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四十八)
前日那樁風波,玉清畢竟只是走個形式。他自認為丟人現眼的是上清和南極,且今日東華一早便攜著蓬萊仙果前來賠罪,因此他只是淡淡說道兩句,沒怎麼為難。
東華還要前往金鰲島上清處,況凌燁還在山下候著,便沒有多做停留,寒暄幾句即刻拜別。
果然剛行至崑崙邊緣,凌燁便騰雲匆匆趕來,神情依舊是懶懶散散,可步伐略有些急,使得週身流散的雲霧卻有些凌亂。
鍾離允法力稍弱,比他幾個慢半拍,此時仍在出山的路上。
東華吩咐朱明他們三個原地等著,自己則向前迎了數里,雙手一扣,生成一重結界,將他和凌燁罩在其中。
東華問:「可是辟邪有下落了?」
凌燁點點頭:「我即將擒住她,誰知地宮機關大動,又被她逃了。」
東華沉吟道:「據說那地宮向來只有狐族王室才能開啟,如今九檀已死,八緋已廢,莫非……」
東華頸上的黑色寶石傳出聲音:「以九青的能耐,怎會察覺你的行蹤?」
凌燁攤手:「我也覺得莫名其妙。」
三個人一陣靜默。
東華只覺事情複雜的很,九青如今正邪難辨,又疑似和辟邪勾結,而自身屍一直都在暗處,不知是否與此事牽連在一起。
玄天在黑色寶石裡道:「越發有趣了。」
凌燁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玄天問他:「你這一夜,全耗在地宮裡了?」
凌燁好笑道:「怎麼可能,我不過回去沐浴更衣,才耽擱些時辰罷了。」
正在節骨眼上,凌燁居然罔顧輕重緩急,東華被他這任性行徑惹的不知說什麼才好。
凌燁猶自大倒苦水:「地宮被我燒了大半,煙熏火燎實在難受,白瞎了那件霰紗袍。」
玄天斥道:「這東西魔境多得是,誤了正事,你擔得起?」
凌燁不以為意道:「量他一個九青,能翻出什麼波浪。方纔我聽說他進了九重天,特來先稟報二位,我這便去尋他。」然後,他仍是在喟嘆那件袍子,「霰紗雖是魔境特產,可那件衣袍卻難得入了我眼,即便能工巧匠,也織不出一模一樣的,可惜了。」
凌燁一貫如此,無論東西好壞,看中的便是寶。但他喜新厭舊,見異思遷,過不幾天自己就好了。東華不欲安慰他,只對玄天擔憂道:「昨夜地宮出了事,九青今日便來九重天,怕會生出什麼變故。」
凌燁想了想:「我昨夜一身骯髒,著急去洗,竟忘了這出。這小白毛從前便喜歡到九重天閒逛,美其名曰以文會友。今日一早便跑去,有些反常。」
玄天即刻念了個隱身咒,從寶石化為人形,立在東華身旁。
東華見他如此在意,心裡不由一沉。
玄天沉聲道:「凌燁,你太大意,倘若對方使出什麼招數,你如何應對。」
凌燁眼睛微微瞇起來:「我這便去九重天,小白毛要敢耍花樣,我立時捏死他。」
玄天看向東華,意有所指:「他死不足惜,只恐貽害無窮。」
東華回之一嘆:「敵在暗我在明,只不知這回會在何處生出變故。」
凌燁眉心皺了皺,看向他二人:「暗?莫非幕後另有其人?哦,我忘了,上次二位不肯說。」
東華緩緩道:「此事關係到你師祖,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公之於眾。希望,不會有這一天。」
玄天握了握東華的手:「師兄的心願,我必當達成。」
東華卻不願他這樣,玄天已經為他和太清犧牲太多,顧全師門顏面衝鋒陷陣的,不該是他這個大弟子麼?東華想了想,附在他耳邊,誠懇的敷衍道:「這是師父的心願,不是我的。」
玄天微微一笑:「可師兄卻會竭盡全力去做。」
東華眼睫動了動,半晌,回握他的手:「不求竭力,只求心安,無需太在意我。」
玄天眉心微微一動,似是有話要講。但最後只是勾起嘴角,什麼也沒說。
東華瞧他這樣,便知道他暗暗執拗起來,只在心裡期盼不要出事。即便出了事,他也能獨自解決。
