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四十七)
朱明側耳聽了聽,還真有草木窸窸窣窣的聲音,但十分低微,在梅林的風聲中很難辨的出。
已經有人在驚訝了:「小仙都沒聽見,道友耳力不錯嘛。」
這小仙捂著心口道:「不敢不敢,小仙天生膽小,走夜路總是多長個心眼。」
朱明大手一揮:「你一個神仙還怕鬼?再說,這紫府洲聖地哪來的邪祟。走,看看去!」說的豪氣,可他心裡卻在犯嘀咕,三島十洲向來有宵禁,中階以下的仙官不許夜出,誰敢犯這個禁令?就算是其他三個仙使,大半夜不歇著,跑來半夕泉做什麼。這地方只有一窪枯泉,也就君上沒事常來坐坐。
一邊往那走,他一邊在口中喚:「誰在那,快出來。白藏?玄英?……鍾離?」
窸窸窣窣的聲響頓了頓,而後更激烈了。
朱明抓了抓頭髮:「都不是?」
他疑惑不已,君上不大喜歡閒雜人等闖來半夕泉,可他職責在身,又不能放過可疑之處。便回頭吩咐那幾個新兵原地站著,他自己上前去看。
而後,他瞧見玉石桌凳一旁那片略長的草坪有些下凹,不知是不是因為風大,那些草坪震顫的厲害。他心裡便有了數,這裡一定有人,且還布下結界。
照這個結界的情況來看,此人的修為高過他不止一星半點。
朱明吞了下口水,大著膽子問:「何方神聖在此?閣下為何闖入我紫府洲?」
他試探著再往前一步,卻被一層看不見的牆壁擋著了。額頭先觸著屏障,立時如同電擊,被刺的微微發麻。
朱明慌了:「閣下意欲何為?是妖是怪?是仙是魔?」
最後一句總算問到了點子上。
果然屏障裡,玄天對著身下之人低笑道:「師兄,他只猜到一半,他哪裡想得到此處有仙也有魔?」
東華一面忍著玄天在他身上的動作,一面責備道:「都是你,一天也消停不得,我明日還要去二師叔那裡賠罪,你……」還未說完,玄天便用自己的嘴堵了過來,後面的話被悶在喉中,只盤桓片刻,便在心神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朱明等了許久卻依然不見回應更不見人影,面色凝重起來,繼續道:「在下好言相問,閣下卻不理不睬,那就別怪在下不客氣。」
他聲音頗有力度,十分正氣浩然,可迴盪在這樣一個平安喜樂的良夜裡,就顯得尤為突兀。
結界裡埋頭苦幹的兩個人,此時眼裡只見著對方,哪裡還有心思理會他。
朱明視死如歸的道:「那在下不客氣了!……在下去喊人了!」他頓了頓,又搬出東華來,「我家君上可不是吃素的!」
玄天粗重的喘息著,貼著東華耳根道:「師兄當然不吃素。」
東華斥道:「閉嘴,你先停一停。」
玄天聞言果然停了停,可立馬又忍不住動起來,這回緩慢許多。
東華忍了幾忍,好容易睜開眼,瞧見兩步之外一臉茫然的朱明。對方雖然近乎睜眼瞎,可畢竟自己是他君上,這衣不蔽體的模樣,還真有些難堪。
東華深深吐納幾口氣,道:「萬一他真去尋我,可就不好了,不如……」
朱明正踟躕間,忽然亮光一閃,一個物件向他飛來。朱明伸手抓過,看時,竟是一枚光禿禿的指環。
往日這指環不是光禿禿的,因為赤璃在上頭。這幾日東華讓他化成人形隨四使歷練,所以指環才禿了。
朱明頓時明白了,忙道:「原來是君上!君上定然是在此修練什麼仙法,到了緊要關頭,因此才……屬下冒犯!」
