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十九)
他叛逃了?玄天他……他走了?
東華腦內一片空白。
上清真人是個火山脾氣,卻獨對玄天和顏悅色,關愛有加。他曾經一語雙關的誇過玄天,「後輩當中,唯玄天灑脫俊逸,具我當年遺風」。因此,他方才講完最後一個字時,甚至還痛心疾首的甩了甩袖子。可是他卻並未得到東華的寬慰或是感謝之言,當下便黑了臉:「東華,你好大的架子,師叔講完話,你竟然一語不發?」
久病初癒便驚聞變故,東華強忍眩暈躬下身賠禮:「弟子怎敢,謝師叔解惑。」
玉清真人瞟了上清真人一眼,道:「只會和小輩置氣。」
上清真人氣結,卻沒有理會玉清真人,轉而對著太清真人道:「若當年讓玄天拜到我門下,萬不會發生此事。」
太清真人關好丹爐:「三師弟是怪我誤人子弟?」
上清真人道:「他二人仙體初成時,我要玄天,玉清要東華,你不肯,非要親傳。我門下確是只收飛禽走獸,木石魚蟲,可你見哪個反了天的?」
玉清真人沒說什麼,可那眼神,顯然是贊同此言的。
太清真人拿起玉盤,似笑非笑的看著裡頭的丹丸:「煉到九轉,這兩百多年不知耗去多少丹砂若木,可惜了。」
上清真人臉色一陰:「你什麼意思?」
太清真人道:「我雲庭裡有隻麒麟近來精神委頓,預備將這丹藥餵那畜生提提神。」
上清真人怒道:「你……」他迅速抬起一隻手,極快的吸走盤子裡的一顆丹,而後冷哼一聲,揮開丹房的門,揚長而去。
東華臉色越發難看。一方面因為嘈雜聲令他元神不寧,另一方面,他更加清晰的認定了現狀。最重要的三百年被蹉跎,所有人都知道,玄天如今已經成了天界羞於啟齒的兩個字。
獨獨除了他。
玉清道人涼涼的道:「拿九轉固元丹開這種玩笑,也就你敢。」說罷,也如上清真人那般,在玉盤裡取走一顆,而後拂塵一揚,飄走了。
東華正鬆了口氣,卻覺得心中萬般情緒飛速向下沉,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眼前景象愈發扭曲,他忍不住閉上眼。
這時聽見太清真人說了一句:「張口。」
東華不敢違拗,依言照做。口中被填入一顆丹藥,入口即化為一股清流,涼而不寒,瞬間沁入內腑各處。原本震顫的元神,受到了安撫一般漸漸平靜下來,化作止水不再波動。
睜開眼,看見玉盤裡的丹藥只剩下了一顆。
東華垂下眼瞼,躬身道:「謝師父相救。」
太清真人將丹藥裝入淨瓶裡,而後悠悠道:「謝?你就是禮數太多。全怪玉清,總是越過我去管教你,把一個天真爛漫的先天神,調教的比凡夫俗子還拘禮。你要謝我,怕是謝之不及。」
東華猛然想起他傷重昏迷前,玄天帶他直奔的那個方向。慌忙跪下道:「弟子無知,謝師父當年救命之恩。」
太清真人只「嗯」了一聲,道:「固元丹,取自萬木之靈。顧名思義,固元築基極增修為,對旁人有益無害,對你麼……你是天陽之軀,而今融合草木還丹,從此不可飲酒。酒是草木之陽,會破了你本體與固元丹的平衡。」
東華試探道:「若不慎飲了會如何?」
太清真人道:「元神急速潰散,比尋常酒醉者嚴重數十倍。」
東華跪著,躬身又是一拜:「弟子謹記。」
太清真人靜靜的看著他,良久沒有說話,卻聽東華忽然遲疑道:「師父……重麼?」
太清真人道:「什麼?」
東華道:「方纔三師叔說,師弟他對你出手,傷的……重麼?」
