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六十)
這寶石一無光華,二無動靜,與普通的石頭無異,可東華抬了抬手,竟有些無可奈何。他將手藏在袍袖底下,不冷不熱的道:「先收著罷,眼下,你需隨我去個地方。」
鍾離允見東華神色瞬間即收,明明十分想要這寶石,卻又作出一副淡然的模樣,叫人捉摸不透。他也不好多問,東華說什麼便是什麼,一一應下來。
鍾離允悶聲不響進殿,悶聲不響出殿,門外的守衛只當他是個行走的木樁子。
司命星君隔著門縫一望,見東華盤膝坐在榻上,眉垂目合,似是入定了一般。
殿門仍舊關閉,司命星君湊上來問:「鍾離仙使,仙長他可有什麼吩咐?」
鍾離允搖搖頭,面上沒有出現一絲表情,而後逕自向天門而去。
司命星君瞧著遠去的背影,忍住了抓耳撓腮的衝動。
這個鍾離允,當神仙以後比在凡間還冷硬。進門時還寒暄一句,等到出門連半個響兒都不見,竟成了個悶葫蘆。
鍾離允神色匆匆,疾步向南天門行進,層層雲靄被撞破,從他衣袍間四下流散。可他袖子裡傳出了不甚滿意的聲音:「鍾離,再快些。」
鍾離點頭:「是,君上。」而後,他的步伐更加急切,靈力有些跟不上,不多時便氣喘吁吁。
忽而,他袖中流出一片銀光,綿綿不絕的靈力隨著銀光湧入他的內府,鍾離允頓覺精力充沛如初。忙道:「謝君上相助靈力。」
東華在他袖中沉默片刻,看著手中的黑色寶石,「嗯」了一聲。接著他便傳音道:「你的功勞,被我冒領了。」
那黑色寶石也傳音出來:「師兄終於肯理我了。」
東華嘴角動了動,繼而撒開手。那黑色寶石從他掌心滾落,化成人形。黑袍飄蕩間,墨蘭銀線瑩瑩泛光。
東華看著他蹙眉道:「玄天,你太任性,辜負了我的用意。」
見他面色不佳,玄天嘴角含笑,抬手便去扯人衣袖,東華原地巋然不動,竟用了靈力穩固身形,擺明了是給他臉色看。
玄天只得向前湊兩步,柔聲道:「旁人自然需由師兄責問,可我未免冤了些。」
東華按壓著袖口被拉起的褶皺,動作頓了頓。
玄天見他神色鬆動,自己臉上笑意漸深:「師兄挑在今日出來,想是要去陰司會見兩個人,而我,已經為師兄將話帶到。」
聞言,東華終於撇下了虛張聲勢的薄怒,問他:「帶話?你當真?他們如何肯信?」
玄天趁機一把將他拽到懷中,兩隻手在腰間徘徊開來,一邊還不忘以來龍去脈引開東華的注意力:「那晚師兄離開不久,青陽便隔著結界向小夏喊話,頗為急切。小夏不敢怠慢,待我稍稍壓下魔炎便趕去告知。待我破除結界,聽了青陽稟報,彼時師兄已被九重天扣下。我猜想,依師兄的性子,萬不會這麼輕易就應允,且還不加聲張。於是揣測,或許師兄欲行此法,果然。」
「可,兩位師叔怎會輕易信你所言?」
玄天在他耳畔勾唇而笑:「他們見了我自然吃驚不小,可師父的元神,總做不得假。」
今日無月,天地靈力衰弱。陰司黃泉一隅,能吞盡世間靈氣,可說是能避免任何窺探的所在。這是當年東華在陰司調製孟婆湯時意外發現的,還曾和玄天略提過兩句。若將秘聞在此言說,斷不會被其他神仙聽去。
百忍定了七日為期,正中東華下懷。若將東華留在紫府洲,此時離去,定會給東極留下禍患。若早些時日離去,又要引得天界防備。因此,於今日在九重天離去時機正對。只希望他留下的傀儡身體,不會被很快察覺。
這計劃東華只在心裡盤算過,並未明說。可玄天竟能領會並且替他打點妥當,真是有心。
東華全心全意顧著要緊事,對玄天一雙不安分的手也不加阻止。「師父的元神所剩無幾,如何支撐著解釋下來?」
玄天開始咬他的耳垂,略帶含混道:「師兄忘了,魔炎是由自身屍的精魂煉化。如今恰好拿去增補師父元神,一舉兩得,我身上的魔炎已除盡了。」
這消息可說是一縷曙光,將東華心中連日的陰霾略略掃開了些,他欣喜不已,由著玄天將薄唇貼過來。不多時,東華氣息有些紊亂,趁著間隙問:「師父可妥善安置了?」
「師兄放心,我寸步不離的帶著他老人家。」
