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五十一)
玄天點頭,那表情坦蕩到似乎太清只是說了句「外頭風和日麗」。
而東華在玄天點頭之前便驟然轉身,只留了後背對著太清。儘管他知道,這是極其失禮的行為。
東華扶額嘆息,頓了頓,再嘆息。
怪不得玄天沒有趁著這幾日悄悄跑來告訴太清,原來是專程候著他一起。
東華知道,這僅僅是剛開始而已。雖然如今掖著藏著,可有朝一日,定然會路人皆知。天界閒人太多,不透風的牆更是沒有。東華不願常來九重天,其一因他貪圖清淨,其二便是因為凡人登臨者愈發多起來。其中因供奉或者功德白撿來的不少。這些人的凡間惡習怎會除的乾淨,無事生非者不在少數。從這些年編纂冊子的勢頭來看,可見一斑了。
到了那時,自己這所謂「潔身自好、高風峻節、端莊自持」,怕是全都成了笑話。
東華長吁短嘆,目光閃爍不定,所有反應皆在玄天預料之中,玄天不由收緊了握住他的手:「師兄,看法與口舌都是外人的,師兄何苦拿不相干的東西來牽絆自己。」
他目光幽深如潭,看的東華不由怔了怔。
太清揚了揚拂塵,終於徐徐道:「觀你二人模樣,怕不是一天兩天了。」
玄天道:「師父英明。」口氣雖淡,可揚起的眉梢卻挑著些許自得。
東華閉了閉眼,終於轉過身:「弟子惶恐。」
太清喉中傳出一聲輕笑,聽不出什麼意味,東華忍不住抬眼看過去,恰迎上太清一雙清清淡淡的眸子。
東華心想,果然師父是個見過世面的,居然沒有十分驚訝……玄天說得對,果然本上仙與他們格格不入。
他想著想著,忽然有了勇氣,左右兩個人一起面對。玄天都不怕,他怕個什麼勁。瞬間,他與太清對視的眼神也堅定起來。一旁的玄天一直在觀察他的臉,發現了東華這一細微變化,不由勾起嘴角。
太清總算開了口:「雖然此事讓為師十分震驚,不過…東華的反應更令為師震驚。」可那神色,卻半點不見震驚的意思。
東華又是一嘆:「弟子原以為會無顏面對師父,豈料真到了此時,竟是釋然大過慚愧。」
太清道:「若別人知曉此事時,你也這般相待,也不枉為師教導你一回。」
東華心裡苦笑起來,您老人家但凡教導分毫,怕也不至於造成今日的局面……且慢,您這般特立獨行,就算悉心教導出來的,也本分不到哪裡去。
忽聽玄天道:「我本以師兄名譽為重,但你我日益難捨,若一直粉飾,只會讓師兄更為難。」
東華驚道:「你待如何?玄天!你不可胡來。」
太清看他二人半晌:「怕是任重道遠。你二人可算是驚世駭俗,玄天,你真不怕東華聲名狼藉?」
玄天沉聲道:「如何不怕。我之所以蟄伏魔境,就是為師兄安居天界。可昭告天下也是必然,我定要覓個萬全之策。」
太清微微一嘆:「若世間有萬全之法,為師也不必為難到今日。」
東華默然無語,不錯,這樣糾纏下去無疑是雙刃劍。一面為聲名束縛,一面為情愛束縛,一旦斷裂後果不堪設想。與其被人揭示,倒不如主動坦白,可……何來坦白的時機?