若說叛逃一事,東華已強迫自己接受。但打傷師父,東華是萬萬不信。曾經狐王七蒼出於挑釁砸了太清真人的神像,便惹惱了玄天。他尋上門去單挑妖王,直打的妖王討饒,最後發誓在妖族正殿裡重塑太清真人金身,日日供奉舉族參拜才肯干休。
太清真人背過身去,淡淡道:「你還提他做什麼。」
東華愣在當場。
師父竟然如此冷漠,都不願提起曾經這個極為疼愛的徒弟了麼?東華緊緊咬著牙關,生怕放鬆一些,自己就會忍不住再提起這個名字。
半晌之後,太清真人終是放軟了聲音道:「起來,我兜率宮哪來這麼多虛禮?」
東華依言站起身:「師父,我……」
太清真人嘆了口氣道:「我知你心中所想。如今天魔兩界好容易消停兩年,不可尋去生事,那逆徒……走了就走了,我都不難過,你難過什麼。」
東華張了張嘴,遲疑著還要再說時,太清真人卻下了逐客令:「你也是一方帝君,病懨懨的怎麼像話,且回去,好生養著。」
東華只得躬身稱是。他都退到丹房門口了,太清真人又跟著補上一句:「若無要事,不必見我。」
東華逃也一般回到東極,一路上遇到三島十洲的眾仙對他長揖相向,端笑慣了的他這時竟連一絲笑都擠不出來,只是行屍走肉似的點頭再點頭。直到衝回紫府洲,看見正在乾涸的半夕泉,他才敢毫無顧忌的垮下臉。一時間只覺心灰意冷,這回師父連自己也不想見了,可見真是被玄天傷了心。
東華茫然的四下張望,但見千傾碧梅,海浪暮靄,仙府繚繞著霞光萬道。
不會再有人來了。
東華忽而抬起頭,面向北方。但見那片星河矍鑠,北斗七星更是無比奪目。此時天下冬來,斗柄北指,即是魔境的方向。恍惚中,湧出無數個聲音,在耳畔、心裡,腦中千呼萬喚著「為什麼」,卻得不到任何答覆。
也好。
如今師命難違,不能尋至魔境,那就慢慢等。他和玄天既與天地同壽,是以,總有會時。
自此,東華與從前一樣,他不提,別人更不會提,心照不宣的將此人此事封存起來。
凌燁已經長成少年模樣,不再是一番仙魔大戰之前那樣的黏人小童,整天價東奔西跑。東華轄區的南極東極還算太平,故而他總去北極和西極歷練,不時帶回些奇珍異寶孝敬東華。東華此時與百忍分管三界,偶作淺談時,百忍曾提議,日後可將西極與北極交給凌燁,不過要等他仙體大成以後。
東華沒有贊同,因那個位子本是另一個人的。這樣一來,是抹滅了玄天留在天界的最後一絲痕跡。不過三百年而已,乾淨至此。
可眼下北極與西極也確需一修為高深的上仙坐鎮。畢竟凌燁算是真正的最後一個先天神,且是東華和玄天的精氣煉化,資質遠非其他先天神與後天神所比。
因此,東華也未反對。
這些年,凡界升仙的絡繹不絕,登臨者先至九重天拜百忍,再入東極謁帝君,最後才去參見各自的道祖。來的去的,如流水一般,玄天此名,只出現在私底下才敢竊語的,很久以前的故事夾縫裡。
某年,百忍以繁忙為由,請東華出東極,代他巡遊九重天整肅風紀,東華欣然前往。這日率一眾星宿巡至一重天,見各處按部就班,規整有序,無可挑剔,東華大神十分欣慰。見出來時間已久,便命諸星宿入行司休息,自己則嫌聒噪,隱了身形伏在一處瑤草叢後小憩。
半睡半醒間,只聽兩個聲音在一旁悄悄說著什麼。東華皺眉,一重天小仙眾多,躲到哪裡都不得清淨。
卻聽見其中一個聲音道:「你可聽說最近的事?」
另一個道:「就是二番仙魔大戰?」
東華猛然睜開眼,兩個聲音如同蒼蠅一般在耳邊喋喋不休。
「正是,好像百忍上仙預備親去了。」
「這麼嚴重?一個帝濁不至於吧,是不是那位叛逃的帝君出馬了?」
「小點聲,聽說前幾日魔境節節敗退,玄天一上陣,立即將眾仙殺的落花流水。那個裂縫叫什麼谷……」
「無望谷。」