東華一怔:「你說什麼?」
太清的聲音不失時機的響起來,體貼的傳入耳中:「嗯……東華,為師見你二人預備做要緊的事,故此醒來之後,沒忍心滋擾。」
大道祖僅剩一縷殘魂撐著,躺在烏七八黑的儲物袋裡,竟還有心思為徒弟著想。
東華頓時收斂起顏色,推開玄天,二人嘴角還扯出一線輕飄飄的銀絲。
玄天意猶未盡的舔入口中,上前去牽他的手:「師兄莫慌,師父看不見。」
可聞言以後,東華面色只緩和了一瞬。二人小別數日,又正當外頭波濤暗湧,方才溫存時,東華頗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二人唇舌間濡濕的聲響,還有不加掩飾的喘息,在這逼仄的袍袖裡十分清晰。
大道祖看不見,可他總能聽得見。
東華想要駁斥玄天,卻又開不了這個口,只得自個在心裡鬱悶。
玄天湊過去問:「師兄一語不發,可是生我的氣了?」
東華只搖了下頭。
儲物囊裡的太清開了口:「看來,東華是在氣為師。」
東華嘆了口氣:「赤璃於生辰之日喪於弟子手下,弟子永生永世都無法解脫。」
他指尖在玄天手中有瞬間的顫抖,玄天不由喚他一聲,而後收緊五指,似乎這樣能暖熱東華心頭的薄霜一般。
「對於赤璃,弟子抱愧千萬。唯一一件無憾的事,便是他臨去前十日,一直都住在我指上。」東華閉了閉眼,「在他家裡。」
太清沒有接話,不知是詞窮,還是有措辭說不出口。
玄天將東華的右手放在他嘴邊,細細摩挲光禿禿的指環,輕聲道:「我不在的時日,多虧這小東西與師兄作伴。說起來,這指環還是我親手打製。如今竟被自身屍毀了,我定不饒他。」
玄天前幾句還溫柔的令人無法自拔,後一句便急轉直下,冷厲至極。換成旁人,定要嚇出一層冷汗。
偏生大道祖不是旁人,聞言忙道:「把它打爛打碎都憑你高興,只是休忘了交還為師。」
玄天冷笑道:「自然,師父也休忘了把它投入爐裡再塑成形,而後放出去禍害這一門弟子,最好將其他兩宮也牽扯進去,那才熱鬧。」
大道祖不吭聲了。
鬧到這份上,一萬分的責任全在他身上。
若知道自身屍的企圖,他萬不會那般胡來。
可當年,他不知道。
他只告訴東華與玄天,魔境是被眾神遺棄的所在。卻沒有說,魔境的眾人雖不是他所創造,然而一言一語,全由他教導。眾神合力封印之後,他去尋自己落下的三滴靈泉,卻被魔境那喚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慘狀所震撼。
火行域火光滔天,水行域天寒地凍,因神靈不管,其他三域從未下過雨。地上龜裂生煙,河流盡數乾涸。可那群魔境的生靈,卻頑強的存活下來。竟從水行域開闢出冰川,從火行域運出火種,縱有傷亡,也要前赴後繼。亡者倒在半道上,血肉早已耗盡,只剩慘白的骨渣。不多久,一些人已經開始吞食自己死去的同伴,嘴角掛著淋漓的血漿,喉中發出悲鳴。只有那一雙雙眼睛望著空洞的天際,目光同樣空洞。
天意何薄於此。只眾位神靈一句「不願殺生,任其自滅」,便將這一片本該是樂土的地方,變成暗無天日的地獄。此時眾神創世已畢,陸續沉睡,只憑三清之力,還無法拯救此處。悲天憫人之下,他便將自身屍留在魔境,吩咐他拯救此間生靈,按時賜福降雨,不得有誤。
至於靈泉,他也沒再追回,留著興許能給魔境帶去意外之喜。只沒想到,時至今日自身屍成了禍害,那三滴靈泉也修煉出了魂魄,最終為玄天所用。
大道祖種善緣結惡果,兩個徒弟此時也不理他,良久,他才從儲物囊裡傳出聲音:「那,你二人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做要緊的事,嗯……為師接著睡覺。」
東華見太清忽然低落了些。待要寬慰自己這難得弱勢的師父,忽然神色一變。
袍袖整個微微震盪起來,外頭鍾離允停下腳步,看向雲層間飛速前來的纖柔身影。
「見過玄女娘娘,敢問娘娘為何攔住小仙去路。」
