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兮(七十八)
自身屍終於爽利了:「這才像話。」
他輕輕一抬手,虛空中蕩出一層波紋,堪堪擋住向他襲來的一掌。
而東華一擊不成,也沒了後續動作,扶著冰面微微喘息。他怒急攻心,忍不住動了招呼,可這一來也算是用光了他所有能提出來的靈力。
東華抬起看過去,眼中見了怒意:「尊駕何故如此?」
「難道你不覺得有趣?」自身屍眼中滿是興味,「師尊最好奇你這種人,喜怒不形於色,心裡這麼想,面上卻不這麼來。你看看這個小仙背叛你,你也不惱。那個又對你萬般侮辱,你也不打……哦,剛剛終於來了那麼一下,不容易。」
他來這一出,就是為了逼的本上仙打人不成?
東華重新坐好,眼角餘光瞥見玄英站在一旁,心裡不由感嘆,自身屍對人心玩弄可說是到了殘酷的地步。他連番喚不同的人出來,一步一步摧毀自己的自尊,讓他這個連謾罵都不會的人,直接忍無可忍的出手打了人。
東華放棄與他理論,只道:「隨尊駕高興,若要尋釁,你只沖本上仙來,還望你不要為難凌燁。」
自身屍笑道:「怎會,那孩子連師尊都救不出來。」
東華心中一凜:「這是何意?」
自身屍往殘缺的雕塑看了一眼:「他在那裡頭,師尊可不敢下去撈。」
那雕塑頭部缺了上半截,露出腔子裡一個黑洞,東華沉聲道:「那其中究竟藏著什麼?」
「別急呀,又傷不得他性命,等會他自己就爬上來了。」自身屍說著忽然打了個哈欠,他愣了愣,惡狠狠的道,「又來了!」但隨即又洋洋得意的笑起來,「也好,反正我贏了。」
他面目轉變的太快,讓東華也怔了怔,不明白他說的「贏了」指的是什麼。
自身屍對陳主簿道:「你在這裡看著,本道祖去睡了。」
玄英抬頭看他一眼,有些錯愕。陳主簿也沒反應過來:「道祖為何突然……若他再衝擊縛神鎖小仙怎麼辦?」
自身屍心情似乎很好,面帶笑容極快的道:「我這徒弟平生最愛飲酒,若你不放心就給他灌些,他一高興,自然聽話。」
東華心裡一沉,卻沒在臉上露出端倪。他瞧見玄英皺了皺眉,心中明白,玄英跟他許多年,他不飲酒也有許多年,此時聽見自身屍這麼說,他怎會察覺不到什麼。
東華心裡一股酸澀湧上來。想不到跟了他這麼久的心腹,竟還比不上一個甚少往來的素女。
自身屍撇撇嘴,皺著眉心的自言自語:「成日裡做夢跟我鬥,你不怕元神寂滅,我還嫌麻煩。」一面說,一面坐到雕像一旁,盤膝閉目,似是進入了淺眠。
東華聽見他說這一句,頓時明白了。
原來這是他師父太清的元神又與自身屍通了夢境,自身屍煩不勝煩,太清倒是不厭其煩。
只是不知他們在夢境中究竟說了些什麼。
陳主簿眼瞅著自身屍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想上前瞧瞧,卻又不敢。於是繼續品味著方才自身屍留下的話,他也不傻,不多時便點了頭:「灌……我好像懂了。」他看著東華,不懷好意的笑道,「我竟不知,仙長居然不勝酒力。」
東華只微微一笑,依舊保持淡定。心裡卻暗嘆,怎能叫不勝酒力,這分明是對酒中毒……
陳主簿看東華這麼冷靜,不由泛起嘀咕,問玄英:「你跟了他這麼久,大道祖說的可是這個意思?」
玄英理了理本就一絲不苟的頭髮,看他一眼:「我是下臣,又不是丫鬟,怎會時刻注意君上的喜好?」
陳主簿狐疑道:「我以為你們四使會同他親近些。」
「親近?」玄英面無表情的道,「不知道是誰給你這種錯覺,總之不可能是我,否則我也不會追隨道祖。」
自始至終玄英沒有看東華一眼,他素日冷漠,對誰都是一視同仁。
兩個人便也在一旁坐下,沉寂了片刻,陳主簿似是覺得無聊,便問尋了話來消遣:「聽說玄英仙使與凌燁天君不和?」
「沒錯,怎麼?」
