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四十九)
九青畏畏縮縮的垂著頭,無助的啜泣起來:「我……辟邪姐姐被玄天殺死,我去哪裡找證據……」
凌燁和東華冷眼瞧著他哭,百忍剛要說什麼,九青哭腔裡頭蹦出一句:「族裡的地宮也被玄天燒燬了……狐族聖地毀於一旦。」
東華心裡猛然提了起來。
為了防止凌燁暴露,毀掉狐族地宮時,凌燁的確是用了玄天的手法,這本沒什麼大不了。換而言之,即便是玄天親自毀掉的,也不算什麼。可壞就壞在,這件事發生之後,緊跟著辟邪和八緋便離奇身亡。
既然不能暴露是凌燁所為,那就只能推給玄天。
而這個情況九青拋出的恰是時機,堪堪在東華和凌燁先後為玄天辯護之後。
如此一來,莫說玄天罪名難以洗脫,就連東華和凌燁陳述的事實也變得微妙起來。
凌燁瞇著眼睛,嘴裡緩緩吐出幾個字:「作什麼妖。」
東華很是理解他的心情。
凌燁縱橫三界這許多年,向來都是他算計別人,哪來別人算計他的道理,今日這個悶虧,怕是凌燁要銘記很久了。而這九青最好是真的無辜,若奸詐也奸詐到極致。否則以凌燁像極了玄天的這幅脾性,日後定然要百倍討回。
但眼下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
九青此言果然震撼,元女聽了沉思不語,而玄女嘴邊已經見了笑意:「玄天去狐族燒燬地宮,而後殺死辟邪和八緋,這似乎順理成章。」
百忍臉上倒是沒有太大的波動,依然沉著的盤問九青:「你如何斷定是玄天所為?」
九青信誓旦旦道:「我看見他了。」
東華問詢的看向凌燁,對方陰沉著臉傳音給他:「父親,這小白毛一派胡言,昨夜我明明隱了身形。」
東華回過頭,細細審視著九青,後者仍是做小伏低的跪在原地,腮邊兩滴淚水晶瑩剔透,就如同那一夜送花之時,看不出半點奸詐與狡黠。
東華心中好笑,這一對狐族兄弟,死了的那個九檀笑著算計人,而小的這個哭著算計人。從前對他還有些憐憫之意,如今看來,人家厲害的很,哪裡需要旁人來憐憫。
元女向九青確認:「還有別人看見他麼?」
九青怔忡的搖頭:「只有我……看見了。」
東華瞧著怯怯懦懦的九青,很想開口問他「玄天昨夜衣袍上的墨蘭是明紋還是暗紋,他束髮了無」這樣確鑿的事實,但一則顯得自己咄咄逼人,二來地宮的確是被「玄天」燒了,早晚能得到確認。
凌燁也很明智,這回沒有再說什麼。
此時門外一聲通稟:「南極星君駕臨——」
東華心道,這一件事說大不大,為何百忍將六御都湊齊了?