此時此刻,唯有來者不善四字可以詮釋。
玄天面色驟冷,向前一步便護在他身前,卻被東華拽回來,制止道:「我自己應付得來,你只管照看師父。」
使出神識看時,發現玄女獨自一人空手而來,面色雖不善,卻也沒有動手的勢頭。
玄女按落雲頭,冷笑一聲:「若非本上仙見了素女的新畫,想要拿給東華觀看,也不會及時發現你家君上已經金蟬脫殼。」
玄女說話時刻意動用了靈力,週身仙氣暴漲,氣勢撲面而來。
鍾離允在獵獵罡風中不由自主後退一步,似是隨時都要被吹的離地而起,卻咬牙不動聲色。
玄女氣勢微有收斂,柳眉一挑:「倒是個沉得住氣的。」她對著鍾離允方向,喊了一聲:「東華,我知道你在,出來一見。」
等了等,沒有回應,玄女輕嘆道:「你該有數,我若想拿你回去,早就告知百忍和大道祖了。」
饒是玄女這般誠懇,饒是四周的確沒有探查到別人,才吃過大虧的東華仍舊沒底。但他還是一連阻攔玄天幾回,而後在一抹紫色煙霞中現出身形。
玄女眼中閃過釋然之色:「果然如此,東華,你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東華正色道:「對不住,我不能說。」
玄女有些急了,向前一步:「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你還有什麼不能說的。現在吐露了,咱六御總還能一道商量幾句。你這般冒失,如被百忍和大道祖發現捉回去,如之奈何?」
東華搖頭:「百忍尚可。若是被你口中的大道祖……則天界危矣,眾生危矣,你我也危矣。」
玄女奇道:「我口中的大道祖?東華你這是何意?」
東華勾起嘴角,依舊道:「不能說,你放我不放。」他手上暗暗捏起仙術,預備只要發現不對,便護送鍾離允離去。
玄女只好給他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一派坦然:「這麼多年,你所作所為無一不是為天界考量,這些我都清楚,更不用說百忍。至於為何挑在今日離去,也自有你的用意。原本,我是要由著你去,並不打算前來的。」
東華在心裡嘆道,那你為何多此一舉,該不會只是為了看看,三日不見,本上仙可瘦了沒有……
玄女微微笑起來,昂然道:「只因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這回輪到東華不解了,問她:「你何出此言?」
玄女自負起來:「放眼天界,得我認可的不多。咱這一輩神仙裡,走了的玄天不算作數,餘者除百忍之外便是你了。因此我頭一回落筆,就是給你立傳,又經好友指點,從此對文章一發不可收拾。這回放你去,是因為我信你,也信我自己不會走眼。這話特地趕來送與你,望你切莫辜負我這番好意。」
東華暗想,可不就只能給我立傳,你若寫了百忍,怕早就被罰去吃飛劍了。
想歸想,心存偏見多時的東華,不由重新審視起玄女。
不得不說,玄女在正經事上自有一番評斷,否則也擔不起協管九重天的要務。她性子直爽,做事雷厲風行。大事上又有百忍處理,二人分工和洽的很。只是近來偶有糊塗,竟將她往日的好處掩蓋不少。
東華目光掠過玄女的手,也真心真意的對她道:「多謝你,但你也聽我一句忠告罷,今後多少提防九青。」
前面玄女還在點頭,豈料聽了最後一句,立時油鹽不進:「東華,為何你對九青如此敵意,此事當日不是已經掀過去了麼……罷了,我今日來尋你不為吵架,此事還是不說的好。」
好端端一個大氣的女上仙,立時變成了不講理的狹隘婦人。
東華忍不住問她:「九青到底與你有何交情,你竟如此相護?」
「你們不懂。」玄女極其爽利的講道,「你與玄天雖曾交好,卻也只是師門之誼,後來玄天叛逃,你不也將他恨得咬牙切齒?哦對,如今聽聞你和玄天又……這個尚未可知暫且不提,只說我的。我當年寫完第一本冊子以後,便化成不起眼的小仙,跑去一重天拿給人看,豈料處處碰壁。有個道行低微的狐仙,恰好也帶著他的冊子來給人散播,便拿了我的著作去看。別人儘是嫌惡與不屑,他卻一一指出我的不足之處,長此以往,我的筆力漸漸好轉,也慢慢開始有人肯看我寫的東西。」
