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三十五)
對於東華這樣的大神來說,想要知曉過往舊事有很多種方法可供選擇。但東華略一思索,啟用了他從不曾使過的讀魄術。
讀魄術只有太清他師徒三個知曉,既不費什麼法力,且不會被人察覺,最為簡單便捷。
東華順順當當進入結魄術的幻境,面前出現一個人影。
東極四使之一的青陽。
東華思來想去,只好對不起他。
他聽說,那日直到回去天界,前後都是在青陽守他身旁。只有青陽的視角才能持久的查探到東華在做什麼,回了天界之後又發生了什麼。
既然當年是青陽為他講的來龍去脈,那原委也未嘗不能從他身上尋到。
東華嘆了嘆,在青陽與玄天之間,斷然是選擇相信他的親師弟。
幻境中的青陽很快便趕到無望谷前,狂風席捲,將他一身仙袍吹的獵獵作響,但他眼睛緊緊盯著谷中那一大隊白色服制的神仙。
嚴格的說,是這一眾白衣最前面持劍而立的那個。
劍鋒泛著銀光,劍身鐫刻的那條青龍張牙舞爪,氣勢洶洶。
這把劍指向一個著黑袍之人。此人毫不畏懼的笑道:「看吧師兄,你下不了手。你當年捨命救我,如今又怎會殺我?……是不是在你心中,我比你自己的份量更重」
青陽眉心一皺,降下雲頭,落在持劍者身後。
而持劍者似是不曾察覺,只定定看著眼前之人,怒斥他:「瘋了……你瘋了……」
青陽躬身喚道:「君上。」
幻境中的東華聞聲側目,青陽見他如此,嘴邊微微動了一下,似是準備展出一個笑來。
可是這個笑還沒有生成,幻境中的東華便回過頭去,繼續盯著讓他氣急敗壞的玄天。甚至連一個淡淡的目光,都顧不上給他。
青陽的表情全部僵在臉上,再看對面英姿勃發的玄天,目光略有黯然。
不遠處的東華無聲看著這一切,覺得有些汗顏,自己當時被玄天氣昏了頭,連青陽給他行禮都不及回應。還好青陽沒有掛心,至今待他仍是忠心不二。
而幻境中的東華當局者迷,依然被當時的情緒所折磨,目光凝滯在幾乎觸碰到劍刃的黑衣。手上微微打顫,一點冰寒的流光在青龍身上來回閃爍。
東華全神貫注,雖然這只是一個虛無的幻境,可他卻幾乎屏住了呼吸。因為這時的自己,怕是快撐不住即將昏厥了。
幻境中,玄天深深的看著東華,忽然輕聲道:「師兄,事發突然,但個中隱情我會隨後告訴你。」
聽見這一句,東華頓時睜大了雙眼,好像墜入森然的迷霧中。
他對這個情形完全沒有半點記憶。
東華急迫起來,是本上仙自行忘卻,還是……哪一個膽敢算計本上仙?
幻境中的東華聽了這一句,果然將氣勢收了幾分:「你成魔的……隱情?」
玄天欣然點頭。
幻境中的東華還未收劍,便已先道:「好,我聽你說。但你殺了這麼多的仙友,總要……」
最後一句還沒說完,便陡生變故。
只聽玄天一聲悶哼,劍上青龍長嘯,直直刺入他心間。他低頭看時,臉上還帶著幾分茫然。
不過一瞬,半個劍身沾了血,有從心房湧出的,也有玄天嘴邊淌下的。
在場所有人都呆若木雞,也包括此刻幻境之外的東華。
結魄術的幻境果然細緻,讓東華在如此震撼的真相中,還留意到了另一不易察覺的真相。
他瞧見,一直悶不做聲的青陽分明在手上彈了一個極微弱的術法,堪堪擊中當年他的後背。術法幾乎不帶些許靈力,全神貫注講話的他猝不及防,被向前推了一把。
劍入心房五寸,光芒大作,劍氣一絲絲流散開來,玄天胸前如綻了一朵嗜血青蓮。
幻境外的東華瞧見這一幕,已經不自覺的踉蹌著往那處走,喃喃道:「怎會是……青陽?」
他想破天都想不到,他最信任的屬下會在關鍵時刻做出忤逆自己的事。
若無此變故,玄天也許不會將整個天界都視作仇敵,他也許能早早知曉玄天成魔的真相,也許玄天還有回歸的可能。
這幾個「也許」,全毀在這一劍!