他疑惑的看向百忍,不料後者和他一樣疑惑:「今日我本傳了元女,恰好玄女在,便也跟來。你二人駕臨已出乎意料,更不知南極師兄何事前來。」
南極星君搖著扇子緩緩進到殿中,第一眼看見東華,清了清嗓子,而後不著痕跡的移開目光,繼續搖扇子。
對此,東華心照不宣,前夜那場風波誰都不想再提。
南極星君第二眼看見跪在地上的九青,有些意外的道:「小狐狸何故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他再看看其他幾個,更意外了:「何事如此鄭重?」
玄女抿了抿嘴,不大友好的道:「我們商量正事,你來做什麼?」
南極星君合上扇子:「我也是為的正事。我今日去狐族,聽聞地宮燒燬,查探時發現是玄火所燒。」
百忍側目看向他:「玄火?」
南極點點頭:「不錯,其中還殘留著地陰之氣。」
百忍臉上這才開始有些凝重:「南極師兄既然確認……」
東華默默無言,南極星君來的時機也太巧了些,巧的讓他再多說一句,都像是在為玄天開脫。
玄女像打了場勝仗似的,看了凌燁一眼,後者不冷不淡的迎上她的目光,一派光明磊落。
這反應沒讓玄女得到任何快慰,玄女只好換了對象,轉而問南極星君:「你已不再執掌西北二極,今日怎麼無端跑了去?」
南極星君唰的打開折扇,自顧自搖起來:「怎會無端?前幾日九青便告訴我,他家地宮裡有大片曇花,將於今晨共放,約我賞玩,還請我作賦。豈料我如約而至,卻不見曇花,只有廢墟。」
所有人不約而同看向九青,目光各異。東華反感,凌燁嫌惡,百忍懷疑,元女不解。
九青頭垂的更低了,幾乎要埋在地上。
半晌,他才囁嚅道:「沒人告訴過小仙,若非辟邪姐姐死前終於吐露,小仙真的不知道那是……合歡蓮。」
南極星君搖折扇的動作一頓:「嗯?合歡蓮?」
玄女噗嗤笑了一聲,而後對九青道:「這也不怪你,許是八緋見你年紀小,不便讓你知道罷了。」
南極星君嘴角立時抿了起來。玄女雖這麼說,可他不這麼想。幸好那合歡蓮被一把火燒了,否則他中了招,不定會出什麼丑。
南極星君緩緩合上扇子,道:「他雖小,可壽數沒有八百也有一千,抵過凡人好幾世。如此,會不知自家的事?你倒忙著為他開脫。」
凌燁喜聞樂見,掀開眼簾,在旁邊襯了一句:「說得好。」
凌燁極少對他人表示認同,更何況是誇讚,惹得南極星君受寵若驚的看他一眼。
東華面上不動聲色,卻在心裡連連附和。可隨即便瞭然,九青哪裡是要南極星君看花,分明是利用他今日來做這個人證罷了。的確,無論過程如何,結果才最重要。
玄女冷笑一聲,轉而問九青:「你說,我為你開脫沒有,我方纔的猜測對不對?」
九青感激的道:「娘娘說的極是,謝娘娘。」
凌燁道:「換成是我,也樂得白撿借口。」
玄女同時被被他兩個人噎,不由怒火中燒:「你……」
百忍眉頭緊皺:「玄女,近來你總與人唇槍舌戰,是否該清修一陣?」
玄女氣焰立時降下去,卻還是嘴硬:「我沒有。」而後索性後退一步,站在元女身後,「無論如何,今日玄天的罪名是該定下了吧。」
東華忍不住看向她:「定罪?你要如何?」
玄女道:「不如何,我只要定罪而已,其餘的你們看著辦。我不再說了,免得某些人又來上趕著吵。」
九青跟著將頭在地磚上磕出聲響,口中哀求道:「我父王死的冤屈,求幾位上仙為狐族做主。」
東華微微一嘆,問他:「那,小友要如何。」
九青依然磕個不停,只是一味道:「小仙不敢要求什麼,但憑幾位上仙做主。」
百忍大概也沒見過這般胡攪蠻纏的,臉上難得的露出了幾分不耐,抬了抬手:「你先停下。」
九青顫巍巍的直起身子,半路裡還晃了晃,看時,頭上已經磕出淤血。
百忍直截了當道:「仙魔難得相安無事,若為了此事興師問罪,一來不至於,二來又會造成傷亡。」
九青眼中又開始淌淚:「那我父王就白死了……」他似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四下環顧,「東華帝君,您不是嫉惡如仇,與玄天勢不兩立麼?凌燁天君,父親的計劃您可是大力支持的!如今父親身故,你們就不能幫他討個說法!」
凌燁淡淡道:「放肆,成王敗寇,你父親起事時就該想到失敗的後果。」
