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世
春光明麗,青芽掩映,針尖大的洞穴裡露出一對半透明的觸角。
繼而,洞口周圍泥土鬆動,慢慢爬出它極其微小的身軀。
東華看見鏡中這幅畫面,不覺勾起嘴角:「螞蟻,本上仙當年就是這副模樣……嗯?」
一句自嘲還未完,他便笑意一僵。只見鏡中驀然落下一隻黑靴,生生將他化身的螞蟻踩在腳底。
東華微微搖頭,將鏡子往上挪,正照見玄天錯愕的臉。
這一世結束,本該催動咒術往下一世看的,可東華沒有。
那時的玄天還沒有篡位,只一身樸素黑衣,儼然是無望谷中東華見他的樣子。
那螞蟻被他一不留神踩死,抬腳時肉泥落在草葉上,被露水打濕又掉進土壤,隨溪水流走。
玄天眼睜睜看著,嘴唇有些發白,跟著一口血噴了出來。他苦笑起來:「你竟恨我至此,竟連見我一面都不願……」
看到這裡,儘管東華心疼他被魔炎摧殘,可仍忍不住扶額:「明明是你自己踩死的,這一來,倒好像是我的錯……」
他忍不住伸出手,按在鏡面,在玄天皺起的眉心處緩緩撫過。
不多時,鏡中出現一土胚牆,牆上滿是裂縫,裡頭極易滋生蛇蟲。少年一手拿筷子,一手拿碗清水,有些急切的在牆上尋覓。過了片刻,他用筷子在一處新裂開的縫隙上敲了敲,很快,從縫隙裡慢吞吞的爬出一直小蠍子,似乎剛出生不久,對這人世充滿無畏的探知,甚至還對少年友善的揚了揚蠍尾。
少年笑起來,卻不是因為對蠍子友善。他趕忙將它夾起來,放進清水裡涮涮,而後飛快扔到桌上的酒罈裡。
少年擦了擦頭上的汗,抱起酒罈欣慰道:「十隻了,喝了這酒,一定能治好娘的老寒腿。」
東華嘆道:「如何治不好,這酒裡可有本上仙轉世的功勞。」
鏡子裡少年忽然臉色一變:「不對啊,怎麼又九隻了?難不成是我記錯?……剛剛那隻小的呢?扔偏了麼?」少年忙放下酒罈,在桌子底下東找西看。
屋中空無一人,蠍子卻沒了蹤影,少年撓頭不已。
東華卻知道這誰的手筆,微微一嘆,再看下一世。他投成寄居大戶糧倉裡的老鼠,才剛會跑,就被大花貓一口吞了。恰好玄天趕來,將這貓一把撈在手中,掐著它的脖子想要讓它吐出來。大花貓委屈的嗷嗷叫,驚動了此處的門神。玄天魔炎在身無法理會,只得憤憤離去。
第四世趕在玄天魔炎發作之時,夏非滿同他一道前來,眼見著在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中,東華轉世的烏鴉在房頂上被一彈弓打下來。玄天哪裡忍得住,立時就要現身,所幸夏非滿苦苦攔住,才免去一場禍亂。
第五世玄天早早守在即將臨盆的母狗身旁,終於一個個小狗兒落地,被主人喜笑顏開的抱起來清理乾淨。可卻沒有玄天要等的那一隻,主人也感覺不對,忙用手去摸,這才拿出一隻斷氣的狗崽。
主人嘆道:「也是可憐,眼瞅著要出娘胎,卻被臍帶勒死了。」
玄天頓時現出真身來,因此處是人來人往的街口,主人見著他只是微微吃驚:「這位公子,你竟稀奇這母狗產子?」
玄天雙拳握得死死的,盯著他手上的死胎一語不發。
主人只道他憐惜生靈,又嘆道:「小東西怪可憐,公子別難過,我這就拿去埋了。」
玄天依舊沒話,雙眼被魔炎燒的發紅,好在主人轉身進屋拿鏟子,沒看見他這幅駭人的模樣:「到了下一世,還望這小東西能投個好胎。」
主人一面說,一面埋頭在樹底下挖坑,竟沒注意身旁這人滔天的怒意。
「下一世……」玄天盯著主人刨出的小坑,半晌,瞇起眼睛:「也好。」
