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兮(六十七)
此言一出,無數抽氣聲漸次響起。旋即所有人都對東華作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好像方才只是出現了一個幻覺。他們只顧紓解心中的不滿,站在自以為正確的立場上對東華大加指責。而東華自始至終風采依舊,縱然有動容的時候,卻恰如其分沒有失態。
他們便愈發得寸進尺,以為這位帝君脾氣真是軟到極致。但也保不準,是因為對方心中抱愧,面上虛偽,才會如此。卻沒有料到,東華會直接說出這樣的話。既預先沒有料到,也便不知道,面對這一局面時他們又該說什麼做什麼了。
因此,滿場是一片寂靜,一片木然。
只有鍾離允和朱明動了動,向東華這裡挪了些許。
百忍臉上的鎮定終於無以為繼:「東華,你……」話到一半,便生生止住。
倒是元女定了定神,接著問了下去:「東華,你是打算撇下他們,還是撇下天界?」剛說罷,她就明白百忍為何停住不言了。如此一來的確是有種質問的嫌疑,且她從未想過「撇下」這個詞竟然會有朝一日用在東華身上。
凌燁面容依然淡漠,眉梢卻不受控制的挑了挑。南極星君咋舌,突然愁眉苦臉起來:「東華師弟,你鬧這麼一出,我那卷書可要如何往下續?是歸到野史還是正史……」
玄女立即斥道:「你閉嘴,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你的歪書。」她轉頭便問東華:「東華,我猜你一定有苦衷,否則你也不會回來,你怎麼不說呢?」
百忍直視東華,慢慢的道:「一走了之便是畏罪潛逃,回來還有無限可能。我說的可對?」
東華也審視著百忍,良久,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從東華說出驚人言語之後,玄天便一直沒有表態。儘管東華的回應他預先已經隱隱料到,可親耳聽到從東華口中說出來時,他還是禁不住心頭的悸動。
此時他也在等,等著東華最後的決策。東華說走,便走。說殺,便片甲不留。
自身屍嘴角微不可查的勾了下,轉瞬便做出驚怒之色:「東華,你當真要反出師門,叛下天界?」
東華看也不看他,只側身面向台下,以一貫清潤溫和的聲音道:「諸位,我德行有虧,毫無作為。長此以往不免尸位素餐,辱沒天界。我所愧者,五十年前被困魔境連累諸位拚死相救,使許多英靈喪於無望谷。今日師弟為我出頭,又傷及數十萬性命,我自知罪孽深重。五十飛劍的確太少,然我因故不能從容就死,以命償命。只得退出天界,聊以抵罪。」
說到這裡,東華俯身下去,沖台下施了一禮,淡色髮絲隨著埋首的動作流過微光。不少人怔了怔,不由自主的向他還禮。
這當口,依然有人竊竊私語:「你聽聽,他怕死。」
「因故?怕是忙著和玄天打得火熱。順勢走了,正中下懷。」
這個聲音自顧自絮叨的時候,恰好東華禮畢起身。他心中被這話刺得冰冷,連帶著目光都有些冰冷。待向那處看時,只見兩個人撲通跪在地上,他們臉上還有些錯愕,掙扎著就是起不來,嘴也張不開,只能木樁子似的杵著,發出難聽的嗚嗚聲。白藏忽然向那裡走去,朱明也不再攔他,任由他一腳一個將那兩個小仙踹翻,朝臉上各吐了幾口唾沫。
東華以為是玄天所為,便回頭衝他頷首,而後繼續看向台下。可玄天卻意味深長的看向百忍,後者依然是一副莊重之態,只是面色沉了不少。
東華道:「除此之外,我對天界再無負疚。至於我和師弟,是事實,也是私事。因此我無可解釋,也不願解釋。我既已離開,便不算作天界之人,天界的法度縱然不容,也與我再無瓜葛。我為仙萬載,還望去後,與諸位尚能善意以待。」