東華垂著眼沒有說話,心中卻道,好在這羅鴆謀反是假的,若是真的,玄天危矣。只許你們害別人,倒不許別人反過來奉還給你們。
東華知道,即便坐實了此事是玄天所為,天界也不會為一個螻蟻,而去撼動大樹。
果然百忍只對九青打發一句:「即日起,敕封你為新狐王,回去即可襲位。」
九青叩拜跪謝,而後抬手擦去臉上的淚水。
此時,東華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錯,九青的嘴角似乎微微勾了一下。
可就在這一瞬,這嘴角微不可查的弧度,立時被一滴眼淚遮擋。
東華聽見凌燁一聲嗤笑,同時,九青擦淚的手抬了抬,足以讓人瞧見他淚如雨下的模樣。
玄女也開始皺眉了:「九青,你又哭什麼。」
九青哽咽道:「不……我不做狐王,狐王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南極星君將折扇在手中一敲,奇道:「狐族萬眾,哪個對這位子不動心,你竟說你不做?」
若非東華想要探知九青的意圖,若非這意圖可能對玄天不利,他真想立刻拂袖走人。他雖閒散,可不代表他無聊,竟淪落到看人演戲的地步。
他只能耐著性子冷眼旁觀,卻再也不置一詞。
九青已經泣不成聲:「做狐王的確風光,可小仙得罪了玄天,他是不會放過我的,怕是我一回去……就沒有活路了。」
百忍被他逆了旨意,已然不悅,語氣生硬的道:「直說。」
不知是否因為眼中淚光映襯,九青的眼珠極其有神。往昔他瞧見東華時每一次都兩眼放光,卻加起來也抵不過此時。九青一字一句,說的格外堅定:「請六御上神許小仙長生咒,否則小仙萬不敢再回北極。」
「放肆!」
這一回,所有人異口同聲開口呵斥,雖面色各異,卻也難得的齊心一回。
長生咒,名之為咒,實則是迄今為止最嚴苛的毒誓。
這毒誓一下,施咒者與被施咒者從此血脈相連,若被施咒者身死,那施咒者也不得生。因此,施咒者只能拼盡全力護著被施咒者,除非被施咒者自願解除咒術,否則這一世都被其牽制,無法可解。
想六御裡頭哪一個不是在三界隻手遮天的人物,竟同時被一個區區狐狸求索毒誓,自然是無法接受。
東華略略一想,心中豁然開朗。這狐狸處心積慮,今日惺惺作態演了一回,怕是就是為了這個長生咒而來。
凌燁慢慢移到九青身側,高高在上的斜睨著他:「原來這才是你此行的目的,說說,你下一步要做什麼好事?」
百忍與元女面上一片凜然,南極星君緩緩搖起扇子,一語不發。
玄女倒是有些急了:「你也太小題大做,他一個孩子,能有什麼計較。」
九青在凌燁的目光中,不自覺的縮了縮身子,臉色蒼白如紙。
他驚嚇之下,連說話都不利落了:「我……小仙……小仙只是不想死,既然上仙們不願保我……我……」而後,他忽而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面上已經露出決絕之色。在所有人的面前,他飛速站起身,而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凌霄殿的銅門。
東華眉心動了動,凌霄殿乃是三界第一宮殿,兩扇大門從未閉合過。而門外便有守衛,這一下在眾人面前血光四濺,怕是不太好看。但不好看,總比噎著一口氣的強。
可他懷著這心思,不代表別人同他一樣。
百忍手指一動,九青立時被一股強悍的靈力牽扯回來,重重跌在地上,摔的兩隻狐狸耳朵翻過來。
南極星君扇子頓了頓,而後繼續搖,嘴上嘖了一聲:「還好百忍手快,否則今日來這一出,九重天怕要傳的沸沸揚揚,什麼狐族上訪不成終身死,六御不為民做主。」
凌燁悠悠道:「那也比長生咒強,難不成,你們幾個還真預備聽小白毛的?」
九青趴在地上,不管不顧的哭起來:「小仙不敢脅迫上仙,可小仙左右是個死,倒不如這樣來的乾脆。」
百忍沉聲道:「你要死,大可選在別處,怎敢污我凌霄殿。」
九青掙扎著支起上身,怔怔道:「原來天帝不是怕小仙身死,而是……怕髒了這大殿……好……」他說著,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整個站起來,搖搖晃晃的往外走。
東華不由心道,就這麼……去尋死了?