東華哭笑不得,情知玄天是誤會了,以為自己不願見他。
他一個神仙也忍不住感嘆造化弄人。
他身為女子那一世並未發覺玄天的存在,還是前些日子玄天坦白了他才知道。即便恨他恨的如此深切,卻依然無止無休的纏上來,當真執拗。
第六世東華切實經歷過,本要跳過,但還是不由自主的手指一動。只見他那一世的女身在洞房坐著,新郎官挑起喜帕瞧見如花似玉的一張美人面,頓時喜氣洋洋。當下就忍不住和她親近,可旁邊的嬤嬤提醒他去招待客人,只好含情脈脈的叮囑新娘子等他回來。
丫鬟和嬤嬤們不多時也退去,此時房中無人。女子剛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肩膀,房門卻又開了,她慌忙坐好,嘴角噙起微笑。
可新郎官卻不如先前那般滿面紅光,滿臉的戾氣,好像另一個人。在和她對視時怔了怔,面色變得頗為複雜。
當年東華還以為是對方喝多了酒,如今才明白這個是玄天假扮的。
玄天一把將他推在床上,俯身而上,毫無感情的親過去。因飽含著五世錯過的怨念,他力道有些重,對方掙扎兩下,眉心漸漸鬆開,竟昏厥過去。
玄天發覺不對,低頭看見身下人發白的嘴唇,慌忙起身。探了探還有鼻息,這才稍稍鬆口氣。他又伸出手抓起他的上臂,對方一動不動的模樣看來十分弱勢。玄天看著面目全非的他,將手狠狠收緊,而後又猛然放開,閉上眼原地消失。
鏡子裡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前世,讓東華也不忍直視。他現在明白,為何凌燁為何對轉世一事避而不談,如今看來,他的也光彩不到哪裡去。
他趕忙往前拉。
小道士少陽因被楊二輕薄,略帶羞惱的進了房門,將門閂別的緊緊的。因盤算驅邪一事,只在床上輾轉,到半夜才好容易閉眼睡起來。而屋裡他看不見的另一人,也在夜色中現出身形。
玄天一身黑衣上,銀線刺繡的墨蘭流過微光。他盯著床上安睡的人,眼中也漸漸湧起微光,卻是水色的。
對方似乎是做了什麼噩夢,眉心忽然皺起來。玄天伸手輕輕觸碰,一瞬間,他的眉心皺的更緊。
玄天收手,定定的看著他,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面上陰晴不定。
忽然,玄天俯身,湊過去含住他囈語不已的嘴。
「師兄……」
這兩個字從二人緊貼的唇間溢出,少陽頓時平靜下來,可是氣息卻漸漸弱了。
玄天驟然起身,摸了摸他的額頭,面色一沉。渡了一道靈力過去,繼而捏著他的下巴道:「不准死,你想躲著我?好,如今我少了許多顧忌。這一世,我便與你糾纏到底!」
少陽身上驟起高燒,臉上通紅,氣若遊絲。雖不曾斷氣,卻也終不再有任何動靜。
東華看到這裡,才明白當時自己為何被激的元神覺醒。
被人一面叫師兄一面做那樣的事,對當初的他而言,可說是極大的衝擊了。
但幸好,縱然重重誤會阻隔,玄天依然不曾放棄他。也幸好,他也從未真正割捨過玄天。
一句低低的稟報從殿外傳進來:「君上,鍾離允求見。」
東華收起觀塵鏡,在榻上端坐:「進來。」
他眸色清淺,卻比任何一個人的都亮。
今次且借鍾離允之手帶他出去,忘川盡頭見了二位師叔,就算不是柳暗花明,也會得到一些收穫。但願那時,師弟能在天界洗脫罵名。
從今往後,他定要加倍對玄天好,待這一風波平息,無論玄天要他怎樣都可以。
天涯海角,全憑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