東華大神本欲為自己洗清冤屈,這下反倒坐實了。
幻境中一切屬實,證據確鑿。所有人都沒能看見青陽的伎倆,連當時的他都在巨變之下來不及尋找元兇。
再結合那被打斷的前言,這一劍立時就變成了為那些死去仙家報仇雪恨的慨然之舉。
身後歡呼聲如雷貫耳,「不愧是東華仙長!大義滅親!」「看這魔頭猖狂到幾時!」「眾位仙友不要懈怠,將妖魔一網打盡!」
饒是這般躍躍欲試,卻不知是因為忌憚玄天,還是礙於東華,沒有一個人肯上前。
反倒一個無名小將從斜刺裡帶了一隊魔兵殺來,引得眾仙與之混戰。
當年的夏非滿無論面相還是身手都還稚嫩得很,忠心護主的態度倒是從一而終。僵局一度變成戰局,這對陷入險境的玄天而言絕對是雪中送炭。
喊殺聲起,風雲變色。四面喧嚷,唯一處靜謐。
玄天順著劍鋒一路看向持劍人的臉,很快,他好像明白了什麼似的,嘴角動了動。
幻境外的東華明白,他是想給出一個嘲諷的笑,只因摻雜的情緒太過沉重,沒有做到罷了。東華有些慶幸他沒有笑出來。否則當時的自己,定然承受不得。
儘管,如今置身事外的自己在發覺這一處細節時,亦然錐心刺骨。
東華無法設身處地體會玄天當時的心境。不過,面對曾經不顧一切救他,如今卻要殺他的自己,感覺必然不會好到哪裡去。
否則,玄天的眼眶為何會紅了?
看著看著,東華恍覺眼角發熱。
而幻境中,當時的他早被嚇傻了,只顧盯著沒入玄天胸前的劍身,眸中映出一片汨汨湧動的血色。
玄天問:「總要如何?」
問完這一句,他就被上湧的血液嗆得狂咳不止。他一雙濃重的黑眸牢牢鎖住對方的臉,當中似有火光燒灼。
被質問的人如夢初醒,驚慌失措的看向自己的手,瑩白的手背上,幾滴血尚有餘溫。
沒有得到回應的玄天並未暴怒,反而將滿腔鮮血生生嚥下,臉上平靜的出奇。
更出奇的是,他竟還顫巍巍的想要邁步向前挪,嘴上還說著一句蒼白的話:「我以為,你與他們不同。」
他面前的東華驚呼一聲:「不!」
雙手下意識的往回一抽,玄天向後一個趔趄。傷處的血頓時濺上東華前襟,直將白色染成緋紅,紫色染成深紅。
「可是,你卻為何不開心。」
玄天再也支撐不住,只得單膝跪地以劍支撐。卻仍然執拗的抬頭,似乎是一定要東華給他一個答案。
看到這裡,東華再也忍不下去,竟忘了這是在幻境之中,朝當年的自己大聲叱道:「他都成這樣了!你說句話,說句話!」
他一面不顧儀態的吼,一面不忘回頭觀察玄天的傷勢。卻忽然瞧見,玄天被魔炎燒灼的眼底,浮起朦朦朧朧的淚光。
東華立時放棄斥責「自己」,緊走幾步到他跟前,慌道:「不要哭,師兄是無心……師兄怎捨得殺你。如有可能,師兄情願代你受了這一劍。」
他毫不猶豫的伸出手,卻不知該先擦拭玄天唇邊的血還是眼角的淚,手忙腳亂之下,急道:「別怕啊,師兄斷然不會殺你,別怕。」
可這一切全是幻象,東華大神伸出的手與之交錯而過,沒有感觸到任何溫度。
夏非滿終於衝了過來,護在玄天身前,惡狠狠的瞪著木然而立的東華道:「要不是救主上要緊,我非殺了你不可!你們神仙一個一個都是無情無義的小人!」
幻境外的東華喃喃道:「罵的好,十分貼切。」
夏非滿扶起幾近昏迷的玄天,變成一隻紅眼山貓兒,馱著他就走。東華身後靜立的青陽終於出了聲:「君上,是否要追?」
被喚之人一直看著前方,沒有理會他,只張口重複說了兩個字:「五寸……五寸……」
幻境外的東華聽見這個,不由冷笑一聲:「你也知道刺進五寸,我都懷疑他是如何活下來的。他命懸一線,你卻連一句話都……。」
