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二十)
二番仙魔之戰,最初天界損失慘重,後來不知為何玄天不再出戰,這才算壓制了魔境。隨後無望谷裂縫被填,只留了一點點空隙,魔境與天界不時派人巡查,恐再生亂。
五百年意味著什麼,東華心裡再清楚不過。
玄天已去,自己又頻出意外,天帝之位終是旁落。
魔皇與天帝風頭正盛,自己則已在天界退居二線。
塵埃落定,無力回天。
東華為仙有些年頭,頭一回生出了窒息之感。他被這感觸困擾多時,終於按捺不住,尋上了百忍。
彼時百忍正落駕天河之畔,視察天兵操練。看見東華從雲頭飄下,便先開了口:「我知你來意,想必是要問當年二番仙魔之戰我為何瞞了你。」
東華坦誠說是,這原本就不難猜。
百忍道:「這得問大師伯。」
「吾師?」
百忍點頭:「大師伯叮嚀說,你重傷初癒,怕此事會擾亂你心神。」
此時天兵陣列天河兩側,呼喝聲不絕於耳。
天河數萬年來水波靜謐,有條不紊的向前奔流。除魚龍翻騰,它自身幾乎不曾起過大風大浪。此河溫和靈動,唯有一去不復返這一點,與世間所有江河異曲同工。
東華將手放在河沿欄杆上,嘆了一聲:「吾師體恤至此,實在叫人誠惶誠恐。」
這話並不是客套。太清真人他老人家判斷的沒錯,此事的確影響了他的心神,而且後果十分嚴重。
百忍搬出多年前東華說過的話:「你曾說即便當不了天帝,也莫因此懈怠半分。如今擇來共勉,難為你與玄天敵對時仍能初心不負,在無望谷陣前大振軍心。」
東華一句「難不成就因為本上仙氣過去了」沒好意思問出口,緊跟著他就想起另一個人的另一句話。
狂風席捲,那人傲立陣前,眸色幽深,無疚無悔。
「師兄,天河水都在向前流,我又怎能後退?」
等東華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時,已經來不及了。萬道冰寒之氣自掌心洶湧而出,瞬間推向廣袤的天河水面。
可東華毫無停手之意。
已然奔流了數萬年的天河,怎會被區區寒氣攔住去路?它毅然決然的滾滾而來,而冰寒之氣已將水浪凝成一道高牆,後繼的水浪愈積愈高。天河上游,水浪頓時翻出了河岸。
兩岸的天兵發現天河決堤,再看時原來是不遠處帝君作法所致,天帝則在一旁瞪著眼瞧,還以為二人有何籌謀,面面相覷之後便向兩旁有序散開。
直到百忍厲聲道:「東華,你可知自己在做什麼!」
東華才緩緩擰起眉心,輕聲反問:「天河之水,當真不會逆流?」
百忍肅穆了片刻,煞有介事的解答:「除非改變河道高低之勢,否則你找來任何一條河,我想它都只會朝著一個方向流去。」
東華勾起嘴角:「是麼,但改變高低之勢,不過只是讓它換個方向繼續向前奔流而已,並非真的逆流。」
「可強行反推,後果如你所見。」
此時天河水流四溢開來,漫過週遭流雲寶樹,而後一階一階沒上大殿。飛禽走獸分散奔逃,眾仙臉上已見惶恐之色。原本在不遠處和一隻小青鸞追逐嬉戲的赤璃,忽而凌空而起,變作一隻流光溢彩的朱雀影像引頸長鳴。
東華被這一聲鳳鳴觸動,隨之召回冰寒之氣。被阻滯的天河得以繼續暢流,洪水慢慢退去。很快河畔又重回到鳥語花香,一派和諧盛景。
東華垂目不語,面上無悲無喜。
百忍道:「東華,你有心結,旁人幫不得你。」
「不錯。別人幫不得我,我自己也莫可奈何。懇請你允我下界歷練,十世如何?」東華語聲雖緩,卻異常決絕,不給玄天回絕的餘地。
百忍看了他片刻,終於回了話:「你身為帝君,不宜離開太久。建議七世,不能再多了。」
七世對於凡人來說已經足夠漫長,一個朝代也未必能挺得了這麼久。而對於東華這樣活久了的神仙,大概只是彈指一瞬,更遑論前面幾世都是落地即死。可說是還未曾蹉跎,就已到了最後一世。
雖短暫,倒也不虛此行。
東華大神好像看開了許多事。比如今夜聽鍾離允傾吐的那一番過往,此人從前癡情入骨,卻選擇遠走高飛。從前爭名逐利,卻將後半生寄於沙場。從前對神鬼之論深惡痛絕,卻在一夜之間虔誠至此。
凡人都可以逆來順受,本上仙為什麼不能?