三人接過頭換了信兒,東華依舊帶上玄天的黑色寶石預備繼續前往金鰲島。可凌燁這回是真的急迫起來,轉身便要朝九重天去,恰好和跟來的四使撞了個正著。
凌燁向來目空一切,此時不知怎麼的便回頭望了一眼。
而他一身素白仙袍,後背以冰絲刺繡的大團寶相花,隨著他這動作在朗日下奕奕流光,恰好反照在鍾離允臉上。
鍾離允閉了閉眼,自然而然的朝那處張望。
堪堪二人四目相對。
東華不自覺摸上頸上的寶石,只聽見崑崙山風在耳邊吹了幾吹。恍惚這二人上頭蓋下天雷,下頭勾動地火,前面吹來金風,後面潑灑玉露。種種奇觀,在二人之間乍然相遇。
頓時熄滅。
凌燁輕飄飄撤開目光,鍾離允依舊面無表情的和另外三人到東華身後站定。
東華出乎意料,大失所望。他本猜著以凌燁對鍾離允的記憶,他怎麼也能聽個響。可凌燁為何跟不認識鍾離允了似的,連眉頭都沒動一下。
玄天在寶石裡笑道:「我就說,他怎會記得紅塵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畫餅。」方纔他壓下鍾離允的靈力,就是為了讓凌燁覺察不出,以此證實他的揣測。
東華剛想點頭肯定,可預料之外的事情又發生了。
凌燁在鍾離允那一漠然的張望之後,似乎目光沉了沉,腳步一頓,轉身又回來。
東華含笑問他:「怎的?」
凌燁看了一眼鍾離允,剛要說什麼,可是臉色一變,隨即看向東華:「父親,那小白毛似乎進了凌霄殿。」
東華臉色也變了,自己運起神識查探,果然探到九青哭天抹淚的跪在凌霄殿前,百忍正皺著眉聽他說什麼。
這時玄天傳音出來:「師兄看他手裡。」
東華眉心一動,便瞧見那九青的手中,還捧著一朵合歡蓮。
東華認為自己的仙顏受到了莫大的折損。事到如今,這小狐狸又拿著合歡蓮跑去九重天,是預備鬧出個什麼動靜?難道本上仙在他心中魯鈍至極,被擺了一道,還渾然未覺?
東華緩緩道:「金鰲島的行程暫緩,你們四個先回紫府洲待命,我與凌燁上九重天一趟。」
而後他便伸手去取頸上的寶石,玄天的聲音隨即傳出:「師兄。」
東華微微一嘆,好聲好氣的傳音給他:「你不要任性,此番前途未卜。我是帝君,他斷然不敢在我這動心思。但若你暴露,便是凶多吉少。我留你在紫府洲,可不是往九重天送的。」
靜了片刻,玄天聲音有所緩和:「師兄小心,我……等師兄回來。」而後,他又向凌燁傳音道:「萬事以你父親為重,知道麼。」
凌燁哼笑道:「放心,我倒看這小白毛要作什麼妖。」
三人就這樣當著四使的面,暗中傳音作了決策。東華將黑色寶石交到鍾離允手上,而後定了定神,便和凌燁踏上雲路。他懷著重重心事,沒有留意凌燁回過頭,不著痕跡看了鍾離允一眼,眼尾小痣似有光芒閃爍。
到了靈霄殿外,東華示意守衛不讓通傳,而後逕自進去,正看見九青直起上身,臉上梨花帶雨,可憐巴巴的向百忍舉起手中那朵花。
東華被坑過一次,機警的很,當即一抬手將那花招來,托在半空。
九青一見東華,狐狸臉立時變得刷白。
百忍抬眼看過來:「東華,凌燁,你二人也是為的此事而來?」
凌燁若有所思:「此事?」
東華略一頷首,逕直踱到九青跟前,淡淡道:「小友又來送花?」
九青立刻將臉整個埋在地上,看起來羞愧難當:「小仙罪該萬死,是辟邪姐姐告訴我這是曇花……我不知道!請帝君責罰!」他說著,哭的泣不成聲。
凌燁冷笑一聲:「哦?」
九青的話真假未知,但他這樣說,明顯是已經知道這花的效用。如今這樣大咧咧的哭著求,怕是多半已經和百忍坦白過。
他竟不是拿來誆百忍收下的?
東華看見這花就沒好氣,又猜自己中花毒的事情已為人知,面上險些撐不住。忍了幾忍才勉強不動聲色道:「既是如此,辟邪何在?」
百忍道:「死了。」
昨夜還生龍活虎的逃命,今日便死了?誰下的手?