東華忽然收了聲。他看見幻境中的自己,抬起染血的青龍劍,毫不猶豫朝自己當胸刺下。
那是與玄天被刺的同一個位置。
不偏不倚,不深不淺,精準到無可挑剔,堪堪也是五寸。
那劍上殘血尚有餘溫,也連同鋒刃一併埋入他心房。
週遭一片混戰,沒有人注意這僻靜一隅。
直到青陽反應過來,失聲大叫:「君上!」
幻境中的東華吃了這致命一劍,雖因劇痛而致嘴唇發白,卻緊咬牙關一聲不吭,眉宇間倒是有幾分釋然了。
他平和的看著無望谷玄天消失的方向,在青陽目瞪口呆中,輕輕吐出幾個字:「師弟死了……我,絕不活著……」
幻境外的東華眼睜睜看著「自己」撲倒在塵埃中,任由泥土與血污染了一身。大有生前之事已了,即刻撒手人寰之意。
帝濁率眾而出,黑壓壓的魔兵鋪天蓋地而來,眾位仙家自顧不暇,將方纔挺身相護的帝君扔在身後。不過,被滾滾塵煙繚繞週身的東華,此刻仙氣微弱,如同半個死物,已不具備半分引人注目的氣韻。
只當是帝君已經拂袖離去,哪個想得到他會先殺玄天,再殺自己?
幻境外的東華定定瞧著當年自己的瀕死之態,半晌,點頭道:「不錯,這的確是我能做出的事情。可是……」他忽然將手按在心房之處,自言自語道,「為何我的胸前卻……」
他急急忙忙將前襟掀開,光潔的前胸有痕跡縱橫交錯,卻不是劍傷。
那些或紅或紫的痕跡,是玄天新近留給他的。而在此之前,那一處什麼都沒有。
東華驚疑不定的整好衣衫,心知接下來他心中的一切疑雲便會一一揭曉。
幻境中,東極另外三使及時趕到,被東華的慘狀驚嚇不已,連番發問。青陽一語不發不願解釋,事態緊迫,幾個人只好合力抬起東華,輕手輕腳上了雲路。
太清道祖深不可測,且是東華的親師父,這時他們可求之地只有一個離恨天。
兜率宮門難得大開,太清面色不善的盤膝在蒲團之上,顯然已對此事有所感應。他抬眼,看向不遠處臨時擱置的玉荊籐榻。朱明率先反應過來,忙喚他們幾個,小心翼翼將東華平放在上頭。
因他們幾個不敢擅動,故而那把青龍劍還規規矩矩插在東華胸前,青龍魂魄死死纏住心血不放。此刻東華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如冰雕的假人一般。
四使齊刷刷跪下,連聲哀告:「求道祖救救君上。」
太清眉心動了動:「噤聲,你等殿前候著,等我問話。」
四使慌忙依言退出,兩扇宮門隨後緊閉。朱明焦灼道:「青陽,到底發生了何事,你怎麼就不肯說呢?」
白藏也道:「我們君……咳,玄天他如何了?怎麼我們去的時候尋不見他?」
玄英喃喃的道:「別是君上的傷,就是他所為吧……」
白藏急道:「不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師兄弟有多好。青陽,算兄弟求你,你就說一兩句吧。」
青陽悶聲道:「我無話可說,認罰就是。」
朱明忍不住道:「青陽老弟,你……」
正爭吵間,宮門又開了,他幾個立時住了嘴。太清在門前飄然而現,問道:「我徒兒一心求死,卻是何故?」這話雖是對著他們四個說的,但一雙清清淡淡的眼睛,卻只盯著青陽。
這位道祖雖成日閉門不出,但他在三界至高無上了數萬年,隨隨便便一句話,便足以壓得青陽喘不過氣來。
青陽卻撐了下來,一句話也不回,面上一片死寂。
幻境外的東華向門內瞧了一眼,躺在榻上的「自己」雖被除去了胸中劍,卻仍是氣若游絲,血流不止,似比方才更凶險。
太清目光微變:「不說?」
一句質問,仍無回應。
饒是東華如今對青陽痛心疾首,卻仍忍不住暗道,本上仙都受不得吾師如此逼問,他倒硬朗。