他聲音清亮卻不失溫厚,聽來十分悅耳。以往若有仙人心事低落,只聽見他言語,都會覺得受到了撫慰,無論他說的是什麼。
此時不同。他在天界資歷已老,且作風端正,品貌俱佳。除去那些反對的小仙,擁護他的其實不少,因此他在說這番話時,無論聲音再好聽,人群中也漸漸起了低微的啜泣聲。
這一日,他們眼睜睜的看著東華被眾人從神台上拉下,而後極盡惡毒的言語,將他毫不留情的壓在谷底。不過半晌,東華便由驚訝到憤懣,再到心灰意冷。雖在面上表現的不明顯,可他們一向敬慕東華,自然關注入微,又怎會覺察不了他的痛心與失望。
只可惜在那些所謂的眾怒激昂之時,他們竟然退縮了。他們還天真的以為東華不會在意,誰知玄天、大道祖、天帝等人陸續出場,局面已超出控制。
天界僅此一個仙長,走了便走了,再也不會有。那一縷春風尚在,卻與他們毫無關聯。
素女情緒激動的開了口:「仙長,不管別人怎麼說,你永遠是小仙的仙長!」
一個仙娥隨即附和:「也是小仙的!」
又一名小仙官道:「小仙也是!仙長!」緊接著,許多先前被壓制的神仙紛紛應聲。即便不能讓東華留下,也希望東華能聽到他們的呼喝,心裡會好受些。就算招來週遭反對者的擠兌,他們也渾然不顧。
東華在人群中瞧見一張張面孔。他們被推搡的十分狼狽,那份熱切卻絲毫不減。
乾脆有人拜倒在地:「請仙長為我等留下。」
引得另外的人一發拜倒,跟著齊呼:「請仙長為我等留下!」
東華垂下眼瞼,嘴角微不可查的動了動,半晌才道:「若是你們同他們一樣……也便利落了。」
玄天知道,這些遲來的挽留使東華產生了動搖。
東華又何嘗願意動搖?
他雖日漸閒散,可對天界的執念只增不減。旁人將天界或當做聖地來膜拜,或當做朝堂來經營,或當做靠山來仰仗。可誰能像東華一樣,將之當做自己家來愛惜?
他二人是從出生起,便長在天界的神仙。日月更替萬年,斗轉星移萬年,除天河之外,此處一草一木皆有改遷,而這些變故,沒有人更能比他們切實體會。
親自在這蒼茫虛無之地迎來首位登臨者,甚至身體力行的為天庭建築添磚加瓦。這諸多經歷,玄天只管跟著東華前行,東華則是真心實意為了天界,從來不棄初衷。
而今東華閒居東極,可只要事關天界,他每請必到,逢戰必出,哪一回推諉過?
即便自身屍挑動人心,害他至此。可玄天清楚,他不會真的棄天界於不顧,只因他現在心灰意冷,缺少一個重新燃起希望的理由。
但這理由,絕非眼下這些不疼不癢的言語。
自身屍猶自道:「東華徒弟,你看天界有這許多敬你愛你之人,你還要執意離去麼?聽為師一言,棄下玄天,早早懸崖勒馬,莫要寒了眾人的心。」
提及玄天,東華的神色堅定起來。他在自身屍的幻境中,已經被如此決然的自己驚過一次。如今他片葉不沾身的走,可說是好聚好散,比幻境中強了無數倍。
東華略略向後側首:「師弟,你過來。」
聞言,玄天嘴角泛出微笑,依言走到他身側,看他的目光滿是暖意。
此時東華仍然注視著台下,可他和玄天站在一處,竟有些旁若無人的意思。凌燁不著痕跡的往角落裡挪了挪,不是他沒趣,實在是這二人並肩而立,使得任何人站在他們身旁都顯得多餘。百忍他們不如凌燁想得多,只原地站著,立時成了陪襯的背景。
一黑一白靜立台上,所有人都呆呆的看著,竟覺得斯人斯景出奇的和洽。
東華緩緩道:「我素來怯懦,對師弟割捨不下,卻總是不敢說。而今我東華又添一愧,便是在諸位與師弟之間,選了師弟。」
那些神仙眼角淚跡未乾,怔怔的看向東華,對方將意思闡述的清晰明白,他們卻不知如何作答。
仙長向來高高在上,雖為人和善,卻也不失威儀。
《列仙傳》裡將他排在首位,稱為「至仙者」,美其名曰「仙上仙」。自是因他高華峻潔,端方修雅,平日裡敬重他的神仙們,甚至無法想像一粒微塵沾在他身上的情形,更何況是被情愛纏身。