玄天聽見這話,笑道:「幸好來的不是赤璃或者白藏,否則不會這麼快明白師兄的意思。但他哪裡清楚,師兄修的這個仙法,有多妙不可言。」
東華抿了抿嘴,沒有吭聲。
朱明走出梅林,清了清嗓子,高深莫測的道:「原來君上自有安排,這裡沒我們的事了,回吧回吧。」
而後一縷縷靈力漸行漸遠,東華眉心才慢慢舒展開。
玄天在他眼角眉梢落下幾點細碎的吻,柔聲道:「如今,師兄清楚有何區別了?」
東華聞言,抬起一隻手,指指自己,再指指身上的玄天,道:「如此,便是我跟你?」
「不錯。」玄天說罷,動作緩緩加劇,弄的東華呼吸吐納也跟著加劇。
東華趁著呼吸尚未凌亂,極快的道:「我並非不想嘗試你跟我……」
玄天動作一頓:「師兄……」
東華喘息兩下,道:「不過既然你喜歡在上面,那就盡數讓給你,左右……這只是你我之間的事情,我要這個顏面做什麼。」
玄天眸色幾乎與夜空一色,可其中的光亮,卻是夜空中哪一顆星子都比不得的。他緊貼東華的臉,輕輕摩挲,口中道:「師兄在我面前才會卸下一切,我……高興得很。」
他瞧見東華嘴角的弧度格外柔和,且有加深之勢,不由繼續往下道:「我說的跟我,不獨此時。師兄為我做的已經足夠多,我要你從此跟在我身後。前路若歧,我代你抉擇。前路若險,我為你開闢。我不會放開師兄的手,也請師兄切莫放開我的。」
東華一句一句的聽,慢慢想起二番仙魔之戰時他氣急敗壞去尋玄天時,那一直繃著弦的心情。他當時以為弦上豎著箭,會將他刺的體無完膚。如今再看,哪還有箭?倒是越崩越緊,在他心頭繞了一匝又一匝,再也解不開化不去。
東華搖了搖頭:「師弟,我還是想說……我不要你對我懷有感恩之念。」
「莫非師兄以為我是為一番戰事時才……」玄天十分凝重的道:「不,我喜歡師兄更早。那次不過是讓我明白,我什麼都可以失去,唯獨除了師兄。請師兄務必應允。」
東華被他這眼神所觸動。從小到大,他雖然對玄天縱容寵溺,可玄天似乎從未這般執拗的向他索取過什麼。不禁在心裡暗暗斟酌道,他若喜歡,我就連整個東極都能拱手相讓。幾句言語算得了什麼,還是先應了哄哄他。關鍵時刻,誰護著誰,可不是他一人說了算。再者,本上仙與他的修為加起來不容小覷,哪裡會有這樣的「關鍵時刻」?
如今四海安泰,除去這一無法言說的關係,東華大神對自己與玄天的前途是自信的很。便點了點頭,遷就道:「好,全都依你,嗯……你輕一些!」
玄天充耳不聞,只顧在他身上劇烈的動作,雙臂緊緊摟著他,恨不得與他融為一體似的。
明月高懸,月色如水。風吹梅林,落葉扶搖。島外海潮翻湧,一浪拍打一浪。不時有過路的海鷗一聲長鳴,間或魚龍潛躍,錯綜交響。
可東華耳中只容得下一個聲音。在他聽來,此刻玄天低啞的聲音勝過天籟。
「師兄,你跟著我……讓我將你據為己有,從此十拿九穩的擋風遮雨……這,即是我一生所願。」
崑崙山,玉虛宮。
東華自從回到天界,便不曾拜謁過二道祖玉清真人。沒想到頭一次登門,為的卻是賠罪。
東華站在玉虛宮前,向裡頭打眼一望。不得不說,端的是……賞心悅目。
二道祖他老人家一向苛刻,收徒不僅要看天資,更要看長相。故而,從玉虛宮出去的仙人,是一個賽一個的好樣貌。