太清道:「東華,你也是先天神,反被世俗所累。但也無可厚非……為師這裡,自是隨你們便。」
顯而易見,道祖要他們愛怎的怎的。
東華早知太清心思超然,卻不知他同意的這般輕易。他不由看向太清:「師父……」
太清緩緩在蒲團上落座,麈尾在地上堆積如雲。他目光忽然有些凝重:「可為師不難為你,不代表旁人也會寬待你。你在意世俗本也沒錯,誰叫我等如今被世俗供奉,只得千辛萬苦維持臉面。」
東華聞言,一顆心慢慢沉下去,背後雖一片虛無,卻讓他感到一絲寒涼。
玄天見東華忽而挺直了脊背,知道他又開始患得患失,卻毫不猶豫的伸出手臂,環了上去。
他毫不避諱在太清面前作出這般親暱的舉動,倒叫原本從容的太清怔了怔。
可大道祖不是凌燁,凌燁大抵會乾咳一聲別開目光。大道祖卻揚了揚拂塵,那眼神饒有興致專注非常,似乎眼前站著的不是他兩個離經叛道的徒弟,而是宮裡新收的兩隻行動有趣的珍禽異獸。
東華那杞人憂天的寒心被玄天掌心的溫度驅散,他雖十分受用,卻被大道祖的眼神看的發毛。不由錯了錯身子,向前一步,躬身道:「師父若無示下,弟子便辭別了。」
大道祖嘴邊掛著似有若無的笑意,看了一眼丹爐:「不急,我新近提煉應對玄冰與玄火的丹藥即成,寬待片刻,你二人服了再去。」
東華看了玄天一眼,道:「如此,留師弟在此,弟子繼續回一重天巡視。」玄天心如磐石,在太清也跟前從來不曾低過頭,可他沒這份韌性。二人關係已向太清挑明,一來他在這裡渾身不自在,二來玄天少不得對他動手動腳。索性出去暫避片刻。
玄天向前一步道:「我與師兄同去。」
豈知東華和太清異口同聲道:「不可。」
太清似笑非笑道:「還有些魔境的事,為師需交代給你。」
玄天眉頭一皺,有些不耐。
東華道:「巡查大事你跟去反倒不妥,留下好生聽師父囑托。」
玄天立時嘴角含笑,順順當當的回道:「我聽師兄的。」
玄天在太清和東華這裡區別對待,反差甚大,讓東華有些過意不去。
太清卻毫不在意,反而微微一笑:「為師放心了。」
東華疑惑的看向他:「師父何出此言?」
太清面上見了幾許欣慰:「總算有人讓他聽話,三界的禍害終是少了一個。」
東華目瞪口呆,玄天卻自負的笑起來,就好像太清是在誇他。
東華逃也似的出了離恨天,在雲路上行了許久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三清同生一脈,緣何差了這麼多。
玉清那玉虛宮裡出來的弟子個個被調教的循規蹈矩,凜若冰霜,自然不會離譜到哪裡去。而上清碧遊宮裡那些,雖個個思維跳脫,有情有性,卻也勉強都守在規矩上,
唯獨太清這個兜率宮寥寥數人,簡直一塌糊塗。人人都稱道大道祖,說他弟子數一數二,連隨手提攜的凌燁都在六御之列。只有東華知道,這不過是個表象,剖開裡頭全是驚世駭俗的敗絮。
而今日玄天竟說出「昭告天下」的話來,更是讓他措手不及。他內心當然是無比期盼他和玄天為世間所容,但……這可能微乎其微。即便某些冊子胡亂編纂出男風之癖,東華也明白這些著者多是懷著獵奇的心態寫就,看的人也絕不是抱著寬容之心。
況且闔天筵上那些仙娥們不經意瞧見《帝君有淚》時,那些各異的反應,已是管中窺豹。
東華懷揣著沉沉心事,一面尋思一面往下走。此時巡視也到了尾聲,四使在公事上向來得力,毋庸置疑。從前青陽在時自是兢兢業業,如今鍾離允雖是初來乍到,卻因曾經在凡間做過官,故而也不見露怯。
比如此時,鍾離允和朱明已經揪出一小撮人,肅著臉訓他們話。
鍾離允和朱明算是中階神仙,故而這幫小仙雖緊張兮兮,卻也未曾伏地叩首,只保持著長揖之態,將身子幾乎彎成了對折。
東華遠遠聽見其中一個小仙抖著聲音道:「二位仙使,求您放了小仙這回吧,小仙再不敢了。」
鍾離允冷冷道:「你們知道今日尋訪還敢如此,更何況平日。這回若姑息了,你們定然不會放在心上。」
幾個小仙私底下對視一眼,心裡直念後悔。誰知道今年這個新來的鍾離仙使,巡的這般細緻,連亂雲深處都不放過。
朱明也道:「說的對,你幾個守十日天河,若再犯定然重罰,去吧。」
沒有體罰已經是格外開恩,幾個小仙唯唯諾諾的退下了。
看著幾個身影灰溜溜消失,鍾離允有些不滿,對朱明道:「太輕了,我是要罰他們刑鞭的。」
朱明眉梢挑了下,答他:「被君上拿住,一般都是這樣對待,你為何……哦對,我方才是路過,怕你鎮不住他們才……他們犯了何事?」
鍾離允皺了皺眉:「居然躲在這裡妄議君上。」