陳主簿點頭道:「在下只是好奇,你與他八竿子打不著,怎麼就互相看不上?還不惜得罪你的君上,當場拆穿他?」
「陳兄這麼盤問未免有些過分。」玄英淡淡道,「莫非你認為我是在做戲?倘若玄天要找細作,凌燁不是更穩妥,我修為不算高,跑過來不是送死麼?」
陳主簿一見對方面色不善,便立刻賠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隨口一問,不要介意。」
玄英冷哼一聲,頓了頓,方才開口道:「你若想知道,我說了也無妨。凌燁那廝怪癖,平生最厭惡蟲子。當年他還借住紫府洲時,某日我捉了些罕見的玉蝶,隨手給他一隻,沒想到這廝連蝴蝶都厭惡,故此得罪了他。」
陳主簿道:「他本就是個怪胎,喜好無常也沒什麼。仙長,你別這麼看我,這怪胎還不是你和玄天生出來的。」
說罷,陳主簿又放肆的笑起來,東華收回目光,改為盯著旁邊那片冰雪,不知在想什麼。
玄英卻好似沒看見這些細節一般,扭頭對陳主簿道:「我猜你當年不幸身故的友人,是個仙姑。」
陳主簿笑聲驟停,看向玄英:「不錯,但你怎麼知道?」
「我再猜,你與她互有私情。」玄英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極其犀利的順著原話說下去,「你自己被天界條條框框拘束,而身居高位的君上卻能和玄天在一起,所以你的恨意更甚。」
東華盡數聽在耳中,不知道玄英此時說這些目的何在。
陳主簿死死盯著玄英,又問了一遍:「你怎麼知道?」
玄英收起步步緊逼的姿態,依舊面無表情的道:「猜的,看來是猜對了。我最愛胡思亂想,見你對那位友人做到這份上,便又犯了毛病。」
玄英鬆了口風,這一筆舊賬本應翻過去了,可陳主簿卻低低的笑起來:「你說的沒錯,他和玄天都能廝混,為什麼別人就得藏著掖著。」
玄英看了東華一眼,後者依然垂目坐著,看來面上風平浪靜。
收回目光,玄英繼續與陳主簿道:「這點你倒冤枉他了,你別忘了天河之畔逼著君上公開此事時,天界的人是怎麼對他的。」
陳主簿恨聲道:「他不過是下了天界,到魔境沒了約束,反倒更便利。尋常小仙一旦出了事,不是上誅仙台,就是剔除仙骨永不回還,能比麼?」
玄英意味深長的盯著他:「沒想到陳兄自視甚高,方方面面都要和上仙比。」
陳主簿有些惱怒:「你做什麼幫他說話?」
玄英別過頭去,臉上一片坦蕩:「我向來幫理不幫親,往日不會奉承他,今日也不會歪曲他。你拿公理壓人,此時卻反倒不講理,說不通吧?」
陳主簿被他一通搶白,自知無法反駁,但還是嘴硬道:「那我不和他比,就來說說那個赤璃,他和這青鸞混在一塊,難道就沒有非分之念?」
聽到自己最愧對的赤璃被他如此不尊重的提起,東華緩緩睜開眼,雙手驀然攥緊。
玄英目光微凝:「你什麼意思?」
陳主簿正在興致上,絲毫沒有察覺玄英的異樣,自顧自的道:「小小年紀就會勾三搭四,有其主必有其僕。想必仙長自己就影子不正,才會極力撮合這兩隻鳥。」
這時,牆角的小青鸞忽然翻了個身,將頭埋在背部的羽毛中,整個身子微微抖動。
「怎麼,知道羞恥了?」陳主簿惡狠狠的罵了一聲:「孽畜,留你一條命你卻不知感恩,成日裡擺出一副倒霉模樣給誰看?」
玄英早就變了臉色,待要說些什麼。卻聽東華忽然開了口,冷聲道:「是你自己雙眼污濁,才會看誰都骯髒。」
「我雙眼污濁?」陳主簿滿臉愕然,因方才被玄英揭破過往,他心緒有些混亂。乍聽見這句斥責,還略帶茫然的尋找聲音的來源。
而東華端坐在一片冰雪裡,縛神鎖幽微的光亮浮在他身側,輝映在他眸中,此時無聲看過來,平添莊肅。
「你以為你還是九重天的帝君?如今還有什麼資格高高在上指責我?」不知是被東華說中,還是覺得東華這話沒道理,陳主簿漲紅了臉,疾言厲色道:「你不要以為道祖不發話,我就不敢動你!」
