見了這般情形,細思間,腦子裡已經自行補全了一卷有關神魔權謀的鴻篇巨著。
凌燁沉思片刻,抬眼正對上玄天不著痕跡的目光,便也不著痕跡的點頭,而後若無其事的挪到百忍身後。
元女和玄女一直瞪著眼看,元女倒是平素的清淡模樣,玄女已經忍不住問了:「東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把玄天帶來了?方才聽那些小仙說你做了……做了何事?」
底下那些小仙巴不得將這樁醜事捅的人盡皆知,好叫世人看看這東華帝君骯髒的真面目,好叫玄天魔頭被萬人唾棄,雖然他早就已經被唾棄至極了。
立時幾個叫囂道:「原來幾位上仙還不知道,仙長早已委身於玄天,作出那等禍亂綱常的事來。」
「沒錯,否則為何那幾位揭露醜事的仙友立時被玄天燒死了。」
「還有後來那些出言指責的仙友,也跟著被燒死了,數十萬之多!」
「仙長惱羞成怒,他竟然袖手旁觀!還望天帝和大道祖為我們討回公道!」
東華原本還在木然的聽,此時忽然抬起頭:「什麼?」他眼中終於恢復了些神采,但顯然是極度的震驚所致,雖明亮,但看來十分不正常。
沒想到,他不過略略逃避片刻,便已發生這麼大的事。放眼望去,的確是減損了許多小仙,餘下的哪個不是對他怒目而視?東華垂下眼瞼,喉中發澀,此刻他沒有身份,也沒有立場再去護他們。
玄天豈會沒有發現東華的痛心,他的目光銳利起來:「可惜了。」
百忍寒聲問他:「為何可惜?」
玄天瞇起眼:「可惜不曾將這些嘍囉全燒死,聒噪得很。」讓他師兄痛心失望的這些人,憑什麼還能好端端的站在那裡叫囂?
東華衝他搖頭:「師弟……」言止於此,再也無法說下去。此刻白色的骨灰還在天邊飄揚,他無法斥責玄天,一則天界不會領情,二則事發突然,玄天只能以這種方式維護他。
自身屍往前一步,拂塵狠狠一甩,又是搖頭又是嘆氣:「逆徒!你叛下天界便罷,緣何對你師兄糾纏不休,緣何又要濫殺無辜,你這般胡來,為師留不得你了!」
白藏和玄英慌忙跪在地上一個勁磕頭,連聲央告:「求大道祖手下留情,您是君上師父,可一定要體諒我家君上,我家君上他肯定……」
陳主簿悠悠醒轉,有氣無力道:「二位仙使,誰是你家君上……你們這麼說……是要置天界於何地?」
白藏立時從地上跳起來,捋起袖子便氣勢洶洶往陳主簿那處走,沒兩步就被朱明攔下了。白藏掙幾下掙不開,指著陳主簿罵道:「你個黑心爛肺的,再給爺爺吠一個!朱明你別攔我,讓我上去一頓好打!」
朱明低聲喝斥:「白藏你別添亂,此事非比尋常,不是你我打罵一頓就能解決的。」
鍾離允收回看向台上的目光,趕忙也上去幫朱明。
陳主簿縮著身子又是乾咳又是□□,鬧得旁邊那幫小仙一面趕上去看,一面又少不了數落白藏,數落東華,數落紫府洲。
台下混亂至此,台上也同樣不怎麼太平。自身屍自然是對白藏他二人的求告置之不理,那拂塵被靈力帶的無風自動,明明白白指向玄天。眼看,一場以多勝少的混戰即將上演。
而在此時,一旁的東華忽然舉步,毫不猶豫的擋在玄天身前。
台下發出大大小小的驚呼,在片刻的靜謐之後,變得更加嘈雜。台上的幾位也都吃驚不小。包括凌燁都沒料到,自己這位溫文內斂的父親,會頂著諸多非議,在眾人目光下做出這等大膽的舉動。
自身屍眼中興致盎然,又不得不強作哀痛:「東華,連你都……」
東華形容沉靜,看向自身屍的目光幾近冰冷。
他的身影映入玄天眼裡,那點漆黑眸中的寒潭如被春風吹拂,當中起了些溫軟的光彩。
一番仙魔之戰,東華也是這樣不計得失的挺身相護。
生死如何?毀譽如何?無論從前還是現在,東華都選擇了他。
待玄天再越過東華看向眼前這幾位上仙時,又冷凝如初。
連這生死與毀譽都不能將東華從他身邊奪走,眼下這些不相干的人就更無關緊要了。
天地毀滅?眾生皆死?三界不復存在?
