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十二)
東華終是沒按捺住探究之心,昨夜秉燭將那一冊房中術給翻了個透徹。曾經深深封緘起來的感觸又如激流般湧起,他開窗吹了半夜的涼風,方才吹淡了腦子裡的那個人影。可一晚上輾轉反側,一壁廂浮想聯翩,一壁廂心事重重,折騰到五更天,才終於由淺入深的睡去。
青陽直等到次日下午,怕東華出事,又不敢去打擾。好容易聽見東華屋裡傳出動靜,慌忙前去,極為盡責的伺候洗漱,安排飯食。東華命青陽攏來一盆火,將那冊房中術扔進去,親眼瞅著,直到燒的一點不剩,這才安心了。
青陽終於斟酌著問出了口:「君上燒了昨日在俞生手上買的冊子,可是發現了哪裡不對?」
東華一本正經的道:「不過是普通的山水畫冊罷了,畫工又不好,不堪入目故而焚之。」說罷覺得有些不妥,素女的畫工是自己教的,那豈不是自己的畫工也……
這一日去的晚了些,俞生的攤子已被裡三層外三層的人圍起來,東華進不去,只得背起手,站在原地細細的聽。
而俞生已經將故事講至尾聲:「那個富豪見老和尚已死,便信守承諾,將錢箱的鑰匙給了小和尚。小和尚得了鑰匙,欣喜萬分,心想終於可以逃離這不堪之地,從此高天厚地任君遊。他迫不及待的跑回去打開錢箱,一看,卻傻了眼,那箱子裡卻只有一文錢。」
有一聽者狐疑道:「那之前不是沉甸甸的麼,所以小和尚雖然心地善良,卻因為那箱子的份量不小,還是一念之差答應富豪毒死那惡師父。」
有幾個也跟著接腔:「對呀對呀,你是不是講錯了,要真有一文錢,那小和尚怎麼會拎不清?」
俞生笑道:「真的是只有一文錢,而且箱子也是沉甸甸的。因為其他的,全是瓦塊。那個富豪騙了他。」
四周響起一片罵聲:
「太慘了,那個富豪真是可惡。」
「不是人啊,連個小孩子都欺騙。」
「小和尚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吧,只是這富豪如此可惡,小和尚若去理論,怕是要吃虧的。」
「對呀對呀,小和尚有沒有去找這富豪?」
俞生作個止住的手勢,繼續道:「自然是找了的,可是富豪威脅他,放話說小和尚才是真兇,要抓他去官府。打了小和尚一頓,扔到了街上。小和尚吃了一頓好打,又連驚帶嚇,昏迷在街頭。」
有人咂嘴道:「怕是活不了了。」
俞生道:「萬幸街頭有個賣粥的大伯,見他可憐,給他餵下一碗打了雞蛋花的米糊,再佐些雞骨頭湯。那米糊金銀交融,綿柔可口,加之雞湯鮮香濃厚,這才把那一口氣吊回來。」
眾人各自唏噓,當中也有個俏皮的,不合時宜的道:「俞生,聽你講的好像這湯粥就放在我眼前似的,我都聽餓了,不行不行,今天晚上回去我也燉雞湯喝。」
東華緩緩搖起扇子,沉默不語。
俞生道:「小和尚跑到另一個城池,化緣度日。他勤奮好學,加上本來也有天資,日復一日在當地有了一點名氣。過了幾年,小和尚長大了,當地有好善的,捐錢修廟,推他做了住持。這故事講到這裡作為結局,也算圓滿。可我講的故事,沒個波折怎麼成。」
還是那天曬太陽的老婆婆插了嘴:「俞生你講了那麼多的故事,就這個,我不想讓它有波折,那小和尚一輩子這麼過也挺好的啊。」
俞生附和的笑了笑,卻沒有接受她的意見,繼續往下講:「有一天,城裡來了個大官來視察。這大官威武氣派,身份尊貴。因這寺廟有些靈驗,大官來廟裡進香,剛好撞見小和尚。小和尚見了這個大官,尚覺得有些眼熟,這大官便已先認出了小和尚。你道他是誰?他原來是當年的那個富豪!」
「哎呀!」「可惜了!」「這……」
此言一出,四周皆響起了惋惜之聲。
俞生依舊用那聽不出真情實感的語氣講道:「這個富豪不知用什麼法子當了官,不過這樣狡猾奸詐的人,能使些手段一步步登上高位也並不奇怪。小和尚這些年來潛心佛法,越是悟的深,越是對當年的罪責無法釋懷,心中日夜煎熬,他知道,這其實是他的魔障。小和尚終於認出眼前之人,自忖時至今日,富豪官職在身,會有所收斂。他便找去要富豪給他一個說法。其實他不是為了爭當年那口氣,不過是為了這輩子能心安罷了。豈料這富豪怕小和尚將當年的事傳出去,於是痛下殺手,將這小和尚活活打死,之後用蓆子裹了屍首,拉到深山裡餵了野狼。」
一片憤憤的咒罵聲又響起來,在圍觀者中此起彼伏。
東華將扇子一頓,腦子裡閃過一絲線索。
這個小和尚的結局,竟和俞生原定命格的慘死結局是大致相同的。
待人群散去之後,東華這才湊過去讚道:「俞先生這故事講得真好。」
「公子喜歡便好。」俞生站起身,微微一笑,「今日公子可還是來選書的?我這裡還有。」