「對對,聽說那裡漫天飛的,全是神仙湮滅的灰燼。」
東華緩緩起身,現出了身形:「你們所言……可是真的?」
兩個鬼鬼祟祟的小仙回頭一看,認得東華帝君,立刻魂飛魄散,雙腿一軟,跪在地上,抖如篩糠:「仙長恕罪!仙長恕罪!」
東華定了定神,極力緩和,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僵硬:「妄言與謠傳,兩罪孰輕孰重,請二位仙友斟酌。」頓了頓,才鼓出些勇氣道,「方纔所言,是真是假。」
天規。犯妄言者,罰守天河十日。犯謠傳者,罰受刑鞭十下。天界刑鞭極傷仙骨,打在身上骨疼欲裂。
兩個小仙想都不想,連聲道:「是真是真,天界眾仙都有耳聞,仙長位高權重,居然不知麼?」
東華苦笑一聲。正是因為身在高位,才不知啊。像你們都這般背地裡暗講,怕等這番大戰結了,都不一定能傳到東極。百忍捂得可真嚴實,這天大的事,你九重天所有人都知曉,唯獨繞過了本上仙。
東華再平復半晌氣息,才又道:「今次本上仙不予責罰,你等當須自律,若被別的上仙揪住,可不會這麼輕易放過。」
兩位小仙唯唯諾諾拜了又拜,方才千恩萬謝的離去。
東華吩咐循聲而來的星宿不可聲張,代他繼續巡遊,方才駕雲而去。卻繞過九重天,直奔北極。
兩個小仙早就沒了蹤影,可這兩個聲音卻縈繞耳邊揮之不去。
「玄天一上陣,立即將眾仙殺的落花流水!」
「那裡漫天飛的,全是神仙湮滅的灰燼!」
東華只覺繃了近百年的心弦,忽然繃的更緊了,似乎上面還豎著一根利箭。那麼,接下來他所看到的情形,極有可能將這心弦拉斷,而後這根利箭直插自己內腑。
到了那時,可能受得住?
可步伐比他心中意念更快,不待他將應對之策思忖妥善,便已行至無望谷。
無望谷橫亙在魔境與北極交界處,隔著谷縫可見魔境之內冰封萬里,似是隨時能飄出灰色的霜雪。此時整個天際確實飄著潔白之物,如凡間霜雪,然細看之下卻不是。有兩把劍橫空飛梭,所到之處皆濺起略淡於凡人的神仙血。破碎的神仙殘肢零散在谷外,隨著自身溫度的流失,漸漸化成白灰,被風一吹,漫天四起。
而神仙本就喜穿白色,白衣白灰,再加紅色的血漬,背後一輪巨大的夕陽映襯,竟透著一股悲壯的美感。這樣濃烈的畫面中,卻有一抹格格不入的色彩。
獨獨的一個黑色人影,如紅梅白雪上一點墨。
相識萬餘載,無比熟悉。暌違數百年,無比陌生。
東華瞳孔中映襯著那個人的臉,照舊的明晰如玉,卻鐫刻了滿滿的殘忍與冷漠。他步履從容,好像多年前在來往於紫府洲時那般灑脫。好像他此刻斬落的不是生靈,不是曾經膜拜他,被他護與身後的仙友。
好像他是在揮筆寫就一紙暢快淋漓的草書。
東華已無暇去詳詢對方叛逃的原因,眸子裡映射的,只是兩把凶劍上淋淋漓漓的神仙血。
待他回過神,手中已然招來一把神器。
青龍劍。
采崑崙神鐵,以龍血為祭,三清聯手錘煉。他曾用這把劍斬殺過無數妖邪。如今四海昇平,使他閒散已久。可縱然許久不曾出山伏魔,不代表他忘卻了當年的凜然之氣。
青龍劍順應心念,化作五把,如龍之五爪,瞬間擋住戮仙劍與絕仙劍,兩聲巨響之後,原本一氣呵成的殺伐之路斷在當場。
眼前的黑色身影聞聲抬頭,在看見東華時也愣住了,戮仙劍與絕仙劍似是失去了控制,即刻落地。
東華怒火中燒,不用想也知道自己此刻定是目眥欲裂,風度全無。收回青龍劍,挾裹著滔天怒意立在群仙之前。
「仙長!是仙長來救我們了!」
「萬望仙長清理門戶,除掉這魔頭!」
遭連番屠戮的眾仙乍一見來了這巨大的靠山,紛紛往東華身後躲藏。