他可不怕,無非就是與東華一起復歸於混沌,重新化作陰陽二氣永世糾纏。可到了那時……他和他或許也抹去了意識。忘記了對方倒不打緊,只怕忘記和對方一起糾纏牽繫。
這個念頭一生出來,玄天就皺起眉心。無論何時何地,他做的任何事,都只與東華有關。即便他願意救世,也是不想在混沌中與東華分離,不為別的。
早年間他也曾爭強好勝頗負盛名。到了被萬仙唾罵之時,初始固然憤慨,可隨著日月更替,他漸漸發現自己所在意的其實從來都是東華的眼光。
他征戰四海,是因為東華也在平定八荒,這樣做不過是要與東華並肩而立,成為最接近他的那個人。他忽然疏遠東華,不過是怕被東華發現自己那一懷情愫,從而對自己生厭。他在二番仙魔之戰時殺光那些小仙,無非是大錯已成,唯恐他們回去將這些風言風語編排之後告訴東華。
他小心翼翼,步步為營,全是為了自己這獨一無二的師兄。他一喜一怒,全都來源於師兄好或不好。
試問,他如此精心維護的仙上之仙,竟被一群污濁之輩如此中傷,他心頭業火如何下得去?
今日變故的確是個局,但那又怎樣?他玄天從來不是瞻前顧後,患得患失之輩。
眼前這幾個立在三界最頂端的尊神,竟被玄天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看的發毛。
當年只覺玄天目中無人,張狂放肆。後來出了個凌燁,行事有過之無不及。原以為玄天會暗淡些許,豈料多年之後離近了看,玄天的氣度竟比當年上了幾個層次。
若說當年的玄天是清晰可見的桀驁張揚,如今的玄天則是乍見之下沉穩雍容,可桀驁張揚不減反增,盡數壓在這王者風範之下。只要遇上時機,就會盡數流露。
自古以來,修為登峰造極的神仙不止一個,可是有誰會因為幾句言語就殺了數十萬人?轉瞬之間,竟是片甲不留。
從前百忍便與玄天沒什麼交集,兩人一個疏離一個孤傲,見了面即便寒暄兩句,還嫌說的多。此時百忍情知玄天愈發難以言語,便將目光投向東華:「東華,你要護著玄天?我且問你,方纔那些小仙灰飛煙滅時,你當真是在袖手旁觀?」
東華嘴角動了動,終是閉上眼,臉上現出疲憊之色。
司命星君在台下道:「啟稟天帝,方才仙長因被惡語中傷,不堪再聽,所以封閉神識感知。而後玄天看不過眼,殘殺那幾個鬧事的小仙,仙長其實一概不知。因此,不能說仙長是袖手旁觀。」
素女也出列道:「仙長兢兢業業只為天界,還望天帝莫要聽信小人讒言,輕易懷疑仙長,這樣對仙長太不公平。」
不少素日裡信奉東華的神仙這時才敢跟著拜下去:「請天帝明鑒。」
陳主簿艱難的匍匐向前,而後伏在地上道:「仙長與玄天有染一事,也請天帝明鑒。」
週遭數十萬小仙跟著伏在地上:「玄天殺我仙友,請天帝明鑒。」
無論台下這些人向著誰,被今日這一番風波橫掃,他們也早就忘了自己原本是來做什麼的。
的確,帝君的威名源自於德行與修為。戰亂時是後者居上,而太平時德行便為先。此時此刻,裡通魔境,欺師滅祖這些敗壞德行的罪名,遠遠不及雌伏人下驚世駭俗。
天界動了凡心的神仙們比比皆是,受罰在所難免,因此每個人恪守規矩,縱有情也不敢說。這法則雖不是東華定的,但誰也不會深究這個。上位者於他們而言就是一個臉譜,模糊板正,以身作則。誰也沒想到,這其中最端方的一個,居然會作出這種連凡人都鄙夷的事情來。
上梁都不正,有何面目指責下梁是歪的?