東華目光閃了閃,搖搖頭,也笑道:「昨日那一本還未看完,今日是專程來聽故事的。我知道先生這裡的規矩。」說罷,放下一粒碎銀,隨手拿起一幅畫。
俞生視線在碎銀上飄過,道:「如此,便多謝公子捧場了。」極其從容的捏起碎銀,放進錢匣裡。
東華試探道:「先生這故事日日不斷,不無精彩,敢問都是自己編的麼?」
俞生道:「自己編的極少,絕大多數是聽來的,我轉述時,會再加以渲染與改編。」
東華點頭道:「那這些故事可有其人其事?」
俞生隨口道:「許多都是有的,不過變成故事之後,自然是要更有衝突的。」
東華問:「此話怎講?」
「即是一般好的人,你就讓他好到天上去,一般壞的人,你就讓他壞到骨子裡。受個小傷,說不定也會死人。一面之緣,即能成生死之交。」
東華徐徐引入話題:「原來如此,那先生方才講的這個故事,可是真人真事?又是何處聽來的。」
俞生一怔,隨即彎起眉眼笑了:「這可難倒了我,我聽的講的數不勝數,哪裡還記得呢。」
東華合起扇子,待要再問時,俞生緩緩坐下,眉眼處仍是彎彎的帶著笑:「我一天一個故事,今日已經講完了,若是公子喜歡,可明日再來。」
東華不動聲色,謙和的道:「先生方才對故事之論,頗有心得。想那書上萬事,亦是皆此一理,小子受教了。」
俞生坐著,躬身道:「妄言而已,過獎了。」
東華又將方纔隨意挑的畫拿起來,說了幾句尋常的讚美之詞,這才離去。
待走過街市對面,東華不經意的回頭去看俞生,發現俞生的攤子前多了一個年輕人,手中也合著一把折扇。
東華覺得此人似乎在哪裡見過,一時半會想不起來,又怕被俞生看見引起懷疑。便收回視線,快步離去。
次日東華準時來到俞生攤子前,指望從故事中再找出其他眉目。
俞生今日講的是窮小子娶了花魁的故事,過程插科打諢,結局皆大歡喜,曬太陽的老婆婆喜的張大嘴笑,露出了禿禿的牙床。
東華有些失望。這個俞生果真是乖覺,這麼說,儘管昨天的試探是慎之又慎,可還是打草驚蛇了?
正準備走時,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少陽道長?」
東華寒毛直豎,抬眼一看,果然是鍾離允。身後還跟著一個面色不善的少年,及一群差役。
鍾離允上上下下打量著東華,不可置信道:「果真是你,你如何會穿了俗衣?」
東華強作鎮定,在心裡來來回回想著應對措辭。
原本信誓旦旦,向他保證不會逃獄,如今卻失言了……對,赤璃如今還在替本上仙蹲大獄,牢裡已經有一個少陽道士了。所以,本上仙裝作不認識他即可。
想到這裡,東華撐開折扇,朗然一笑,正待開口。
鍾離允卻皺著眉道:「道長,你惹下了這般禍事,給京兆尹捅了一個大簍子,你居然還能在此悠然自在?」
東華搖動的扇子力度緩了緩,仍是淡定道:「禍事?」
鍾離允眉頭皺的更緊了:「道長這是在裝傻?今早庭審,問話時,你一言不答。大人發怒,要把你拉下去杖責,你竟然睜開枷鎖,推翻官差,衝出府衙沒了蹤影。」
鍾離允頓了頓,指了指身後面色不善的少年,又道:「小侯爺不依,讓我們就算掀翻整個京城,也要把你找出來,為他父親報仇。」
東華的扇子徹底搖不動了,他知道,此時自己的臉色絕對是慘白如紙。
早知道,就讓青陽在牢裡蹲著了,再不濟也能說兩句話。這下倒好,赤璃直接逃了,自己這罪名就算沒有坐實,如今也是百口莫辯了。青陽擅自現身救他,怕是會觸犯天規的,可使不得。
那個小侯爺臉上顯出不耐之色:「鍾離大人,你和這個囚徒費什麼話,還不把他抓回去?」說罷劈手奪過東華手中的折扇,「死到臨頭了,還裝什麼道貌岸然?啊!好燙!」
這把折扇似乎變成了一團炭火,熾熱燒灼。小侯爺本能的一鬆手,將折扇扔在地上。他臉色皺成一團,手心已經隱隱起了燎泡。
東華眉心一跳,忙道:「青陽,不可現身。」
小侯爺怒道:「這妖人,竟敢如此放肆,鍾離大人,你還不快拿下!」憤憤的對扇子踹了一腳。
東華看著扇子在塵埃裡一溜煙滾到了俞生的書攤下面,慌忙追兩步要去拾。
鍾離允卻已攔住了他道:「少陽道長,對不住了。」
東華見兩邊的官差已經走到身前,忙喊了一聲:「青陽,切莫造次。你先去尋赤璃,餘下的從長計較。」話音才剛落,四周的官差忽然被一陣狂風掀翻在地,同時這狂風又掀起一片飛沙走石,迷了眾人的眼睛。
東華還在納悶,這是青陽做的?不應該,他一向將我的吩咐奉為天理。難道說……
心裡剛剛浮起一絲驚疑,東華已經被人扯著袖子向前跑了。東華一邊往回掙一邊道:「敢問閣下是何人,要帶我去何處?」
那個人沒有回頭,只丟下四個字:「魔境中人。」
東華眉梢微動,果不出所料,當時青陽推斷的那個魔境之人,終於現身了麼?