玄天已收回了兩把凶劍,一步步走向東華,臉上似悲似喜。似是他從不曾犯下彌天大禍,似是方纔的一場殺戮並未發生,似是眼前的這個人仍如多年以前含笑看著他一般。
只聽一聲龍吟,青龍劍橫空指在他胸前三寸之處,劍氣冷硬,生生逼停了他的步履。
玄天看著東華,口中喚道:「師兄。」
「住口!」東華一聲呵斥,逐字逐句的冷聲道,「我當日救你,你就予以這般回報?」
玄天慢慢將視線挪到青龍劍上,劍鋒寒光流爍,直直的指向他。
東華向前走幾步,一手握上劍柄:「回答我!」
玄天只是定定的看著他,一語不發。
「仙長你跟這魔頭說什麼,他殺了我們許多仙友,你還不快……呃!」
那位發話的小仙尾音噎在了喉嚨裡,他不可置信的看著喉嚨處插的戮仙劍。
天界本有四把凶劍,誅仙劍、絕仙劍、戮仙劍、陷仙劍,據說四劍齊用,可誅天滅地,凶險非常。因此平日只留一把誅仙劍掛在誅仙台上,便足可威懾三界。剩下三把,本為備用,日後天界如生後患,便取出除之。如今絕仙劍與戮仙劍卻被被玄天奪走,同魔境沆瀣一氣,反施給神仙。
這小仙撲倒在塵埃裡,眼睛還未閉上,身體已開始漸漸消散。
玄天淡淡道:「天界何時混亂至此,竟容一無名小卒對上仙指手畫腳。」
東華痛心疾首的看著他:「玄天,我仍只當你是胡鬧。現在隨我去離恨天,跟師父賠罪!」
玄天笑道:「師兄,你認為可能麼。回了天界,我還能這樣殺伐隨心,快意恩仇麼?」
東華重複道:「跟我回去。」
玄天負手看著他:「師兄,你看那天河水都在向前流,我又怎能後退?」
東華感到自己持劍的手微微發顫。
這時,玄天忽而邁步慢慢向前走。東華瞳孔一縮,收緊了握在劍柄的手,卻抖的更厲害。
終於在玄天即將觸碰到劍鋒時,東華忍不住後退一步。
玄天滿意的笑起來,十分自負的道:「看吧師兄,你下不了手。你當年捨命救我,如今又怎會殺我?……是不是在你心中,我比你自己的份量更重?」
東華氣息急劇起伏,「瘋了……你瘋了……」
果然成了魔,便癲狂到當著其他人的面,也敢口無遮攔,胡言亂語了?
一眾仙人在身後極力攛掇,「仙長,殺了他!」「仙長,為天界雪恥!」
被九轉固元丹好容易穩定下來的元神,似乎又開始浮動,東華只覺天旋地轉。
東華再次沉睡了。
若說一番仙魔之戰他是為救玄天而傷重沉睡,那麼二番仙魔之戰沉睡的原因,他實在羞於啟齒。當他得知自己沉睡了五百年的時候,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
此番沉睡,他從頭到尾都躺在離恨天,掀開眼簾的一剎那,太清真人便嘆著氣背過身去:「又損了我一顆固元丹。」
青陽獨自前來接他回紫府洲,一路上青陽都在他有些迫切的追問下講述前後事由。
原來在無望谷仙魔相持時,青陽聞聲跟了去。正看見東華被玄天氣得昏厥,眾仙一擁而上,力戰玄天,青陽趁機將他救回離恨天,求太清真人相救。
原本他醒來後想到昏厥前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正鬱結至極。聽了青陽這番話,一雙眼透出了極端的驚訝和羞慚。
本上仙竟虛弱至此?恐怕本上仙是第一個氣急攻心以致昏厥的神仙,且還昏厥了五百年。不清楚的,還以為本上仙是為了長期賦閒,偷懶裝病。
又得知玄天近來風頭強勁,一時間心事重重,深知想回到從前的日子,是不大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