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二十九)
可若不去,又別無他法。五十年後,一切都已發生,東華到現在深深記得玄天最後看他的那個眼神。
他恨他,難保不會因此遷怒赤璃。而赤璃是自己最寵愛的屬下,又萬不可能丟下他不管。
以東華對玄天的瞭解,玄天若不得些好處,定然不會白白放了赤璃。
天界又怎會為了區區一個赤璃向玄天妥協什麼,若去強求他放人,鬧將起來,怕是第四番仙魔之戰不遠矣。
再者說,旁人問起來赤璃闖入魔境的原委,引出這幅畫來……東華帝君給魔皇玄天畫像?還嘔了兩口血在上頭?
怕是有理說不清,可……自己這心裡對玄天不乾不淨的,原也不佔什麼理。
總之,百口莫辯就是了。
因此這事還不能給天界的人知曉。
此時,東華並不怕違背自己立下的規矩,也不怕再受那五十飛劍,甚至不怕玄天會怎樣刁難他,獨獨怕了那一幅畫。
東華心想,搶畫不知是不是玄天的主意,他若真的想要,我再給他仔仔細細畫一幅便是,這一幅……即便可以拿回來,也不裱了,索性一縷真火燒了這禍根。
只不知玄天看了這畫,會不會氣惱。當日好言好語相求,本上仙都沒有理會。卻在一刀兩斷後,背地裡畫他,還弄得血污不堪,損了他尊容。
他定會質問本上仙是何居心,那時又要如何作答?也罷……見機行事。
畢竟師兄弟一場,或許玄天會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最後再給一分薄面?
東華將一口悶氣緩緩吐納,逕直回了紫府洲,喚來四使交代閉關事宜。
朱明詫異道:「君上又要閉關?」
青陽關切道:「是否君上仙體尚未恢復。」
白藏憤憤道:「定是闔天筵將君上給累著了。」
玄英則道:「君上必有君上的道理,我們聽便是。」
東華情知若說無事,勢必引來新的追問,於是順勢道:「近來心神仍是不大安寧,應是之前沒有養好,但並不嚴重。至於要閉關到何時尚未可知,你等不必擔心。我閉關之後,你等繼續巡遊兩極,查得禁書立刻焚燬,不可懷有存私或懈怠之心。為防閉關時受人滋擾,九重天的一眾神仙這幾日不要放入三島十洲,直到我出關為止。」
東華眾目睽睽之下進入靜室,在靜室中設下一道極穩固的結界,而後隱了身形從裡面又走出來。
聽見白藏小聲嘀咕:「怎麼覺得君上這一番吩咐,跟交代後事似的。」他獨自站在靜室前的迴廊一角,這裡四下無人,因此才敢小聲說這句大不敬的話。
東華輕輕一嘆,允你先逍遙幾日,若本上仙此番順利還罷,若不順……唉,你好自為之。
經過五十年的休養生息,無望谷如今又是冰雪墨蘭一派佳景,只有那寬大的谷縫還能讓人想起當年那場波瀾壯闊的戰事。
東華無心關注這些,壓下滿身仙氣,只想速去速回。
金行域到處張燈結綵,魔宮裡更是裝點的金碧輝煌,似乎是準備舉行什麼慶典。
玄天並不在宮中,不過並不妨礙東華大神找到他。他二人一為清氣一為濁氣,對彼此的氣息十分敏感。當年二人四海闖蕩時,每每走散,多是用的此法匯合。
東華循著他找到的這點地陰之氣,逕直出了魔宮後門,來到在金行域一處河道旁。
這條河未完全凍結,河水在冰層下緩緩流動,河畔長滿了墨蘭。垂下的幾枝細葉在河水中被漂洗的烏黑發亮,花色也被襯的更加鮮明。另有幾樹臘梅凌寒盛放,香氣隨風暗送,梅後有一間園舍,竹籬青瓦,頗有幾分「人味兒」。東華這一路看夠了冰冷刻板不加裝飾,又毫無意境的魔境建築,此時見了這小院,就如站在蒼茫戈壁中,眼前霍然拔起了一座江南水鄉。
地陰之氣在此處凝聚團結,也難怪那幾樹臘梅開得稠,因為玄天平日裡便沒少來此。
此刻房舍前有二人一跪一立。這兩人東華非但認得,而且不是一般的熟悉。
跪的那個是夏非滿,立的那個便是搶了畫像打了赤璃的九檀。
「本座誰也不見。」
從那緊閉的木門後面,傳出一個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說的極輕極慢,似乎隨時都會被埋沒進潺潺流水聲中。可這音色卻冰冷沉重,令聽者心生敬畏。
這聲音傳給東華聽見,只越過了一條河而已,東華卻恍了恍神,錯覺它是跋山涉水,凝固了一段歲月才得以盤桓在自己耳邊。
夏非滿俯下身,狠狠的隔了幾個響頭道:「是,屬下這就回無望谷駐守,還請尊上珍重。」
九檀展顏笑道:「今日多虧夏統領,否則也不能輕易制服那個赤璃。無望谷有夏統領坐鎮,魔境何愁外敵來犯。」
東華微微一嘆,原來如今夏非滿被玄天派去守無望谷了。唉,當日是本上仙連累了他。
九檀如此慇勤盛讚,夏非滿卻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顧自起身道:「尊上說誰也不見,你還不走?」
九檀熱臉貼到了石頭上,眼中有瞬息的陰沉,倏爾便又恢復成暖日融融的模樣,道:「夏統領重任在身,當先行一步,在下不與夏統領擋道。」
夏非滿沒見著玄天,臉色不太好,仍是沒有理會九檀。他即刻持劍,御風而起。
剎那間,九檀在臉上撐出的艷陽天立刻蕩然不存,他緊緊咬住牙關,似是在下什麼決心。目光灼灼,盛滿了狂熱之色。而他回過頭,又看了一眼那木門。
東華心道,玄天究竟在做什麼,竟能讓你猙獰成這樣?