小仙們各自憤憤。東華坦誠在前,玄天弒仙在後,且上仙和大道祖前來指責質問。風向已經大變,此時維護東華的人已經寥寥無幾。
自身屍本該耀武揚威,卻忽然收起拂塵,面露悲愴:「東華只是一時糊塗,都是玄天害了他,本道祖亦有失察之過。」
陳主簿撐著一口氣道:「大道祖怎會有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話雖不差,可您二位高徒已有數萬年的壽數……難不成大道祖還要為他們永世勞心?」
這一唱一和別出心裁,三清之中,太清一手將東華和玄天帶大,師門裡只有他二人能親近的稱呼一聲「師父」。而玉清上清二門中,哪個弟子不是被頤指氣使呼來喝去,見面還得三叩九拜恭敬的喚句「師尊」?連百忍和南極星君都不例外。
這也是百忍唯一羨慕東華玄天的地方。
果然百忍搖了搖頭,接下自身屍的話:「東華你為何非在此事上執迷不悟,你可知,方才大師伯為替你求情,不惜屈尊紆貴,在神霄宮為你連番美言,我等故此來遲。你私自出逃,留下那傀儡身軀被我等勘破,大師伯還為你粉飾。東華,大師伯對你可說是仁至義盡。」
他一番言辭擲地有聲,東華卻並未露出半點羞愧之色,只看向自身屍:「尊駕為我求情?」
他語聲輕淡,聽在眾人耳朵裡,竟有種莫名的嘲諷之意。更重要的是,他沒有叫師父。
自身屍如同受了極大的打擊,聞言後退一步,強忍酸楚:「東華……你,你喚為師什麼?」
百忍責備的道:「東華,你真是令人無話可說。」
玄天搶在東華前面道:「那就勿復言語。」他的黑袍是整個天界唯一的暗色,霸道作風又獨樹一幟,好似落入雪地裡的一點濃墨,不僅毫不驚慌,還泰然自若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
百忍終於看向玄天,面色愈發莊肅。而玄天不冷不熱的回視過去,雖未露出十分的敵意,卻也針鋒相對。
台下所有人都幾乎屏住呼吸。他們產生了些錯覺,這仙魔兩界的至尊若非隔著東華,怕是立時就會以法力交鋒,迸發出毀天滅地的勢態。
而百忍的指尖的確已經蓄起靈力。
當著眾人的面,他不會放過維護天界和自己顏面的機會。當年三番仙魔之戰,他惜敗玄天,可如今對方隻身闖入天界,若再打不過,便說不過去了。
可東華擋在玄天前頭,他卻不好冒然發難。一則東華與他有些交情,政務上多有幫襯,對東華他不好出手。二則東華的修為在天界數一數二,和玄天聯手威力不可小覷,即便他贏了,對天界帶來的毀壞也不可估量。
百忍開了口:「東華,你一定要護他到底?」
東華點頭:「我不會讓任何人傷他。」
玄天喚了一聲:「師兄。」若非東華此時處在風口浪尖,他幾乎忍不住要衝過去緊緊將他擁在懷中了。
「任何人?」自身屍緩緩走向前,「連為師清理門戶,你也不讓?」
台下稀疏的質疑慢慢稠密起來:「大道祖清理門戶,理所應當,誰也管不到你頭上!」
「仙長這樣自私妄為,居然還身在高位,統管一方,我等不服!」
「不,他不配做我們的仙長!」
人聲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初始還是三言兩語,漸漸的匯成萬語千言。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可東華卻穩穩站著,背影筆直。
百忍眉心皺成一團,這議論實在是太過放肆,要如何喝止才能不激怒眾人,又能安撫東華。
而在此時,東華又點了頭:「既如此,那便不做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