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兮(七十九)
還不待自身屍有下一步動作,玄英立即俯首叩拜:「恭迎大道祖。」
玄天眸色一沉,抬手便要加一個結界上去,可自身屍卻一抬手,驟然一股強勁白光刺破週身的結界,直對上玄天手中的靈力。
異變陡生,東華半空裡扔下凌燁便撲了過去。沒了依靠,凌燁直通通往下跌落,所幸在離地三尺之處,他好容易聚出些靈力來托住自己,免去摔跤之苦。
自身屍朗聲大笑:「玄英小仙,本道祖沒看錯你,只有你還堅信本道祖會贏。」
陳主簿抬起頭想說什麼,可一張嘴,哇的一聲又吐了血出來。
玄天和自身屍才剛交手,隧道中的威壓卻在無形中驀然加強。玄英連連往後退,看看離戰圈遠了些,這才跪下又是一拜:「道祖神威蓋世,自然穩操勝券。」
自身屍哈哈大笑,飛身而起和玄天鬥法,你來我往之下,頃刻間整個隧道中靈力竄動,氣浪暗湧,震的地面微微顫動。以二人為中心,冰牆上被衝下的冰碴飛速流轉。東華加入戰圈後,並不急著和自身屍正面對敵,而是配合玄天的攻勢鑽空子襲擊自身屍。
自身屍眼見玄天來勢洶洶,東華一瞬間又變幻出無數身形過來偷襲,忍不住嚷起來:「東華徒弟,你不地道。」
東華並不理他,攻勢更快更準,青龍劍大放異彩,與東華的身形一併遊走在戰圈中。玄天一掌接一掌發力,宛如驚濤駭浪,徒手便讓自身屍耗去大半心神,又有東華和青龍劍左右加持。就在自身屍左掌反擊玄天,右掌聚出結界格擋東華和青龍劍時,東華陡然一拐一繞,眨眼便到了自身屍身後。
雙管齊下,水洩不通,自身屍被逼的大喝一聲,陷仙劍與誅仙劍頓時出現在身後,劍氣迸射,逼停東華的攻勢。
自身屍獰笑一聲:「如何,以為你能使得兵器,為師就不能?」
東華目光微凝,青龍劍幻化出漫天龍形,攪亂兩把凶劍襲向他和玄天的軌跡,繼而龍身纏繞,輕而易舉化去了凶劍煞氣,兩方人劍纏鬥,戰勢一時膠著。
玄天袍袖一揮,擊落射來的劍氣,繼而袖中黑氣乍現,戮仙劍與絕仙劍呈劃破虛空之勢,分列玄天兩側。
同樣的煞氣,同樣的來路。
駭人聽聞的四把凶劍終於齊會,卻因落在敵對的人手裡,也變得敵對起來。
此刻就連在一旁觀戰的玄英和凌燁眼中,都充滿專注。
玄天將兩把凶劍祭出,加之東華的青龍劍,再來對付自身屍,可說是贏的毫無懸念。可是戮仙劍與絕仙劍才加入戰圈施展不多時,自身屍就徒手將四把凶劍洩出的煞氣盡數吸去,而後忍著蝕骨之痛,猛然投向雕塑。洶湧的煞氣一進雕塑,就好似進了無底洞,登時無影無蹤。
玄天雖不解其意,卻也隱覺不妙,將劍極速召回。而東華同樣面露謹慎之色。
自身屍身受數劍,卻一直扛著沒吭聲,難得的沉著一回。此時見了玄天和東華的反應,他終於忍不住放肆大笑,擦掉嘴邊的血跡:「怎麼,你們忌憚了?」
青龍劍合一,擎在半空,劍鋒直指自身屍。東華道:「四劍齊聚,即便敵對,煞氣也是疊加的。尊駕引出這麼多煞氣,卻是為何?」
「若沒有這些煞氣,如何讓你們見識這機關的妙處?」自身屍揣著滿滿的得意:「東華徒弟,師尊等的就是玄天徒弟這一招。一絲一線盤算下來,可累壞師尊了。」
玄天沉聲道:「你究竟在耍什麼伎倆?」
自身屍越發得意:「多年前師尊便在此處鑿出一個漏洞,由此導向三界。從此魔境與三界的格局便要互相補給,可魔境自成一派,與三界的陰陽二氣不能持平。你說說,到時候這漏洞因缺了陰氣或者陽氣,把一切都吞了,把天地復歸混沌,是不是很有意思?只可惜欠些火候不曾打通,我只得拿幻境掩飾。今日小徒孫毀去生成幻境的白銅雙眼,自然被吸進去。但他體格特異,這漏洞唯一不能吞的就是他,其餘的麼……嗯,多虧了你送來餘下兩把劍,這些煞氣總算補全了師尊最後的遺憾。」
如此大道祖,如此言語,看在眼裡聽在耳中何其震撼,誰還會相信他是真的?