東華點頭道:「這便是九青罷。」想不到九青看著清湯寡水,呆頭呆腦,竟也是個文豪?也對,他本就心機深重,無怪乎筆下有乾坤。
玄女眼中閃動著異樣的光彩:「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出藍仙人。東華,想必你該知道他吧?」
東華面不改色:「我不知道。」什麼《仙魔情緣》、《帝君有淚》本上仙通通沒看過。
玄女有些失望,不死心的道:「反正你無法領略我當時的心情。試問,若你拋去自己的修為與容貌,甚至是身份和姓名,還有人願意與你交好麼?若對方還是個厲害人物呢?」
「有。」東華不覺向身後側目,而後對她道,「比你這個厲害許多。」本上仙就是化作混沌裡的一股清氣,他也不會對本上仙放手。
玄女以為他看的是鍾離允,立時笑了:「就這個小仙?他有什麼厲害之處。」
而此刻東華有事在身,只微微一笑,不欲多做解釋。
玄女又道:「無論如何,我相信自己不會走眼,於你如此,於九青也是如此。你不會理解,在這冷冰冰的天界裡,一份真摯的交情有多來之不易。」
想不到一向潑辣的玄女,竟還有這麼一份細膩執著的情懷。
東華嘆了嘆:「知道了,望你……你高興便好。」
別無旁話,今次的確是欠了玄女一個人情。東華向玄女保證,明日定會如約參與公審,二人擊掌為誓。隨後玄女依舊隱去身形而去,不在話下。
得了玄天相助的靈力,鍾離允行進速度快了不少,約莫三炷香,便來到酆都陰司。
此處距離九重天甚遠,東華出事的風聲還沒吹過來。守衛雖和鍾離允不熟,但卻認得鍾離允腰間的玉牌,上頭紫府洲三字熠熠生輝,慌忙畢恭畢敬的將人請進去。
還沒走兩步,東華便聽見兩個守衛在身後嘀咕:「該不會東極的仙使也是為著這個來的?不過是個凶獸的魂魄作亂,竟惹出這麼多人物來。」
另一個守衛咋舌道:「你還敢用不過二字?可別忘了,前兩天這凶獸把弟兄們折騰成什麼樣了。也是上頭沒辦法,這凶獸是北邊來的,只好請北邊的上仙前來降服。不過紫府洲這位,卻不清楚是做什麼來的了。」
先前那個道:「管他呢,上仙都來了,這凶獸肯定不在話下。說實在話,咱兄弟還是頭一回見凌燁天君,嘖嘖,長得真好看。」
另一個道:「東華帝君和玄……魔皇玄天當年引出精氣煉化的,能不好看麼,就是聽說性子不大好,咱兩個少說幾句,萬一被他聽見,可吃不了兜著走。」
鍾離允一字不漏全都聽在耳中,卻沒多大反應,沿著一道泉向下一路行進,邊對東華傳音道:「君上,凌燁天君也在,是否要去尋他?」
話音剛落,東華已經現出身形,對他道:「我的確有人約見,卻不是他。」
鍾離允便不再問,默默跟著東華隱身向前走。
一道泉貫穿兩重地獄,來往鬼差皆是凶神惡煞,憑著那可怖的長相便足可令人膽寒,亡魂哭喊聲不絕於耳。東華目不斜視,面上照舊是和煦的,卻與此間一切無關。
能被送來地獄受罪的,皆是生前為非作歹之人,合該領罰,無可憐憫。這世間還有許多人,神魂俱散,灰飛煙滅,連在此受罪的機會都沒有。
過了四五道泉,東華忽然莫名的勾起唇,對鍾離允道:「若你想見凌燁天君,可自行尋他,不必隨侍我。」
鍾離允躬身道:「屬下與凌燁天君並無瓜葛,君上何出此言。」
東華若有所思道:「隨口一問,不要放在心上。」
沿著黃泉路直下,鬼物愈發少了,到穿過九泉,十八重地獄看完,半個鬼影都尋不見。盡頭便是忘川,往常奈何橋上本該熙熙攘攘,儘是要排隊轉入輪迴的魂魄。而此時冷冷清清,連孟婆都不見了蹤影。
東華使出些神識輕輕一掃,隔著重重猩紅的彼岸花,果然瞧見了一個素色身影。
凌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