玄英在一旁問:「你待怎樣?」
陳主簿死死盯著東華道:「我——」這句聲調頗高,卻驟然停頓,明顯是底氣不足。
東華依舊不言語,可那張平靜的臉上卻依稀出現了嘲諷的意思。
表情雖不明顯,卻足以刺激陳主簿,他猛然站起,惱羞成怒的盯著東華看一會,忽然猙獰的笑起來,眼中的熊熊烈火絲毫不減:「我看你能得意到幾時。」
玄英觀察著他的神色,再問:「你想到了什麼處置的好法子?」
陳主簿急急忙忙在血痂遍佈的前襟裡摸索,不多時,他便得意的取出一樣東西,放在半空裡晃了晃。「前日從北極離去時,仙友饋贈的靈藥裡,還剩下這瓶藥酒。玄英仙使,你說若我拿去孝敬仙長,他會不會很高興?」
那玉瓶雖只有巴掌大小,卻也足夠東華消受。東華淡淡道:「這個道祖的身份,你們就如此篤信不疑?」這聲質問雖未指名道姓,但他一雙清眸,直看向玄英。
陳主簿嚷道:「別聽他胡說,道祖……誰還有那麼大能耐冒充道祖?到了這個地步,你我最好不要亂想。」
「君上。」玄英面色平和,並不避諱東華的目光,「屬下篤信自己的選擇。」
東華定定的看著他,眉心皺了皺。
這模稜兩可的回答非但讓東華不滿,陳主簿也不滿起來,他眼珠轉了轉,將瓶子遞到玄英面前:「你來。」
玄英打眼一瞧:「嗯?」
陳主簿挑明了道:「玄英仙使,不若你去請你家君上飲了此酒。」
「我去請,他就肯喝了?」
「他若不肯喝,便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可以灌。」
玄英冷冷道:「姓陳的,你有什麼資格命令我?」
陳主簿臉上也冷了:「這是你表忠心的機會,你難道不想證明你是真心追隨大道祖的?倘若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到,怎好說你和東華是真的決裂?」
「看來你的才智,早在天河之畔就已用光。」玄英也站起來,與他平視,「道祖的意思是他若掙扎,便拿酒伺候。此時好端端的,你要我去欺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來表忠心,我斷然不做。就是你告到道祖那裡,我還是這句話。」
陳主簿氣結:「玄英!你!」
玄英譏誚道:「我都追隨道祖來到這險境了,若被你三言兩語就激起來,我是該有多心虛。」
陳主簿有些語塞,看了看一旁的自身屍,認為到了這步田地實在沒必要和玄英起爭執,便極快的轉換態度,堆了笑道:「是我唐突了。如此,那我可就自己來了,你可莫要心疼啊。」
玄英一抬手:「隨你。」說罷復又坐回原處,垂著眼瞼看地面。
「好。」陳主簿這才稍稍滿意了些,轉而看向東華,「那就由小仙來伺候仙長,反正小仙遞過去的酒,仙長是不會老老實實受用的,索性就直接強灌好了。」
眼睜睜看著陳主簿一步步逼近,身形在牆上透出巨大的暗影。東華在心裡默默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橫豎這酒是逃不過的……
思及此,東華違心道:「本上仙一向喜歡飲酒,你拿來便是。」
已經進入縛神鎖內部的陳主簿斷然回絕:「那怎麼行,我可是好容易才得了服侍仙長的機會。」他的笑意深了,陰沉的表情也因此扭曲起來,手中舉著藥酒瓶子,緩緩俯下身。
東華終於坐不住,待要一掌拍落這酒瓶時,忽然隧道外傳來一聲:「放肆!」
一道銀色光芒箭一般從聲音來處射進來,堪堪擊中陳主簿,事出突然,後者連痛呼都來不及發出,直接被拍在了冰牆之上。
東華驚喜抬頭,冷了一晌的臉終於回暖。
外頭的人影不見如何動作,下一瞬便已經立在東華身側,週身光華未散,聚成一張網向外擴張,眨眼間便破了縛神鎖。
被壓制的靈力瞬間如流風回雪,盡數充滿東華的內府。東華極快的起身:「師弟!」