玄英睜大雙眼,卻依舊不發一語。陳主簿卻不可置信的盯著自身屍,臉上寫滿了絕望:「咳咳……不可能,怎麼會……道祖居然……」
凌燁淡淡道:「蠢東西,真道祖會將你這種小雜魚隨身帶著?」他又不冷不熱的看向玄英,後者同樣不冷不熱的回視他,但不多時他二人各自別開臉,居然沒槓上。
非常時期,誰也沒心思再理會這些芝麻大瑣事。
攪亂天界,入主兜率宮,坑殺小仙,逼走東華……這一連串看似驚天動地的籌謀,比起自身屍埋在雕塑下的秘密,充其量不過是開胃小菜。
自身屍明面上東一鎯頭西一棒子,讓人覺得全無章法,更摸不著他的套路。此時再品味,竟然是步步為營,處心積慮。
將他所為林林總總記下來,其實這些年他統共只為達成三件事:奪雙劍,奪元神,打通漏洞。
東華一顆心緩緩沉到谷底,想明白後,第一時間就把罪責歸結到自己頭上:「今日我若不來,興許……」
「天真,是你如今知道了,才會這麼說。」自身屍用袍袖緩緩擦拭兩把凶劍,笑得頗為慈祥,「擱在前幾日,若師尊告訴你別來三垢淵,也別讓玄天來三垢淵,你聽是不聽?」
必然不聽。
東華默默無語。一則他不信自身屍,二則他太過掛心,橫豎都要來看一看。即便他原本只是站在火行域外頭觀望,自身屍也會將他一掌擊落,毫無防備。
玄天冷冷盯著自身屍,口中卻輕聲勸解東華:「師兄不必介懷,敵暗我明,他要算計你,左右抵擋不住。」
「關心則亂。」自身屍擦好兩把劍,抖落衣袖上的冰碴,「對東華徒弟來說這是死局,無解。而玄天徒弟知道東華徒弟落難必然來救,對他同樣是死局,無解。」
東華不自覺去看那雕塑,他神識強大,已經能感受到地下隆隆而來的震顫。
自身屍摩挲著劍柄,笑的十分開懷:「所以,你們所做一切都是徒勞,等死便可。」
玄天低聲對東華道:「師兄,漏洞已開,不若暫退。」
「連玄天徒弟都只能說暫退,勸你們放棄的好。」自身屍搖頭嘆氣,似乎真的是在為眾人考量。
陳主簿一句一句聽過來,口中喃喃道:「不……怎會……」
玄英俯下身:「就是死,小仙也願追隨道祖。」
「咦?」自身屍揚眉。
東華驟然看過去:「玄英,你……你為何如此固執,你明知他……」
「那又如何。」玄英目不斜視,只看向自身屍:「我和凌燁那廝勢不兩立。反正已經開罪了君上,等到混沌重開,一切都會煙消雲散,我又何必反覆無常。」
凌燁本來半死不活的躺在一邊,存在感十分薄弱,聽見這一句頓時來了精神:「借吉言,你煙消雲散便是,本天君或許還在。」
陳主簿見自身屍看也不看他,其他人也都當他是虛無。他羞惱與絕望間,瞥見青鸞在牆角木然的觀望,頓時爬起來,憋足力氣跑到青鸞跟前,朝青鸞身上踢過去:「孽畜起來,帶我走!」
青鸞吃痛,眼中回了神,才剛踉蹌著站起來,陳主簿便抬腳踏上她的背。青鸞晃了晃身子好容易穩住,這才抖抖翅膀拼盡全力向隧道外飛去。
陳主簿逃的並不快,有一瞬間東華想使個術法將他打下來。可轉念一想,這樣特意理會他,是遂了他的意。且很快天地消亡,讓這人在無助和絕望中煎熬,比殺了他更痛苦。
所以東華不予理睬,也制止了玄天的行動。自身屍看起來興味十足,卻也沒有搭理陳主簿的意思。
青鸞巨大的翅膀揮動,如同紙鳶一般平穩的飛出隧道,眼看到了淵底最邊緣的拔舌地獄,陳主簿瞧見外頭的火光,一頭狂喜一頭使出自身屍教給他的防身咒術。卻不料青鸞陡然打了個旋,身體整個翻轉過去。陳主簿猝不及防,揪著幾片帶血的青羽,慘叫著落入拔舌地獄。
慘叫只是一個簡單的音節,可拔舌地獄的機關一觸即發。成千上萬的冰刃從四面玄冰壁上剝離出來,而後不約而同射向陳主簿。
這其中厲害東華和玄天是見識過的,也是他二人法力高強,又清楚這地獄的來由,才倖免於難。
陳主簿就倒霉了。