東華神識查探到這裡,心道鍾離允小題大做。當年巡查時他不是沒有遇過類似情形,可「妄言」一罪在一重天頻頻有之,從來絕不了。東華曾聽過說他「不思上進、護短」之類的言辭,二番與三番仙魔之戰以後尤甚。這還算輕的。還有說南極星君「小肚雞腸,浪得虛名」,說凌燁「不陰不陽,橫行霸道」,說司命星君「嗜賭成災」,說玄女「仙中夜叉」等等等等。
東華以己度人,認為連自己都暗暗腹誹過無數人,這些小仙只因仙性未定才會口無遮攔說出來。待日子久了,修為到了,也便收了。他的懲罰向來就輕,倒不是指望小仙們記他的好領他的情,是因別的上仙重罰一番,怨言愈發重了。如此再罰,再言,循環不已,沒多大意思。
東華不以為意,繼續向前。
卻聽朱明「咦」了一聲,目光倏爾複雜起來。半晌,朱明才道:「他們……議論什麼了?」
鍾離允沉著臉道:「他們在議論君上身中合歡蓮的事。」
東華心間好容易拂去先前患得患失的陰雲,立時又布的嚴絲合縫。
這些小仙的心緒當真無聊,什麼都能拿來消遣。
想是這麼想,可東華這回卻沒有再雲淡風輕的一笑了之,當下隱了身形,漸漸向雲間猶自對談的二人行近。
朱明猶豫片刻,看看四下無人,壓低了聲音道:「前幾日我來三重天靈寶司索要息壤,也曾聽到過這種言論。」
鍾離允有些意外:「三重天的人也這麼放縱?」
朱明看了鍾離允一眼,而後又看向前方的流雲,嘆了口氣:「當時我訓了他們一通,赤璃氣得跳腳,險些噴火燒他們。不是我及時攔著,他肯定要說給君上知道。」
聽到這裡東華才明白,為何當日朱明那麼反常的引赤璃出去,真是用心良苦。
朱明道:「君上雖面上春風和煦,其實他在意的事輕易化不開。別的倒還罷了,這種污言穢語,我聽了都忍不了,君上聽到定然煩惱。」
鍾離允也想到了他聽到的幾句,立即搖了搖頭:「的確是……不堪入耳。」
朱明果斷的道:「總之這件事咱們先捂著,我總覺得奇怪得很。」
鍾離允看向他:「奇怪?」
朱明道:「若是只污損君上清譽,雖然過分,但還能解釋的通,人都好奇嘛,可還無端扯上……唉,算了,總之不提了吧。」
鍾離允點點頭,看那神色是一片瞭然。
東華卻糊塗了,還無端扯上什麼,為何不說了?
他待要現出身形細細盤問時,忽然神識裡隱隱感受到一片地陰之氣。東華生恐玄天趕來聽見朱明與鍾離允談話,再生出什麼是非來,便慌忙回身,駕雲往上迎去。
白茫茫天幕裡,遠遠看見一抹黑袍的玄天。他雖隱著身形,卻毫不掩飾破雲之勢,袍裾翻動間,雲團四下零落,頗有橫行無忌之嫌。
他瞧見東華,眉梢立時飛揚起來,東華見了不由搖頭,停下步履原地候著,可嘴角的弧度卻深了些許。
二人一近身,東華待要讓他收斂些,誰知玄天一把將他扯在懷中,貼著耳側道:「師兄想不想我。」
東華嘆了一嘆:「胡鬧,分開可有兩炷香?」饒是這麼說,心裡的陰雲早散去不少。又問:「師父的丹成了?」
玄天將掌心攤開,上頭兩粒丹藥隱隱流光,一枚透著紅色,一枚透著青色。
玄天道:「紅丸歸師兄,另一枚歸我。服下後可避開玄火與玄冰,師父預估藥效維持三日。此刻服下,你我即往火行域。」說罷,拈起一枚放在口中吞了。
東華道:「好。」便伸手,欲往玄天手中取紅丸。
豈料玄天吞了他的那顆,又緊跟著,飛快的將紅丸也含在口中。
東華撲了個空,訝然道:「你這是為何?」
玄天勾起嘴角,眉眼間閃過一絲得逞的笑意,微微低頭,兩片薄唇隨即堵住了他的嘴。
東華剛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的嘴因驚訝而稍稍張開,隨著玄天的動作,一顆丹藥滴溜溜滾落在口中。東華頓時明白了玄天試圖佔便宜的伎倆。可因太清只是試著提煉,這丹藥只有一顆,若不慎掉落,就再也沒了。
東華耐著性子等待丹藥渡完,玄天仍然沒有罷手之意,反而與他在唇舌間糾纏起來。
東華吃了那丹藥,一時氣血翻騰,加之先前遺留那點鬱結,心中煩躁不已,眉心一皺,使上些力氣推他。
玄天一察覺到他的異常,便放開了他,語帶關切的問:「師兄對此丹有所拮抗?」
東華略略平息一番,擺擺手:「大抵其中含了玄火,內府有些灼燙。」
玄天放下心來:「師父事先交代過,大抵如此。我服用青丸時,也覺得頗有涼意。」頓了頓,他牽起東華的手,「師兄巡查之事如何?」
東華若無其事的點頭:「巡查已畢,你我即刻去魔境。」方才朱明與鍾離允對談的內容雖令人不快,但畢竟不是什麼大事,故此東華粉飾的毫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