比如百忍,他其實生的不差,《列仙傳》將他排在第八。但他平日裡不苟言笑,當上仙久了又琢磨出一副不怒自威的儀態。因此雖也在前十之列,可著者有所忌憚,並沒敢在長相上大做文章。前十之中,同樣沒敢在長相上大做文章的還有第二的玉清真人,第六的上清真人。
由此可見,百忍的性格已經與道祖比肩,遠勝他的長相。
更由此可見,玉清真人挑選弟子眼光何等獨到。
許多年過去,玉清真人宮裡弟子數量沒怎麼變,依然是精益求精,優中取優。在玉清真人的調教下,一個個清心寡慾,不食人間煙火。還沒有成仙,卻比其他路子登臨的神仙更加出塵。
但再怎麼出塵,也比不過東華。
當年向太清真人數次索要東華未果,卻沒能阻擋他老人家好為人師的情懷。東華年幼時,太清道祖還有幾分出門的心思,曾隨他來訪幾回。崑崙神秀之地,洪荒時便多產仙物,後來東華與玄天又總被派過來索要。
每一見面,玉清便要說道東華幾句,如坐的端不端正,走路是不是飄飄然,今日著裝可有不合度之處,誇他哪句話說出來有風度,訓斥他哪句話說出來失了涵養。久而久之,東華的氣韻也就這樣不自覺的磨了出來。
玉清對東華上心,又看不順玄天,對他總是冷冷的嗯一聲,便再無二話。
終有一回,東華和玄天又在自家師父督促下,跑來崑崙山求取雪蓮和玉棗。
恰逢暴雪初晴,黃昏時分又見了日頭。崑崙山西面半邊天顯出一層冰暈,雖只是一層晶亮的金色,卻讓見慣了霞光瑞氣的東華十分新鮮。
玄天見東華貪看這景,索性拉著他一路駕雲登頂。東華見已經掠過玉虛宮上空,怕玉清感知到又要責問他二人懈怠,便和玄天隱身屏息。原打算看完便去拜會玉清,豈料登頂之後,卻有意外收穫。
原來那個山坳裡長了不少雪蓮,只有幾個下等弟子看管。東華因照顧玄天心思而有所盤算,玄天則因牴觸玉清而有所盤算,二人一拍即合。
這一偷,就是許多年。
直到某日玉清前去離恨天要丹,太清有意無意的道:「二師弟許久不來,莫非看不上我這丹了?」
玉清哼一聲,道:「你不派弟子去崑崙求仙物,我又有何顏面常來取丹?」
太清聞言,看了一眼八卦爐旁自己那兩個徒弟,後者不約而同的往爐子裡填起若木。
太清也不動聲色的笑道:「近來在北極也尋來些新鮮果木,不是很缺。日後如有需要,仍要叨擾師弟。這丹,師弟儘管取便是。」
玉清卻不高興了,冷冷的應道:「自然要拿,可玉虛宮也不能讓人看輕。我已讓弟子運了幾箱玉棗雪蓮,拿來換你的丹。」
太清樂得他好面子白送東西,自然順著收下。
待玉清走後,東華終於忍不住向太清坦白:「師父,弟子……」
太清卻抬手止住他的下文,微微一笑:「繼續。」
從此他二人便得了默許,索性別處也大偷特偷,樂在其中。短短幾年,不知將四海八荒的靈寶往太清丹爐裡葬送了多少。旁人只知帝君和魔皇的風光,哪裡清楚他二人早年做過的勾當。
東華思緒回還,微微一嘆。如今雖不再有那般勾當,卻又多了一樁這般勾當,唉,總歸都是不可說。
玉清真人向來講究排場,他門下弟子夾道相迎,一個個銀裝素裹,端持肅穆,尋常人見了定然要生怯。
可這場面對東華猶如家常便飯,他也秉著合度的神色與步態,頷首之後,對身後的四使道:「你幾個在此等候。」而後想了想,還是將頸上的黑色寶石取下,遞到鍾離允面前。
鍾離允立刻會意,接過這黑色寶石,便聽東華道:「師叔道行太深,我怕他……你定然明白。」
鍾離允看了看同樣一臉迷茫的另外三人,而後木然的道:「君上,屬下不明白。」