他不知道這就是廢棄的拔舌地獄,跌下去時一聲慘叫,落地時又是一聲,等看見冰刃密密麻麻向自己射過來時還有一聲。冰刃像是受了他叫聲的鼓舞,一層又一層裹上來,他的口舌立時成了眾矢之的。
等東華等人意識到不對,催動神識查看時,躺在谷底的陳主簿已經涼了。他的身體毫髮無損,可頭部卻被冰刃割成一團肉泥,連骨頭都成了渣。
但這還沒有結束,既是地獄,那連魂魄都不會放過。
陳主簿原以為死是解脫,但沒想到他斷氣之後,魂魄一離開肉體,冰刃便調轉方向直刺過來。隨後又是慘叫,割爛唇舌連帶頭部。不多時魂魄自行恢復,又將先前的酷刑重複一遍。
青鸞站在高高的石柱上,背上羽毛被扯掉幾片,羽根滲出血來,有些火辣辣的疼。可她目光毫無波瀾,像是對著一片什麼都不存在的雪地。
「嘖嘖嘖,好膽識。」
自身屍抖抖衣衫,背著手自顧自往隧道外走,玄英隨後跟上。
東華趕在他走出隧道之前攔住他的去路:「尊駕想走?」
「不然呢?」自身屍好整以暇,「漏洞很快就會吞噬一切,這裡首當其衝,師尊可不想弄的一身灰。」
青龍劍不依不饒的指過去,東華緊盯著他,開門見山道:「一定有補救之法,對不對?」
自身屍似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一般,笑的肩膀微微聳動:「天地的漏洞,還能有什麼辦法?你以為是盤兒碗兒破了,隨隨便便就能補好的?」
玄天也攔了過來,沉聲道:「既如此,尊駕不妨留下慢慢想,等想到了再放你走。」
整個淵底迴盪著自身屍張狂的笑聲:「就憑你們兩個,還想抓住師尊?」
一個肅穆的聲音驟然響起:「加上我如何?」
這一句起的突兀,且對方刻意加了靈力,使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自身屍只覺這聲音有些熟,卻來不及回思是誰,只側著頭細細辨認。
就在這一瞬間的功夫,一個碩大的身影撲稜稜從高處躥下來,直撲向自身屍的臉面。
自身屍眼前被一片陰影遮擋,趁此機會,東華玄天和方纔那個講話者一同發難,三張堅韌的結界蓋在自身屍身側。隨後,接二連三的結界緊跟著罩上去,一層層加固。
這變故只是在眨眼間,旋即自身屍反應過來,強悍的靈力如劍雨一般射向臉上這個身影。等那身影跌落在地,他才看清原來是方纔那個小青鸞。他何曾將這種小孽畜放在眼裡過,此時竟是大意了。
自身屍覺得山根處有些疼痛,拿手一抹,居然被那小孽畜啄出了血。
青鸞因被自身屍細密鋒利的靈力所傷,像個破紙片一般躺在地上。她身上被射成了篩子,大小不一的窟窿往外冒著血,熱氣氤氳開來,暖化了身下的冰雪。
自身屍不可置信的看著那青鸞:「這畜生居然不要命。」
東華垂頭去看青鸞,後者艱難的抬起頭,眸中似乎恢復了往日的清亮。
她何其弱小,弱小到想要反抗陳主簿都做不到。可她同時又那樣強大,若非她捨命相助,今日萬不會這麼快就拿下自身屍。
青鸞嘴巴動了動,嘶聲道:「我等……這一……天,很……久……」
看樣子是快死了,自身屍冷哼一聲,覺得沒必要再費口舌,便看向驟然出現的第三個人:「百忍,你不是……」
百忍一身玉龍刺繡,雖未著冠帶,通身的威嚴卻絲毫不減:「我本應依前輩之言閉關,前輩又暗中以結界封鎖。此刻我冒然出現,讓你吃驚了。」
他往日對自身屍都是大師伯或者道祖這種恭敬稱謂,此時驟然改了口,自身屍臉色一變。
東華向百忍看過去,後者對他點頭示意,臉上坦蕩的很,似是在天界種種不快都是浮雲。
百忍道:「前輩有意模仿大師伯,卻總學不像。我暗訪崑崙山,師尊三緘其口。如此,必有緣故。」
自身屍將手按在結界上,拿法力試探,口中道:「所以你選擇相信這兩個徒弟?」
「世間不止尊駕一人會算計。」玄天接了話道,「若非看透百忍的心思,天河之畔我豈會輕易善罷甘休。」