東華和凌燁聞言,不由對視一眼,而後一個看向百忍,一個則斜了九青一眼。
百忍面色凝重,繼續道:「八緋也死了,此狐今日前來為的就是此事。你二人,原來不知?」
以凌燁極類玄天的做派,說不打死那對方便定然死不了,哪怕僅僅懸著一口氣。
如今八緋和辟邪死在同一時間,迷霧又多了一重。
東華轉而瞧向凌燁,凌燁已經漫不經心的開了口:「北極死了人,苦主卻直接跑來九重天告狀,本天君深感痛心。」
九青嚇得直接跪著後退數步,眼淚汪汪的道:「小仙不敢!只是天君一向不喜人打擾,父親又死的蹊蹺,小仙心急,所以才……」
凌燁道:「早間你興高采烈的出門,竟是來報喪的,奇了。」
九青矢口否認,搖頭不迭道:「小仙沒有!父王橫死,我怎麼興高采烈的起來!」
百忍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東華此時也有些摸不著門道,不知這事態將往何處發展。於是收整神色,問九青:「你父親怎會出了這等事?」
九青聞言,泣不成聲道:「帝君,我父王死的好慘……」
他答非所問,讓東華眉心緩緩皺起,凌燁也不耐道:「好好回話。」
百忍道:「我才知道八緋曾經暗通魔境叛黨,意圖扳倒玄天。落到這等下場,的確令人無話可說。」
凌燁挑眉道:「我怎麼聽說玄天只是將八緋打的重傷在床,前日去看過,他慘歸慘,可性命無憂。如今橫死,跟玄天又何干?」
東華也道:「百忍,無憑無據,不可妄言。」
百忍面色有些沉重,剛要說什麼,九青在一旁怯怯的開了口:「帝君莫非要袒護魔皇?」
另外三個人聞言一怔,而後東華不露聲色看向他道:「小友何出此言?」
九青臉上淚水漣漣,似是受了驚嚇一般,聲音漸漸低若蚊吟:「小仙說錯話了,小仙只是太擔心……小仙聽聞魔皇是帝君的師弟,當年那般交好,才……但小仙堅信,帝君高風峻節,一定不會徇私。」
他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籌措詞句,可說出的話依然讓東華聽著很不順耳。
東華心道,此時此刻,這狐狸先失言再認錯,既引出本上仙和玄天的牽扯,又扯上徇私這個敏感字眼,難免有明褒暗貶之嫌。
百忍似是沒有察覺,只說了一句:「東華一向不令天界失望,你無須擔心。」
東華坦然道:「我自問不負天界。」
正說話間,元女和玄女從偏殿走出,看見東華和凌燁,與他二人各自頷首示意,步入殿中。
凌燁了然:「偏殿下了結界,難怪我和父親沒有察覺。」
元女道:「辟邪和八緋的屍身在內,不得不謹慎些。」
東華暗道,九青倒是雷厲風行,他父親前腳死,他後腳便把屍體抬了過來。
九青強忍啜泣,抬起衣袖擦拭臉上的淚,玄女看他一眼,道:「別哭了,本上仙自會給你做主。」
九青點點頭,乖巧的道:「謝娘娘。」
凌燁耷拉著眼皮,不陰不陽的道:「嗯,其他幾個可沒這麼慈悲。」
玄女立時不悅的看向凌燁。
九青惶急的道:「不不,是小仙說錯了,勞煩各位上仙為小仙做主,小仙感激不盡。」他一面說,一面忙不迭的磕頭叩拜。
「且住。」百忍看向凌燁,「何苦跟一個妖仙過不去。」
「有麼。」凌燁雙手抱懷,「哦,我見他就像見了蟲子,渾身不自在。難為我還要盡職盡責的旁聽,誰叫北極歸我管。」
玄女柳眉一挑,就想說什麼,元女拽了拽她,而後道:「辟邪和八緋的確喪於魔炎。當年仙魔之戰,我和玄女見識過它的威力,錯不了。」
在場之人只有東華和凌燁變了臉色。
上仙們不會去關心不相干的事,何況,只有與玄天相熟的人才知道,他的魔炎早已經被抵消。
東華疑惑不已,誰還身懷魔炎?……誰在嫁禍玄天?