此宵,東華大神一時釋然,枕著前世今生沉沉醉去,以為可以心如止水的度此餘生。
可當他醒來時,眼前的人和景,卻將他的美好懷想生生擊碎。
宿醉而醒,按理說,此時應該是天光明媚。而東華的眼前卻是漆黑一片,天上連星斗都沒有。颯颯冷風中,冰雪撲簌簌的往下落,絲毫不見減弱之勢,似要將天地都吞併了才肯干休。
東華睡眼惺忪,自言自語:「天還未亮?」
有個聲音在一旁道:「早就亮了,但魔境還處在不晝天。」
東華倏然起身,睡意全無。夏非滿正坐在一塊還算光潔的石頭上,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東華慌忙看看右手,拇指上空空如也。
夏非滿這回倒是機靈,很快便明白東華的意思,「扔了,尊上教過我壓制之法。」
赤璃被他扔在了凡界。
也就是說,東華此刻毫無幫手,他審時度勢,很快便冷靜下來,依舊端著上仙的風度,笑道:「是你家尊上授意的?」
「不是。」
東華看見夏非滿的脖子上掛了一顆珠子,裡面固著一點類似火苗之物,瑩瑩的散著青光。
定魂珠,不是十分珍貴的仙器,用來保存魂魄,不會洩出分毫,十分有用。
雖然東華的目光一躍而過,但夏非滿仍然戒備的將珠子攥在手中,先前之事已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陰影。
東華輕聲道:「小友將我擄來此處,是要為俞生討公道麼?」
夏非滿道:「我無意傷害帝君,也無法傷害帝君。」
「是因為顧忌你家尊上?」
「一方面是因為尊上之命,還有一方面……」夏非滿說到這裡忽然停住,看了看四周的冰雪,「這是魔境,帝君感覺到冷了麼?」
東華怔住了。如今已身在魔境,即是說他以凡人之軀穿過了凶險非常的無望谷裂縫。參照楊少彥的先例,這已不能用奇蹟二字解釋。而時逢不晝天,他身上衣物並不厚重,居然……沒有感到十分寒冷。
夏非滿等不及東華回答,給他解惑道:「因為尊上早就將冰魄給了您。」
東華渾身一震,良久,垂下眼瞼:「原來如此。」
難怪玄天從此不再現身凡界,並不是他不敢來,而是他不能來。興許是那晚唇舌相交時,他便已自作主張將冰魄渡給了自己。可煞費苦心找尋多年才終於湊齊幾樣東西,他就這麼輕易拱手送人?
先前夏非滿一直念叨玄天對自己是如何的好,原來是因為這個。
夏非滿又道:「冰魄是魔境無上至寶,擁有它,便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尊上將冰魄給帝君,是因看帝君在凡間這些時日十分快活,似有久留之意,便想護帝君安度這一世。可是……是我擅自帶帝君到魔境的,與尊上無關。」
東華抬眼看他。
夏非滿低頭注視胸前孱弱的光亮:「我想做的事情,都沒有達成。但我不能也不敢拿帝君怎樣。如今只能看看,若帝君想做的事不能如願,是否會和我一樣難過。」
東華嘆口氣道:「若這樣做,能讓小友好受一些,那也算本上仙成人之美了。」
夏非滿見東華只是感嘆,卻並無他所期望的傷心難過之色,不由愣了愣。
東華一心想著冰魄的事情。玄天當真以為一個冰魄就能讓本上仙對他解開心結,從此認同他的魔道麼?
腳下一處石窪裡,似是長了一叢花草,仔細看時,這花草直從石窪處綿延至山腳下。東華藉著灰色冰雪的襯托,才能勉強辨出那細長黑葉與瑩白花瓣是出自墨蘭。
據說,這是魔境的象徵,只每一任的魔皇才有資格以它為紋飾。
「求而不得……」東華念叨一聲,沒頭沒腦的問夏非滿,「小友這名字可是俞生起的?」
夏非滿手中捂著定魂珠,道:「其實這個名字是我拼湊的。原本我名字只有一個夏字,因為魔境向來嚴寒,我便自己那樣起了。後來遇到俞生,他說那一日正逢小滿,便用這節氣給我命名。回到魔境我稟了尊上,尊上卻說,世事無常盛極而衰,哪有許多圓滿的事,便在中間加了一個非字。」
東華道:「原來這名字竟是玄天促成的,難怪你對他如此尊崇。」
夏非滿搖搖頭:「不止名字。我原本只是魔境一隻靈力微弱的山貓而已,幸得尊上指點,使我修成人形。若非尊上,我大概早被魔境之人捉去吃了。所以我發誓,無論尊上在何處,他要做什麼,我拼了性命都要追隨……可是因為帝君,我第一次違背了尊上。」
東華終於瞭然。原來還有這般淵源,由此看來,即便玄天不是魔皇,不居魔境,夏非滿依然會誓死效忠。若是,有朝一日本上仙沒了這個虛名,從天界跌下高位……本上仙不敢保證如今俯首稱臣的眾仙,是否依舊馬首是瞻。