東華輕飄飄越過河岸,想了想,沒有立即去尋九檀的麻煩,先立在一株臘梅後面,開了天眼透牆看裡面的玄天。
房舍不大,但一應陳設應有盡有,只是無床無榻,角落裡擱著一塊光禿禿的方形石頭,表面還算平滑,東華勉強覺得這算是一張床。
因為這上面,靠牆坐了兩個人。
嚴格的說,是只有玄天坐著,而另一個人躺在他的懷中,柔若無骨,十分溫馴,一動也不動。
玄天雙臂緊緊擁著這個身影,一如從前擁著此時正在牆外偷窺的東華大神。
東華原本攀在花枝上的一隻手驟然垂下,失去了筋骨一般晃晃蕩蕩。心裡只有一句話在重複:
……玄天抱著別人。
玄天抱著別人?
玄天抱著別人!
石床外側有一具長几,幾上扣著一副畫軸。玄天伸手去摸酒盞時,畫軸一角被袍袖撩動,疊起邊角幾點血跡,如一枝猩紅的梅。
玄天將盞中酒一飲而盡,而後將懷中的身體向上摟了摟,寬大的衣袍將這身體蓋住了大半個。
「這樣不冷了吧?」玄天將自己的臉和懷中人的緊密相貼,「你不會再走了,對麼,你走不了。」
懷中人任他摟抱撫弄,耳鬢廝磨,只是一聲不吭,也沒有掙扎,就像一副頹敗的布偶。
東華艱澀的動了動喉頭,心道,貼的還真近……看這個人跟死了似的,絲毫不給回應,想來也是個冷情的。玄天玄天,你莫不是哪裡出了毛病,越是對你冷漠的你越是喜歡得緊。呵,懷中摟著他,便將本上仙的畫撂在一旁。
不過五十年,變遷至此,本上仙……果然已跟你斷的乾乾淨淨。
事到如今,本上仙取這畫還有什麼意義。這一番魔境之行,不過是自討沒趣罷了。
東華心灰意冷間,只見玄天直起身子,細長手指一點一點撫過懷中人的臉。
東華忍不住想,也罷,最後看一眼玄天如今喜歡的人長什麼樣,從此以後本上仙絕了念想,不再駕臨此處。
隨著那骨節分明的五指緩緩挪開,懷中人在東華眼下露出了真容。
一張完美無瑕的清雅容顏,半闔雙目,眸色淺淡,毫無神采,似陷入了一個悵然的心事。不見笑容,嘴角卻柔和的彎著,兩片唇雖紅潤卻沒有溫度。
此人和東華如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但眉間沒有仙氣,只有死氣。
這正是五十年前東華扔在凡間的那副尊容。
玄天懷中摟著的,不過是一個死人,一具冰冷的肉殼而已。
東華被這一幕震得險些現出真身。當年匆匆打道回府,無暇顧及留在水行域的那副皮囊。而夏非滿當時忙著管他家尊上,哪有閒情逸致給東華大神收屍。
他不是沒有想過那軀殼的歸處,最壞的下場就是在魔境群情激奮之中,被日復一日的扔臭雞蛋爛菜葉,稍好一些的就是沉入冰海之中被魚群蠶食。最好的麼,若玄天還對他有幾分舊念,一把火燒成灰,是再妥善不過。
以上三種結果,全取自玄天對於自己的態度。
可是東華想破天,都想像不到此刻這讓人無地自容的一幕。
玄天抱著這屍體,又是說話又是撫摸。就這樣,五十年悠悠晃過。
東華訥訥的想,他若恨我,又何出此舉?
東華生出了一點讓他自己汗顏的想法——就算玄天抱著他撇下的軀殼,也比抱著別人好。
但畢竟汗顏,東華忍不住將視線挪一挪,看別處的物事穩穩心神。
東華大神於是看向了竹籬一角,發現已被他扔在九霄雲外的九檀還未離去,此刻在一叢墨蘭之後盤膝而坐,雙目緊閉,口中唸唸有詞。
東華側耳一聽,眉心蹙起來,這不是離魂咒麼?
九檀念了幾聲,面目痛苦的皺成一團,而後整個身體劇烈抖動,似是有七手八腳提著他四肢晃動一般。
東華看了這有些滑稽的一幕,卻並不覺得好笑,只是在想,此人在此時此地,魂魄出竅意欲何為?