東華剛要說句見解,可凌燁輕輕咳了一聲,給他搖頭使眼色,他立即會意。
方纔九青已經說了那番話,此時自己再上趕著替玄天辯護,無論道理有多公允,也會招來非議。
凌燁制止東華,卻自己開了口:「怎麼我聽說,玄天身上已經不具魔炎了。」
其他幾人微微睜大了眼。
卻聽九青弱弱的道:「聽說……不知天君是從哪裡聽說的。」
凌燁眼神登時凌冽起來。
他不至於肩負天界半邊天,可也算得上獨當一面。所有人都知道他向來不屑架謊鑿空,即便這句話是信口胡言,但六御裡除了東華,還沒人好立即質疑他。
九青被凌燁眼神嚇得直哆嗦,卻不管不顧的含淚道:「凌燁天君不必如此。我兄長下落不明,我父親死的淒慘,我又得罪了東華帝君,反正都是個死,倒不如給狐族討了說法再死。」
東華臉色微微一變。
一旁的元女還算明白,立即斥道:「明白你心中淒苦,但萬不可胡言亂語。緣何你得罪了東華,他就要你死?」
九青不言不語,只看著被東華掃在一旁的合歡蓮,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下來,眼中滿是絕望。
玄女和元女這才留意到那花,對視一眼後,又齊齊看向東華。
玄女道:「此事九青已經向我等坦白,全是辟邪哄騙他。雖然不光彩,可九青畢竟無辜。」
凌燁挑眉看過去:「再無辜也是始作俑者,難不成,你要恕他無罪?」
玄女臉上掛不住了:「凌燁,你今日為何處處針對我?」
凌燁慢條斯理道:「我不針對誰,只是一個上仙總為個狐妖講話,我沒眼看罷了。」
玄女怒道:「就算他犯了錯,東華少了塊肉還是怎的?就要人以命相抵?好,東華你來說……」她忽然閉了嘴,因為她瞧見東華常年掛著的微笑已然無影無蹤。
東華心裡鬱結到了極點,好個九青,幾個上仙為你撥冗斷案,你卻為何無端將火引到本上仙這裡。
東華真想送玄女一句「不如你也去嗅一嗅那花,看看效驗如何」,可跟一個女仙計較,實在是有失胸襟。
凌燁卻不在乎什麼胸襟不胸襟的,直接幫東華嗆道:「少沒少肉,你試試不就知道?到時候忍不了,可別出來亂跑。」
玄女看見東華臉色不對,已經自覺失言。豈料凌燁這番話毫不留情面,雖然她明白,這是凌燁在給自己名義上的父親幫腔,可未免太……玄女臉上青紅交加十分好看,元女拽她一把沒拽著,被她直接向前一步,指著凌燁道:「好小子,再給本上仙說一回!」
東華暗道凌燁不容易,原本今日這火俱是要往他身上燒的,倒被凌燁不著痕跡攬到自己頭上。也怪玄女太莽撞……但從玄女的態度來看,想必她與九青是有交情的。
想到這裡,東華邁步往中間一站,淡淡對玄女道:「言歸正傳,如何?」
百忍皺眉,從九青身上移開目光,終於發了話:「都收聲,繼續魔炎一事。東華,當年不晝天之戰,你曾提過玄天身上有魔炎,此物已存在數千年,玄天僅用幾十年便將它化解了?」
涉及到玄天的「清白」,東華利落的點頭:「的確化解了。」
元女也道:「眾所周知,凡活物沾了魔炎的,唯有到死方休。最初僅帝濁身懷此物,而他一死,便只剩下玄天。即便是他化去了,可如今這魔炎又是從何處來?」
東華據實講道:「我只知道當初玄天輾轉湊齊冰魄、雪魂與水魅,的確已抵消魔炎。如今這魔炎我雖不明是從何而來,但我斷定不是……」
九青忽然抬起頭,打斷他:「帝君有何證據證明此事?難不成,也和凌燁天君一樣,是道聽途說?」
東華輕輕嘆了口氣,看向九青:「中途截斷他人講話,小友認為合適麼?」
百忍警示道:「你再三衝撞帝君,如若再犯,即刻趕出。」
九青委屈的咬住下唇,唯唯諾諾的垂下頭去。
玄女此時也明白分寸,對著九青一甩袖子,恨鐵不成鋼的退到元女身旁。
凌燁悠悠看著九青道:「一口一個證據。好,那你先前說,合歡蓮一事是辟邪騙的你,倒是把你的證據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