那些胡編亂造的冊子他們自然也看,可看的時候心懷虔誠,只當那些風月之事是假,英勇事跡才是真。
現如今,東華竟然當眾承認與同為男身的玄天有染,這的確有礙仙氣。
可……即便是這樣的仙長,風采卻不減分毫。站在黑眸黑衣的玄天身旁,竟比往日更加引人注目。
因此仙長說出二選其一的話來,他們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綱常在前,他們若連這些背德之事都跟著接受,在天界怕會從此抬不起頭。
他們或是語塞,或是沉吟,方纔的熱切竟驟然降溫。
而其他人也對東華直截了當的拒絕十分意外,本以為東華會順水推舟留下來,誰知他當真一意孤行。
東華向台下又施了一禮,面色如常:「謝過諸位,就此作別。」
一介帝君,竟和天界走到一刀兩斷的地步,玄女怔忡間,看見百忍猶自無動於衷,不由急了:「百忍,你說句話,你就眼睜睜看著東華這麼離開?」
聞言,百忍看向東華:「東華,若我勸阻,你可會留下?」
面對這毫無誠意的試探,東華自然是道:「多謝,不會。」
百忍點頭,別無旁話,似乎東華離去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他二人昔日還算和睦,偶爾還有幾回深談。此時此刻,竟然話不投機,連多說半句的意思都沒有。
玄天終於尋到時機牽起東華的手,才發現東華指尖早已冰涼,不由用靈力替他送去些暖意,儘管他知道,東華手涼,並不是因為身上冷。
而東華也未推拒,手指在他掌心縮了縮,坦然對上來自四面八方的怪異眼光。
今日變故來的猝不及防,使東華毫無準備。可東華認為,若事先給他充裕的時間,他反倒會思來想去緊張無措。再怎麼做足準備,他也不會比今日做的更加合度。
萬事皆有定數,天道果然公平,不會放任每一個貪心的人。以為對於玄天,他已是格外珍視,只是礙於天界,並不敢十分張揚。可天道卻執意將他逼迫到絕境,直將他心中最後一絲僥倖消磨殆盡,他才知道,以往的珍視遠遠不夠。
東華心想,如今本上仙手裡只剩下玄天,這回是真的乾淨了。且慢,本上仙今後斷乎是不能再自稱本上仙。唉,習慣便罷。
許是因為與詩書為伴已久,南極星君的關注點總是與他人不同。正在所有人像看待異類一般,目瞪口呆看著玄天東華交握的手,一直走神的南極星君卻回歸了正題:「東華師弟,莫怪我不講情面。但事關重大,為兄不得不問,若他日天界與魔境交戰,你……你會幫魔境,與天界為敵麼?」
東華怔了怔,他似乎還沒想到這一層。
倒是玄天反唇相譏:「難不成還要繼續供你們鞍前馬後的驅使,而後再放任鼠輩污言穢語的折辱他?」
南極星君避開所有人的目光,將扇子遮住嘴道:「怎會,我只是為新作討些素材罷了。」
玄女直接用手將他推開,恨聲道:「你且一邊待著。」她看看百忍又看向玄天,「不會開戰的,對吧?好容易消停這數十年,你二人可千萬不要因為今日背棄前盟。」
元女冷靜的道:「三位道祖歸隱已久,不可驚動。一朝開戰,天界對上玄天還能抵擋。若東華幫襯魔境,怕是……」她發現東華正瞧著自己,直截了當道:「東華,我只是站在天界的立場上梳理一番,請你勿怪。若有可能,我願永世不與你為敵。」
不愧為女仙之首,果然沉得住氣。
東華待要答話時,高台一角傳來一個聲音:「小仙也願永不開戰,不過一旦開戰,我定然無所畏懼。敵方就算再勇猛,我也擁護天界到底,不會因為他是帝君或者魔皇就退縮!」
這聲音頗為熟悉,在場許多人也認得他。
玄女臉色一變:「九青,本上仙不是不讓你亂跑麼?」