青陽能僵持,但躺著的東華卻等不得,太清頷首道:「好。辦法,本道祖有的是。」
東華抬眼望去,自家師父匆匆掩上了宮門。在兩扇門合上的一瞬間,東華清楚的看見他手中捻了個咒術。
那是讀魄術的起手式。
東華心道,師父自創的讀魄術,用起來要比我上手。這麼說,我與玄天受傷的原委他老人家明明一早就知道,卻為何不告訴我。
太清這一進去,竟然許久沒有動靜。
東華心裡有些急,便催動咒術,往前翻看。
到離恨天一角映出月色,門才開了,太清十分疲憊的坐在蒲團上,似是半身靈力都被耗去一般。不過,面色已緩和了不少,連坐姿也散漫了。
外面四個人一見,便知自家君上已無性命之憂,立即拜倒:「有勞道祖。」
太清略一揚手:「青陽小仙留下,其餘幾個散了吧。」
朱明、白藏、玄英對視一眼,又不約而同的將各色目光落在青陽身上,方才唯唯諾諾的退去。
浩浩離恨天,偌大的兜率宮,青陽獨自跪在太清跟前,顯得身影十分渺小。
太清打量他一番,道:「我觀你神色,已知你後悔無及,你有何話說?」
青陽道:「小仙無話可說,萬死不辭。」
他這樣直通通的認罪,反倒讓太清默了片刻。
太清神色複雜道:「今日之事,你原是受害之人。但也怪你有懈可擊,唉……防不勝防。」
東華有些愕然,不明白這話裡的含義。
防不勝防?防什麼?
青陽聞言,終於抬起頭道:「道祖,的確是小仙一時糊塗,道祖為何要……」
太清掀起眼簾:「本道祖犯不著為你開脫。縱然你也可憐,但我兩個徒兒九死一生,全與你有關,你就是死上一萬次也抵不過。但,也是二人該有此劫。東華平日最善待你,將你滅了,他醒後若問起來,今日種種,豈不是要被他知道了。」
青陽愣了愣,問:「道祖,君上他……」
太清長嘆一聲:「他因心中負疚,將元神封閉,使我無法施救。無奈之下,我只得設法抹去他這段心事。讓他暫居離恨天,過些時日我再抹去他的劍痕。待多年之後,他仙體康健,我再酌情告知。你記得管好自己的嘴,懂麼?」
東華聽的十分感動,但細細回思了這些年所作所為,竟有些哭笑不得。
東華感慨萬千,師父一片良苦用心,只可惜……五百年醒來之後,本上仙便從未停止自我作踐,不是下凡就是受傷,竟無半個安寧之日,他老人家就是想告知,也尋不著機會……
說到底,還不是因為玄天。
本上仙本就喜歡他,如今更是對不住他了。
幻境中,太清又道:「本道祖和你講的這些,東華總有一日會看見,不過,那該是很久以後的事。在此之前,你當安分守己,不得再起雜念。到時候怎樣處置你,他自有分教,本道祖不會插手。」
師父真神算。
這是東華撤去讀魄術幻境時,冒出的最後一個念頭。
東華站起來,因作法太久,眼前有片刻的眩暈。
凌燁慌忙扶住他,問道:「這一番神遊,父親可是得償所願了?」
此時天完全黑了,一片星斗沉甸甸壓在天際,裂縫那一端的無望谷中,似乎傳來歡聲笑語和觥籌交錯的聲響,好不喜慶。
東華閉了閉眼,點點頭。
凌燁卻與他相反。搖了搖頭,略帶焦慮道:「我原有要事在身,豈料父親神遊了半日,險些耽誤了大計。」
東華在額角感觸到一層薄汗,正在袖裡尋擦拭之物,聽見這話便問他:「凌燁,你究竟在耍什麼伎倆。」
凌燁再搖頭,煞有介事道:「我聽說父親昔年與玄天關係甚好,今日看來,的確可信。父親落到他手中,他不打不殺的,還將父親好生安頓在一溫泉別院。此事我斷不能告訴父親,免得父親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