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載
大戰落幕,一場雪來的恰到時機,雪量頗為可觀,連著下起來,或許不出幾日便能將無望谷中的硝煙與血肉抹去。
一場惡戰,誰也沒有討到便宜。魔境將士們不時回頭,與對面留守的天兵們怒目而視,雖然不甘,卻也不得不接受停戰這個事實。
按理說,這樣聲勢浩大的戰事之後,魔皇理應第一時間安撫全軍。可一穿過無望谷,玄天就喝令夏非滿不得回金行域,永世守在此處。未賞先罰,所有人既惶恐又不解。
夏非滿跪下領罰,面色平靜,好像根本不懂永世守谷對他意味著什麼。
將士們從未見過魔皇如此陰沉的樣子,正在戰戰兢兢之時,玄天卻朝著北方閉上眼,扔下一句:「各處論功行賞,不得有誤。」
而後,也不管眾人是否聽見,他便縱身上雲,直往水行域方向而去。
說是臨時起意,倒不如說他終究沒能忍住。可是去了又能如何,那個人已經捨他而去。
不晝天的黑暗濃重,亙古不化的冰面上立著那個凍僵的身影,遠遠看上去,就好似雪地裡一抹淺淡的紙屑。
玄天有意在距離那冰雕三丈之處落地,而後一步步走過去。兩個身影由遠及近,對方一動不動,安靜如斯。
玄天不是一個喜歡自欺的人,此時也不由產生一個錯覺,好像隔著許多年歲,那個魂夢深處的人正在原地等他回來。
直到看見他眼中凝結的冰霜,那點空想猛然破碎。玄天目光驟冷,伸手去抓他的下巴,又在碰觸的一剎被指尖傳來的冰冷澆滅怒火。
玄天縮了縮手,那雙凍結的清眸正空洞的望著他。他不禁問:「很冷,對不對?」
他轉而撫上對方的眼睛,「你對他們那麼好,卻總是不能坦蕩的對我好一回。此時,你應該正在誅仙台上忍受五十飛劍。我如此護你,你卻為別人傷害自己,可知我很生氣。」
掌心覆蓋的層層冰雪融化,從他凍結的眼底溢出,淚一般流了滿臉。
玄天扳過他的雙肩,僵直的軀體重重砸進他懷中。玄天抹去他臉上的冰水,動作小心至極,可他眼睛卻越發清明。
「你怎會為我哭?當年刺那一劍時都是毫不猶豫,我又作何妄想?」
「既如此,那為何又對我露出不忍之色?師兄,你是天底下最口是心非的人。」
「好,我不再尋你。就看這回,誰先撐不住。」
戰後當年,魔皇將一山洞建作別院,未幾,魔境眾人皆知那別院是禁地,內有魔皇心愛之人的屍身,卻不知是誰。
戰後次年,魔皇與北境狐族暗有往來。
戰後第三年,提羅鴆為大將軍,予以重權。同年,羅鴆迎娶美姬,名為辟邪。
戰後第十年,狐王之子九檀入金鰲島碧遊宮門下。
戰後第十七年,天界與魔境以無望谷為界,各退三里,互不干涉。
戰後第五十年,東華帝君出關。凌燁天君下凡期滿,返回北境。
這一年,是仙魔停戰第五十年,也是玄天入魔境第一千二百年。
政務繁忙,風波暗湧。下朝之後,玄天照舊往河畔小舍去,過了不晝天,破曉時天地昏暗。河畔臘梅孱弱,掛著伶仃的花。
那副軀體數十年如一日躺在石床上,眼睛裡不見半點神采,卻因被靈力養著,依然唇紅齒白。
玄天將他抱在懷中,含住那吹彈可破的唇。因多一分力這軀殼就會被弄壞,時至今日,這輕吮力道已經練得爐火純青。
懷中的身體一動不動,任他胡來。可他卻不滿意了,「再像又如何,終究不是他本人。若他會心甘情願任我這般,該多好。」
遠遠一股靈力飄來,玄天頭也不抬傳聲出去:「何事找本座?」
外頭人道:「九檀參見陛下。聽聞明日是陛下慶典,屬下想送陛下一樣禮物。」
玄天不耐道:「就為此事?」
九檀忙道:「陛下,小仙取來了帝君的畫。」頓了頓,又補一句,「帝君親手為陛下畫的像。」話音方落,那畫就從他手裡消失。
玄天細細看著畫,手上有些顫抖。
那是穿黑衣的他。
難道說,東華已經接受了他如今的樣子?
玄天瞧見劍上那一灘血跡,立時明白這畫是在何時所畫,頓時眸中幽深無際。
原來他對他的感情竟如此深刻?
他這師兄真不知叫他說什麼才好,此時丟了畫,他定然著急。若是尋過來要呢?
玄天嘴角微不可查的勾了勾,開口道:「本座收了,你退下。」
九檀忙道:「紫府洲的赤璃追屬下入魔境,夏將軍正與他纏鬥,若是將他拿下,被帝君知道……」
玄天唇邊的弧度深了。
夏非滿凌空落下,拜倒在地:「屬下拿下闖入之人,前來報與尊上。多年不曾拜上,尊上……」
五十年了,夏非滿頭一次尋到借口來見玄天,可是他說的什麼,玄天卻一句都沒聽進去。
近了,更近了。
自無望谷而來,快速掠過金行域與魔宮,不能再熟悉的天陽之氣。
他果然是來了,為了赤璃,為了這畫,更是為了他自己!
玄天將懷中軀體緊緊摟起來,嘴上淡淡道:「本座誰也不見。」
夏非滿原地磕了一頭,低聲道:「是,屬下這就回無望谷駐守,還請尊上珍重。」
他就在河對岸!
玄天將盞中斟滿,拿起來猛飲一口。
九檀不知聒噪,猶自笑道:「今日多虧夏統領,否則也不能輕易制服那個赤璃。無望谷有夏統領坐鎮,魔境何愁外敵來犯。」
玄天用神識上下打量著東華,他容顏依舊,是成年之後便傾倒眾生的風華。玄天聽不見夏非滿和九檀在說什麼,只全神貫注看東華,看他飄然過河,看他落在梅樹下,看他看向他。
當初走的那般壯烈,不惜凍死自己,可如今還不是尋過來了?對於口是心非的東華而言,每主動尋他一次,便是輸了一次。
這一番,是他贏了。
玄天看得見東華,使了隱身咒的東華卻以為玄天看不見他,猶自對著他摟著懷中人耿耿於懷。
玄天將懷中的身軀往上摟了摟,帶了幾分輕哂道:「這樣不冷了吧?你不會再走了,對麼,你走不了。」
就算是走,你也總會回來。
你心裡既然有我,那我不惜一切也要躋身進去。
終有一天,我會佔據你整顆心。
終有一天,你會一步也離不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