東華微微一笑,指了指他手上的寶石:「無妨,他明白就好。你暫且代我收著。」
幾個人面面相覷,待東華騰雲入了正殿,白藏四下看看,見無人注意這裡。這才小聲道:「君上對著石頭說話,它肯定成精了。鍾離,這寶石邪氣,不,靈氣的很。你可好好提防,別叫它再跑了。」
朱明道:「怕什麼,上次不是自己回來了?」
白藏道:「萬一他不回來怎麼好,這石頭如今是君上的愛物兒,赤璃都叫他比下去了。」
朱明想起昨夜的事情,又想起那枚已還給東華的禿指環,不由替赤璃嘆了口氣。
玄英正聽著,等不到下文,便問:「你嘆什麼。」
朱明知道分寸,只略過昨夜的事情不提,回答道:「你沒發現?打從君上得了這黑石頭,他便不再將赤璃帶在身上,赤璃擱我這倒幾回委屈了。」
白藏點頭附和:「對對,也和我發過牢騷,說君上不疼他了。玄英你看我也沒用,他就是去找你訴苦,你肯定也不願聽啊。」
玄英道:「那倒是,我的確沒興趣。」
鍾離允只是捧著石頭,沒有吭聲。
朱明見了,便寬慰道:「沒事鍾離老弟,赤璃只是有些認生,熟了他也找你說。」
鍾離允搖了搖頭,一雙眼睛直看著眼前的黑色寶石:「這寶石,好像會動。」
白藏已經湊過來使勁看:「哪裡哪裡?」朱明和玄英聞言,也轉而看向他手中的石頭。
鍾離允面色凝重起來:「我身上的靈力似乎被什麼東西……壓制了。」
一直沒有收去神識的東華眉心一動,嘴角的弧度似乎更明顯了。
玉清瞧見,便道:「崑崙山麓停了一股高深的仙氣,可是隨你來的?」
東華欠身,待要答話時,見玉清微微垂目,便知他也正運起神識查探,於是閉了嘴。果然瞬息之後,玉清不悅道:「你那凌燁越發不成體統。」
東華心道,這凌燁,來尋我便尋我,為何不隱去身形。如今被察覺,二師叔問詢起來,少不得要數落我。
玉清冷聲冷氣的道:「兜率宮一脈就你說得過去。玄天讓太清上清縱容壞了也罷。這凌燁天性囂張,我當年還未管教幾句,他扭頭就走,你看眾仙哪個敢如此無禮。幾千年,他從未拜謁,真是仙家敗類。」
凌燁的確奇葩,玉清也的確刁鑽。東華狀似無奈道:「弟子已多次說教,可這些年莫說兩位師叔,就連吾師那裡他也去的極少。想是如今他事務繁忙,才怠慢了師祖。」
玉清心裡平衡不少,眉目稍緩:「罷了,你也不必替他說話。古往今來千萬年,許是合該出他這個極品。聽說他那什麼地方,都不許人去,也是孤僻的很,竟比太清還過分,玄天都沒他張狂。」
玉清所說的這個地方,乃是凌燁的道場,名為不塵墟。
不塵墟從前叫不邪境。那時,它還是玄天的道場。自從玄天叛逃,這不邪境三字便成了對天界莫大的諷刺。於是百忍徵詢東華之後,請南極星君更名。
南極星君曾解釋,他本意是要比「不邪」二字更進一步。墟字,則寓意為破而後立,意圖給後繼者警醒。
豈料凌燁來了之後,還真達到了「不塵」的境界。他向來嗜潔成癖,便在不塵墟一周畫地為牢,不僅閒雜人等不讓進,就連鳥獸都隔絕在外,生怕污穢了他那一畝三分地。
東華違心道:「許是幼時在吾師那裡耳濡目染,習來的,青出於藍勝於藍……」卻暗暗嘆道,你老人家哪裡知道,師父孤僻是因丟了自身屍怕人發現。至於凌燁……唉,只能說,本性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