震撼之下,東華猛然想起一件事,心道,本上仙居然沒有留意玄天是如何破了玄冰進來的,看來,多半是百忍搶先取了師父八卦爐裡的丹丸。
東華便問:「昨日來的其實不是夏非滿,是百忍?」他瞧見百忍點頭,隨即看向玄天,那表情明顯是在詢問「為何瞞著我」。
玄天目光一閃:「畢竟天界有愧師兄,涼一涼他們也好。」
「我本就是虛與委蛇。」百忍面色一凜,看向東華,「那日對東華多有得罪,日後定會加倍補償。」
那些小仙認錯在前,當日不過誤會。百忍賠罪在後,當日不過做戲。
原來天界還有道理可講,而他的處境沒有那樣不堪。人心的確易受撥弄,可總有歸正的一天。
經歷過沉沉黑夜,乍來的光芒更覺可貴。
東華眼睫微顫,百感交集。似乎金烏鳥散發的日光透過玄火與玄冰,直灑入淵底,素日來的鬱結與消沉漸漸消散。
「補償?」玄天漫不經心道:「師兄會稀罕這個?」
百忍執意道:「無論他稀罕與否,我也一概不會省略,這是天界對他的虧欠。」
玄天瞇起眼,待要嘲諷幾句,東華卻制止了他:「日後再議,眼下……」他看向自身屍,感到有些棘手,這個跟自己師父長得一模一樣的「東西」,和師父天差地別。非但心思古怪,且滅世的執念極深,他會老實交代救世之法?
換句話說,真的有救世之法?
玄天柔聲道:「若他不說,此時就殺了。到三道祖重開新世,也少了他的禍害。」他語氣雖輕,可其中隱藏的殺機傳入自身屍耳中,後者在結界中胡亂衝撞,試圖闖出來。
一旁的青鸞渾身抽搐起來,方才口中還在往外吐血,東華隔空給她輸送靈力,卻不見多大用處,此時竟是連血都吐盡了。
小青鸞這番作為,讓東華再也無法懷疑她結交赤璃的用心。這段情誼不假,只是被有心人利用,將它歪曲了。
東華微微一嘆,緩緩落在小青鸞身側。青鸞奄奄一息,見對她冷眼相待的帝君此時居然屈尊紆貴,在自己身旁俯下身,嘴巴張了張,似是要說什麼。
東華伸出手去,握住青鸞的翅尖,輕道:「你做的……很好,多謝。」
青鸞已經失去神采的眼裡,有什麼東西亮了亮。
東華看得清楚,那是幾點淚,卻因她油盡燈枯,蓄不出多少,含在眼瞼下無法滴落。
連淚都流不出的青鸞,卻做了個令東華吃驚的動作。她十分艱難的彎下脖頸,從胸前的羽毛底下噙出一樣東西,她想要放在東華手上。可因血液已經凍結,她被固定在地面無法動彈,只能仰頭望著他。
東華立時會了意,忙用另一隻手取過來。
一朵半透明的乾花。
因被深藏在羽毛下,所以連日來無論奔波還是混戰,它都保留了原本潔淨的模樣。
往日赤璃的話猶在耳邊,「她說我誕辰的時候,靈寶司的瑤草會開花,東極見不著,她要採來送給我。」
東華心裡頗受震撼,將之收在掌心,詢問青鸞:「靈寶司的瑤草?」
青鸞再無一絲力氣,她雖無法點頭,可東華能從她如釋重負的表情中得到答案。東華在握住翅尖的手上,緩緩輸出靈力,他想保留青鸞的魂魄,假以時日重塑肉身,就和當年救赤璃一樣。
青鸞嘴巴動了動,好容易發了聲:「……謝……但……不要……」
東華微微一怔。
「只……這樣我……才能找……對……不起……」
青鸞定定看著東華的那隻手,細碎的音節吐完,眼睛終於黯淡下來。
青鸞已經修成仙體,肉身既死,很快化作白灰,細雪一般鋪陳在冰面上。東華處在驚訝中,久久說不出話來。
玄天不知何時站在他的身側,緩緩道:「她震碎了自己的魂魄。」
這青鸞,和赤璃以同樣的方式將生命完結在東華手中。
東華慢慢起身,閉上眼,只覺手中沉重無比,良久才道:「我才知道,赤璃走時她也在場,當晚種種她全看見了。」
難怪她會忍的這般辛苦,難怪她會那樣恨自身屍和陳主簿。
難怪她會對自己如此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