元女搖了搖頭,撇開臉。
眼看著九青即將邁出大殿門檻,滿臉不忍的玄女終於脫口而出:「不就是個長生咒,你們不依,本上仙依!」
百忍立時喝道:「玄女,不可妄為。」
九青似是沒有聽見身後的對話,逕自走出大殿,身影在偌大的銅門下顯得格外單薄。
南極星君搖頭道:「何止妄為,簡直是胡鬧。」
玄女瞪他一眼,卻被元女拽住,她瞧見元女倏然嚴肅的眼神,便悻悻閉了嘴。
東華負起手,瞧著九青緩緩向下走,已有半個身子被台階遮掩。
天上白日朗朗,無風無雲,倒襯出不合時宜的風平浪靜。
凌燁有些倦怠的動了動腰身,似是自言自語的道:「人家上趕著送善心,你們攔著,不覺得罪惡昭彰?」
玄女一甩袖子,直盯著九青的背影,急切道:「那要怎樣,眼睜睜看人去死?他不過一個孩子,能做什麼惡。本上仙與九青相識已久,他的為人我最是瞭解。從前他幫過我許多,今日他遭逢此難,我斷不能坐視不管!」
凌燁斜斜看過去:「有趣,你竟要一個狐狸來幫。」
玄女被元女死死拉住,不由咬起下唇,哼了一聲。
九青從前的確天真爛漫,可誰知道那副做派是不是一張粉飾的表象,抑或他如今本性改遷也說不定。東華是栽過跟頭的人,見玄女這般,不由勸她:「你不可太過輕信這狐狸。」
他原是出自好意,豈料玄女卻不高興了:「東華,若非我在六御之列,我見你也得稱一聲仙長。可你總要擔得起這個名頭,人都說狐族狡猾奸詐,原來你也不能免俗!」
東華聽見她搬出「仙長」二字來講道理,一反應過來,便頓時氣笑了:「我何曾說過這種話。」本上仙連魔境中人都未曾一概而論,更何況是魔境之外的。
元女見狀忙道:「東華,玄女一向率性,情急失言,還望你不要介懷。」
東華有些疲累的擺擺手,背過身去。
玄女索性使勁甩開元女的手:「元女,領你好意,但今日反正撕破了臉,兩邊顏面,我總要占一處。」
百忍結出一屏障罩在她周圍,冷冷道:「你竟將天界的顏面與此狐等同?」
凌燁嗤笑一聲:「誰說不是。」
玄女原本被百忍這麼一訓,還有些怔忡,豈料凌燁這淡淡的四個字一扔出來,她便惱羞成怒了,抬起手便要去破那結界。
元女一向淡定的面上起了些波瀾,看來是有些急了。
百忍的臉愈發沉了。而其他三個在一旁作壁上觀,沒有任何阻攔之意。
此時九青即將穿過第一重宮牆。
元女終於嘆了口氣,抬起手,向九青使了個定身訣,將他定在原地。
百忍有些意外的看向她:「你為何……」
元女垂下手:「玄女好歹是六御之一,鬧起來終歸不好,我想了一策,不如將九青留在九重天。」
其他幾個人齊齊看向元女。
百忍道:「講下去。」
元女點頭,繼續道:「九青怕遭玄天報復,才會慌不擇路冒犯諸位。將九青留在九重天,收在玄女處,其一可以得到玄女庇護,其二……我看東華和凌燁對他疑慮,如此一來,也算將他看管起來。即便他心懷叵測,九重天裡,他也不敢興風作浪。」
東華心道,他若安分,玄天怎會去尋他的不自在……也罷,希望元女這般良苦用心,能賺的一時風平浪靜。
玄女被元女這番話照拂了顏面,見好就收,斂去法術,直瞧著百忍。
百忍想了想,便點了頭。
南極星君即刻搖著折扇騰雲而起,口中還道:「為區區小事糾纏半日,本上仙無話可說。」
凌燁瞧著九青一動不動的背影,眸中閃過一抹陰沉:「看我怎麼收拾他。」
東華看他一眼,不動聲色的傳聲過去:「隨你,但不要惹了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