東華沒來由羨慕玄天,同一個爐子裡煉的,同一個師父教的,為何自己便是如此縮手縮腳,而玄天卻能快意此生,毫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
漆黑的天地間忽被照亮了一霎,一道閃電凌空劈下,驟然打在無望谷裂縫前的山石上,碎石滾落,在冰雪上砸出大小坑洞。
繼而又是數道閃電接二連三劈落,聲震天宇,當中似乎還夾雜著走獸哀嚎之聲。東華抬頭看去:「這是……」
夏非滿皺了皺眉,也十分不解:「因魔境不受天管,天雷打不到此處。所以近來北極的妖物渡劫,總喜歡鑽入無望谷縫隙。可是今日,天雷卻打入魔境之中……天界的手,已經伸到魔境來了?」
東華沒有說話,定定的看著天際電閃雷鳴。須臾,落寞的笑起來。
夏非滿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伴著隆隆天雷,墨色的天幕上,又扯起一道巨大的白光,看似來勢洶洶。然而這一道閃電落下後,卻未砸出半點動靜。
在閃電落地的一瞬,藉著耀眼的電光,東華分明看見那一處赫然出現一個人影。電光將那身黑衣映襯的越發濃重,也是因了那電光,他的面孔顯得愈發瑩白。
只一眼,東華便將視線移到了別處。
夏非滿一臉認罪之意的躬下身:「尊上。」
玄天沒有理會他。他在方才擋下那道閃電之後,索性雙手一扣,銀色光芒漫天而起,織成一道結界,將閃電擋在魔境之外。
而結界之內此時亮如白晝。
夏非滿道:「屬下自作主張,請尊上責罰。」
玄天目如寒潭,卻直接看向了東華:「可是師兄自願來的魔境?」
夏非滿囁嚅道:「是屬下……」
玄天道:「沒有問你。」
東華暗道,幾日不見脾氣見長。夏非滿擅自擄本上仙至此,固然可惡,可玄天若因此責罰這個得力下屬,豈非是賣了個人情給我。
東華依舊看著別處道:「是我自願。」
夏非滿聞聲看向東華,面色複雜。
玄天低笑一聲,淡淡道:「師兄心軟了?你的心軟可真是無常。」
東華不明他這句無常之論從何而來,卻不欲多言,「我說過,我不想再看見你。」
玄天拂著衣上落雪,抬眼看著他:「可這回是師兄自己送過來的。」
東華嘴角動了動:「我應邀前來一遊,這便離去。哦,隨後我會想辦法將冰魄還給你,多謝。」
玄天眉梢一揚:「謝?」他驟然沉下臉,「既然來了就不必再想著離開。」
東華慢慢看向他:「如今只怕是我不想走,也得走了。」
玄天冷聲道:「你以為我怕了他們?」
夏非滿喃喃道:「他們?」
東華提醒道:「小友果然天性純真。你帶本上仙至此,又將赤璃扔了。天界豈會不知?本上仙身在你魔境,叫他們如何放心的下?不然你以為此間,為何會平白無故落下天雷?」
夏非滿撲通跪在雪地裡:「因屬下任意妄為引來天界的人,屬下罪該萬死。」
玄天一雙眼睛仍舊看著東華:「師兄以為,我該如何處置他?」
東華低頭看著袍裾四周的白色小花,一路蜿蜒,直到玄天腳下,與他黑袍上以銀線繡制的墨蘭交接,很是好看,也很是刺眼。
東華啞然失笑:「魔皇處置自己屬下,卻來徵詢我一個異族人士,怕是不大妥當。」
一陣氣浪流過,墨蘭花叢被拂動的東搖西擺。眨眼間玄天已至東華面前:「你稱呼我什麼!」
東華一字一頓的道:「魔皇,若你不喜歡,玄天可否?」話音剛落,他的下巴驟然被一隻手大力卡住,玄天的臉近在咫尺。
結界的銀色光華在他臉上流淌,加之他此刻表情冷若寒霜,眸色凜冽。整個人越發面如明玉,俊朗無儔。
只一眼,東華便強行移目,去看地上的冰雪。因為方纔那一瞬,使他想起了年少時,玄女她們暗地裡胡鬧給編纂的排名。
天界眾位男仙,以色相而論。至仙者東華帝君,至清者玉清真人,至俊者玄天帝君,至雅者南極星君……千千萬萬男仙中,玄天位列第三。東華此刻再次覺得,這排名甚是有說服力。
玄天緊緊箍著他的下巴,毫無半點憐惜之意。「你抬起頭來看著我,再說一遍!」
東華覺得自己下巴快被捏碎了,卻硬是忍著一聲不發,連眉頭都不曾動一動。僵持了片刻,玄天終於收起手,眸子裡暗沉的可怕,嘴角卻勾了起來:「我有的是時間和精力等師兄開口,你我回魔宮促膝長談,就像從前那樣,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