玄天臉上只柔和了一瞬,隨即便扭過頭去,抿著薄唇不說話。
東華微微一嘆,你又跟本上仙置氣。
但畢竟這回是他冒失,沒和玄天商量,以致於發生這種意外害得玄天平白擔心。若不是玄天及時趕來救他,他還真是難逃被人灌酒的下場。
東華略掃一眼,瞧見陳主簿趴在地上吐血,玄英往自身屍身旁跑去,而自身屍一動不動的坐在原地,仍然陷在夢中沒有出來。於是東華趁機往前挪了半步,雙手捧起玄天的臉,微微用力,讓他轉向自己。
玄天猝不及防,轉過來時雙眼還帶著些茫然。下一刻,兩片柔軟的唇已經貼了過來。
東華體格本就偏冷,又在這冰洞裡靜坐許久,此時與玄天雙唇相接,只覺玄天的體溫無比灼熱。
玄天本就是假意和東華擺臉色,即便真有一兩分的惱怒,也是惱東華太操心,這麼大的事居然自己跑來處置。但他顯然沒料到東華會使出這麼一招來哄他,一時反應不過來。東華轉瞬便撤開了唇,再將週遭看上一遍,見暫時沒人留意這裡,這才放下心來。
吻雖微涼,可玄天的一顆心早就化了。登時拉起東華的手,將他扯過來緊緊擁在懷裡。
東華忙掙脫,一邊道:「別鬧。」
陳主簿咳了兩聲之後,滿帶恨意的看著你儂我儂的兩人,咬緊牙關,竭力的吼了一句:「道祖!」
可自身屍仍舊沒反應。
陳主簿心裡涼了個透徹,他沒有膽量再去瞪東華和玄天,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玄天冷冷的睥睨著他,東華拽拽他的衣袖:「此人不足為慮,解決了自身屍再發落。」
陳主簿抖的更厲害了,有一半是氣的。他這半日用力過猛,無非是想著即便死了,也至少能給東華和玄天的仙途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可事與願違,人家就連發落他也是順帶的。
此時玄英在試探自身屍的鼻息,覺察到兩股強勁的仙氣迫近,不及多想便閃到一旁。
東華淡淡看了玄英一眼:「跪下。」
玄英倒是聽話,一語不發的跪下了,面上十分平靜。
玄天卻沒有理會玄英,只居高臨下看著自身屍,玩味道:「師父出力不小。」
可不是,若非他老人家牽制,自身屍哪有這麼安生。東華點頭道:「你我將他帶回去,等師父發落。」
自身屍充耳不聞,安安靜靜,恍如成了隧道的一部分,乍一看頗有太清的神韻。
玄天便在掌心慢慢凝出一個結界,抬頭觀望四周,口中道:「師兄,凌燁去了何處?」
聞言,東華面露擔憂,帶著些愧疚看向雕塑。
恰在這時,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響起來:「我在這裡。」
隨即,雕塑空洞的腔子裡飄出了一角白衣,而後帶出幾綹黑髮。凌燁一張蒼白的臉便露了出來,他似是非常疲累,只將兩手搭在雕塑的邊緣,就再也使不出力氣。
東華一見,忙飛身過去抓住他的上臂,將他從雕塑中提了出來。
此時暫且風收雨住,東華心中放鬆了些,瞧見凌燁素衣上沾了雕塑的浮塵,甚至還調侃起來:「你這衣裳廢了,莫哭,來日為父定賠你十件。」
凌燁眉心動了動,微微喘息,說不出一句話來。
東華從未見過凌燁如此虛弱和狼狽的模樣,不禁有些心疼,也有些疑惑:「你怎會到了雕塑裡,這下面有何玄機?」
凌燁靠在東華身上,一面平息一面道:「我剛毀去這雕塑,就被吸進去,似乎有東西想將我撕裂吞噬,可我反抗之下它終究沒有做到,便趁勢上來了。」
「我兒辛苦,已經過去了。」東華看著雕塑幽深的洞口,只覺後怕,「想不到自身屍的機關如此厲害。」
一旁,玄天凝聚的結界緩緩落下,而其中的自身屍卻突然睜開眼:「還有更厲害的,你想不想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