九青惶恐的低下頭,整個身子立時佝僂起來,卑微的道:「娘娘,小仙一時憂心,怕娘娘這裡出什麼意外,才跑來看視……九青如今什麼都不是,僅有的心願便是娘娘平安,天界平安。」
自先前凌霄殿一議,他便被百忍削去爵位,從狐族除名,留在九重天玄女座下侍奉,再沒出天界一步。如今狐族大權已經被旁支瓜分,他沒有身份,沒有修為,若非和玄女結下長生咒,怕是任何人都能隨意將他置於死地。
而玄女一時衝動結下長生咒以後,可說是與他形影不離,生怕他出了岔子應在自己身上。此時局勢動盪,隨時可能發生異變,叫玄女如何不慌?她顧不得九青惹人憐惜的模樣,更來不及回味那一番奉承話,直接道:「你速速離去,不要生事。」
九青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乖順的點頭。
豈料玄女的神色才剛緩和一瞬,台下緩過一口氣的陳主簿忽然盡力直起上身道:「九青兄弟,娘娘說得對。眼下帝君心情不好,你又開罪過他,還是快些離開,免得遭受不測。」
幾句話繞來繞去,又回到東華身上。
原本事態已經隨著東華的辭別而稍稍平復,此時風波似乎又重新匯聚。
有小仙低低嘟囔一句:「他這樣的小仙,如何能與帝君有牽扯?」
陳主簿似是怕被打斷一般,疾速接道:「你可還記得先前紫府洲戒嚴一事?據我所知,並不是外界所傳的帝君練功閉關怠慢道祖,是因為九青兄弟誤將合歡蓮當做曇花送給帝君,帝君才因此閉關解毒。」
那小仙不明白,極快的瞟了一眼台上:「合歡蓮……是什麼?沒聽過啊。」
他沒聽過合歡蓮,可在場的人知道的卻不少,當下看向九青的目光變得異樣。
身為九青主上的玄女覺得面上掛不住,又斥了九青:「還不快去。」九青驚慌失措趕緊跑走,身影消失在重重雲靄中。
這時,另有一名小仙現出恍然之色,忽而冷笑道:「如此說來……既然魔皇在紫府洲潛伏已久,那帝君身中合歡蓮之時,魔皇肯定在場,想必他們……啊——」他忽然發出一聲慘叫,整個身體生生斷作兩截,鮮血包裹著內臟從腔子裡湧出,流了一地,上頭還浮著淡淡的熱氣。
在本能的痛呼之後,他在所有人驚恐的目光中,錯愕的看向自己橫在一旁的下半身,緊跟著便發出更大的慘叫聲。若擱在凡人身上,早就疼的暈死過去,很快便會死透。可他是神仙,輕易不會死,且此時靈力俱在,他竟硬掙扎著爬出數步之遙,抱起痙攣不已的下半身,一雙血紅的眼睛狠狠瞪向台上。
「東華帝君,你好狠毒……啊——」
他又力竭嘶吼一聲,兩條臂膀與頭顱也生生從上半身軀幹上分離。頭顱在天河岸的地磚上滴溜溜滾落,面目朝上,已是毫無人色。再張開嘴,卻只能發出氣聲,說不出一個字。
他當然還沒有死,眼睜睜看著四周的人紛紛迴避,連陳主簿都眾人的幫扶下挪開數丈遠,他慌的想說什麼,可是喉嚨斷裂,再也發不出聲音。再看向台上,發現東華帝君正在以複雜的目光望著他,輕輕搖頭。
他身旁的玄天忽然向前挪了半步,負起手,依舊看著河面道:「看來直接燒死不足為懼,那本座便不讓你死,怎樣?」
這小仙喉中發出一聲怪叫,再也動彈不得。
百忍驚怒道:「玄天,你果真殘忍!」
玄天淡淡道:「過獎。」
眾人被玄天的狠辣手段所震,不少新登臨的小仙已經心驚膽戰的疑惑開了,世界能有如此歹毒手段之人……他曾經居然是個神仙?太可怕了,永生永世都不想落在他手裡。他不僅能叫人慘死,還能叫人生不如死。
但震驚之餘,在場眾人也隱隱明白了一件事。
從玄天如此心急的滅口之舉,以及東華微變的神色來看,方纔那位小仙大抵是猜中了。這可是天界莫大的醜聞,興許還是又一根導火索,只不知是玄天先動手,還是天帝先動手。
自身屍卻驀然擋在百忍身前,看似疲累的道:「百忍師侄,讓他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