東華在心裡默默的呼喚青陽,但青陽一根筋,大概是不會隨機應變了。
事發之地本就偏離城邊,東華心思翻動間,此人已經將他帶出了城。他這才將身子轉過來,有些恭敬的抱了抱拳。
東華在心裡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你。」
東華與此人有過兩面之緣。第一面,是在東華衝撞鎮遠侯之後,這個年輕人扶了東華一把。第二面,這個年輕人可能並不知道。昨日東華回頭看俞生時,無意中在書攤前看到的就是他,而他並未察覺。
東華問:「你可知道我是誰?」
年輕人道:「知道,您是東華帝君。」
東華也不再偽裝,直截了當的問:「是玄天讓你來的麼?」
年輕人答道:「我家尊上臨行時特地囑咐,要暗中保護帝君。」
這本是沒有問題的一句話。可是東華聽了「我家」二字之後,心裡有幾分不快。玄天的變化真是快到驚人,不過才是一千餘年,就與天界劃清了界限,跟魔境親和至此。
東華淡淡的問:「如此,可否告知本上仙,你叫什麼。若日後我有幸再與這個師弟碰面,定教他記你一功。」
年輕人微微低下頭,道:「夏非滿。夏天的夏,是非的非,圓滿的滿。」
東華道:「小友這名字有些意思,似有求而不得之感,誰給你起的?」
夏非滿正待作答,忽然神色一變,繼續扯著東華向前跑。
東華回頭看時,遠遠看見官道上一隊人馬疾馳而來,後面踏起滾滾塵煙。
東華心裡慌張,也顧不得許多,只管氣喘吁吁跟著夏非滿跑。
沒幾步,夏非滿就忍不住道:「帝君,您太慢了。」
東華心道,你讓一個凡人跟著魔人跑,本就是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哪年輕人。面上極有風度的問:「那該要如何呢小友?」
夏非滿想了想道:「如今官道是走不得了,不若……」
他嘴巴吸動幾下,搖身一變,化作一隻山貓兒的形態,體積卻大如獅虎,眼睛是魔境之人的紅瞳。
即有山貓兒的可愛又有獅虎的威武,東華見他變成這樣,正不知他要如何。
這山貓兒口吐人言:「帝君,請坐在我背上,我帶您走山路。」
東華不再遲疑,一撩衣角,便側坐上去。山貓兒甩開四隻爪子,輕快的竄入山林。為了防止掉下去,東華雙手緊緊捉住它頸子上的絨毛,覺得有些新鮮。自己一世為仙,御過龍,乘過鳳,駕過鶴,騎過馬,坐過青鸞。這騎貓,還真是頭一回。
東華不放心的道:「若是揪的疼了,你言一聲。」
山貓兒道:「無妨,帝君不必管我。」
一人一貓,一路窸窸窣窣的流竄,越過山巖,跨過溪澗,青黃枝葉擦身而過,逐漸到山林幽靜之地,方才停住。東華從山貓兒背上下來,撥開一片微紅的櫨樹葉,便覺眼前豁然開朗。
嶙峋的山石,與叢生的草木,在一處艷紅的山棗前戛然而止,似是很自覺的挪出一片空地,此處別無他物。山棗心無旁騖的長起來,碩大稠密,十分誘人。而週遭是已被微霜染紅了的楓與櫨,幾棵野桂幽幽的散著馥郁之氣,斜刺裡還有幾叢秋海棠,點綴著相得益彰。
此時夏非滿已變回人形,伸出雙手對著虛空翻轉一下,那幾枝山棗即被無形之力撥開,露出了下面掩藏的山洞。
東華看了看山洞裡面,恍然道:「此處應是小友暫居之處,多有叨擾。」
夏非滿答道:「嚴格的說,這是尊上先前的暫居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