九檀咽喉中突然傳出一下猛烈的抽氣聲,隨即頭歪向一旁,整個人便平靜了。
離魂咒雖損耗修為,但最大的好處便是魂魄離體後,瞬間便可進入欲附體的軀殼。不會被人拿住魂魄,更不會察覺,十分穩妥。
東華一怔,冒出了一個大膽的設想。
該不會……九檀他憑什麼這麼做,他瘋了?
東華屏息凝神繼續窺探屋內情況,果然下一刻,這裡便出現了異常。
原本玄天神情和緩,甚至還帶了三分笑意。此刻驟然冷若寒霜,原來懷中東華的軀殼眼睫顫了顫,眸中光芒閃爍,一隻手已然撫上了玄天玉雕一般的下頷。
東華原地站定,握緊了面前的梅枝。他看一眼竹籬下九檀的身軀,很想一掌劈過去除了這個禍害。可他猶豫一下,還是忍住了。他更想看看,這樁公案的正主玄天,是如何處置爛攤子的。
玄天似是被髒東西纏身了似的,面露極度的嫌惡之色。一把抓下放在自己下頷的那隻手,而後就勢起身,將懷中的身體狠狠掀翻在地。
玄天森然道:「九檀,你夠膽。」
東華看著地上一模一樣的自己,跟水中照影似的,覺得有些好笑。可好笑過後,便是薄怒。心道,無論到了哪般地步,本上仙也不會被嚇得瑟瑟發抖,更不會跪在地上露出奴顏。
好一個大膽的狐狸,竟敢污損本上仙的顏面。今日就算玄天不殺你,本上仙也要為自己討回些公道。
九檀尚不知這幅身體的原主正在一旁憤憤的看著他,只顧討好眼前之人:「陛下勿怪,屬下不過是看陛下成日對帝君的遺體憂思,才會斗膽想出這個主張,屬下不過是想安慰陛下。」
玄天緩緩坐回石床上,輕道:「你是什麼東西,也好來安慰本座?」
九檀神色一變,眼中已有了淚光,看起來淒楚無比:「陛下,我……」
玄天嫌惡之意更甚:「這幅身體的主人萬不會作出這樣的姿態,從這裡面滾出去。」
九檀聲音打顫:「之後呢?陛下是要將我這礙眼之人殺了麼?」
玄天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東華訝然,何必如此坦誠,既然想他離了這軀殼,好言哄出來再理會不是更好。
靜默了片刻,九檀忽然硬生生扯出一點笑來:「果然九檀微不足道,陛下連稍稍哄騙一句都不肯。」
玄天斥道:「你父八緋對於本座尚且微不足道,何況是你。出去!」
九檀喉結動了動,癱坐在地的那一瞬,他忽然平靜下來:「那我倒不能出去了。」
玄天冷冷看向他,臉上已見怒意,顯然是失去了耐心。
九檀繼續道:「若我出去,陛下便要痛下殺手。可陛下萬萬捨不得動東華帝君半根汗毛,所以,倒不如待在這裡面。陛下定然投鼠忌器,怕傷了帝君遺體。陛下肯定知道離魂咒。若非施咒人自願離體,除非魂隨身滅,不得動之。」
聽了他有理有據的一番剖析,玄天卻忽然勾起嘴角,讓這寒到極致的面孔,添了幾分震懾人心的森冷。玄天緩緩道:「你確定?」
九檀渾身發冷,閉了閉眼,待要肯定自己的答覆時,玄天已經一字一句的開了口。
「很好,那就永遠別出來。」
九檀還未反應過來,便硬生生吃了玄天毫不留情的一個術法。他不可置信的低下頭,發現自己從腳底開始劇烈燃燒。
「不要!不!陛下饒命!」
九檀撕心裂肺的慘叫起來,他渾身都是火,無論用上什麼術法都滅不了。同時他驚恐的發現這幅肉體如生出細細密密的繭絲,將他緊緊纏縛,自己被困在這軀體中出不去了。
從前他日夜盼望某一日能靠近魔皇,哪怕魔皇只是淡淡看他一眼,他死也無憾。可是越陷越深,直到今日做了撲火的飛蛾,被活生生燒死。
九檀呯的撞開木門,撲倒雪地裡便不動了,最後拼盡全力發出一聲嘶叫:「魔皇……果然……」而後火苗靜靜的燃燒吞噬,包圍了整個身體。
東華瞧見「自己」被活生生燒成焦炭,心中多少有些怪異之感,但再一想,這軀殼如此歸宿,也算圓滿。
九檀的魂魄零零碎碎落了一地,真個應了他方纔的那句話,魂隨身滅。
東華忽然不後悔自己今次來到魔境了。心道,今日這一幕幕高潮迭起,可比天上那些正邪兩派的冊子好看多了,本上仙著實不虛此行。
房舍內,玄天往盞中緩緩斟著溫酒,淡淡的熱氣在他眉睫之間氤氳出些朦朧來。
玄天頭也不抬的道:「師兄,看了半日的戲,不覺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