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二)
東華因統管天界內政,事務繁忙,期間極少下界遊樂。直到後來他將府邸遷至三島十洲處,將權利與繁冗撥與別人,才算得了些空閒。但即便如此,那些年,他卻並不快活,更無心去看下界滄海桑田。
東華盡情採辦,恨不得把每家店都看個遍。雖面上不動聲色,一雙眼睛卻是灼灼生輝。
楊二看在眼裡,在心裡暗暗的笑話:任你外表端的再清高,骨子裡還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
東華大神渾然不知,以優雅高華著稱的自己此刻正被一個凡人嗤笑為土包子。半天採購下來,他的面色愈發柔和,表明他心情也愈發歡暢,有那麼一會甚至忘了提醒自己提防楊二。
待置辦完東西,東華終於狐疑的問楊二:「二公子為何一直跟著貧道,切莫耽擱了去會見友人。」
楊二眼睛滴溜溜轉了一轉:「不要緊,不要緊,我這就去。唔…上午我陪著師父採買了多時,我想請師父隨我一同去見朋友,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東華將對方的狡黠看在眼裡,極溫和的笑道:「自然不過分。」
到了楊二所謂「見朋友」的地方,東華才恍然大悟,楊二原來是要這樣捉弄自己,嚴格的說,是報復自己。
京城章台街。
即便是深山道士,也對此處的大名如雷貫耳。這一條街,除了寥寥幾家賭坊,餘者都是秦樓楚館。
在兩排瀰漫著醉人脂粉氣的街道中,東華保持風度,喉頭動了動,未及開口,便被楊二扯進了其中一家「幽蘭院」。
楊二應是這家熟客,鴇母笑吟吟的迎上來:「楊二公子,多日不來,姑娘們可想著您哪。」一轉眼看到了旁邊的東華,有些摸不著頭腦:「喲,這位……道長,是跟您一道來的?」
楊二一擺手:「什麼道長啊,我這位朋友,慣愛玩些花樣,跟姑娘們那個的時候就喜歡作些和尚道士的打扮,增添情趣嘛哈哈哈。」
東華聽的不甚明白:「那個?」
楊二卻不理會他,只和鴇母說話:「你去把鶯鶯、燕燕、青青、紅紅四個心肝兒喊出來,爺還要常用的那間。」
鴇母一口應承下來,利落的跑去安排人安排場地。
楊二轉而對東華笑道:「怎麼樣啊少陽師父,這幽蘭院的姑娘們便是我的朋友,嘖嘖,個個溫香軟玉,保管叫你銷魂。」
東華心中頓時升起了一萬個好奇:「哦?」
楊二壞笑著,便在前面帶路,上了扶梯。
東華跟在後面道:「你是要以這種方法敗壞貧道名聲,以此來報那一擊之仇麼?」
楊二轉過頭,似是很害怕的道:「少陽師父,不過是玩玩,你要不願意,也別告訴我爹,他會打死我的。」
誰料東華卻輕輕的勾了一下嘴角,越過楊二,率先上了樓。
「今日之事,我不會說出去的。」
這下楊二反倒愣怔了:「啊?」
那一年東華剛搬到東方仙島上,彼時河清海晏。偶有一天,那人跑來見他。暢聊間,提及下界有名為煙花柳巷、秦樓楚館之類的所在,便猜測其中種種,彼此摩拳擦掌,相約來日結伴進一進這些場所,也算體驗世間「百態」。
這個約定,一直未能履行。
現在,東華可以放下一切身段,盡情體驗「百態」。就算此刻落了單又如何?誰叫他此刻是個凡人?
若有一日,此事作為談資話柄流傳開來,他來一句「身在凡塵而不自知」,便可立時脫了干係。
東華懷裡一邊一個的偎著鶯鶯和燕燕,青青和紅紅本來也想擠過去,卻被楊二扯了回來。
楊二同樣一邊一個的將兩個姑娘摟在懷裡,心中卻犯起了嘀咕,本想讓少陽師父吃癟的,為何他好像甘之如飴呢?難道他表露出的正直還有良善,都是裝出來的?!
楊二見東華只吃水果和點心,盤算了一下,照桌子上一拍:「你們兩個怎麼只讓少陽公子吃這些!爺的打賞不夠麼?還不用酒來伺候,鶯鶯,你平時都是怎麼餵爺的?還不給少陽公子照做?」
聞言,東華雙目直視著鶯鶯,想看看這些個姑娘,除了在人身上摸來摸去的,還會點什麼。
鶯鶯很樂意此刻東華只關注她一人,這位公子身穿道袍,手持拂塵,明明是來尋歡的,卻端著一副道貌岸然的氣節,扮真人還扮上癮了?愛好如此獨特,偏又生的一表人才,穿著道袍也撩人呢。
鶯鶯的脈脈眼波在東華臉上來回流轉,千嬌百媚的直起身子,倒了一杯酒,仰頭喝了,便又軟軟的靠回東華肩上。
東華眼睜睜的看著美人含著一口美酒,那嬌紅的櫻唇泛著酒氣,向自己嘴上貼來。
他記起,從很久以前,便癡心妄想過此種行為。儘管當時立刻被驚駭萬分的自己死死壓下,不敢再憶。
東華睫毛微顫,眼看雙唇就要交疊,卻忽覺臉上一涼,鶯鶯從自己身上飛了到了門板上,嘴裡的酒噴了一裙子。
緊接著,燕燕也飛到了門板上,落下後,兩個嬌軀抱在一起,不動了。
東華忽的起身,看見屋裡不知什麼時候多了第七個人。
準確來說,是怪。
此怪上半截是個十分美艷的女子,如墨秀髮高高挽起,垂下一縷瀏海,蕩在如畫眉間。下半截就駭人了,不但是獅虎的身軀,且背上還生了兩片大翅。
方纔,她便是用這兩片翅膀,將鶯鶯燕燕扇走了的。
東華瞳孔微縮,不動聲色的將座下那把劍摸在手裡,緊緊握著。
這屋裡另外三個早嚇得面無人色,怪叫著抱頭擠進牆角,挨在一起瑟瑟發抖,再也不願分開。
楊二還在嘴裡胡亂嚷著:「我的娘,這是什麼怪物!饒命,饒命啊!」
東華緩緩起身,與此怪對峙,感到這場面竟有一絲熟悉。
凶獸辟邪。美人面,猛獸身。
早在上古時期,為天下大治,有靈力的飛禽走獸多被仙家所降服。
多數可以馴化的,便收為己用。少數性子頑烈的,便以法寶封印,以免危害人間。
辟邪便是後者,此怪雖非人類,卻生的伶牙俐齒,脾性刁鑽。被天兵圍攻時,還當眾調戲其中幾個平頭正臉的。當年東華獨自追剿了她七日,直從極東追至極西,不知忍了她多少污言穢語,最後借助太初匣制服了她。
東華心中滿是疑雲,這太初匣是混沌初開時濺落的一塊天然黑玉,由三位道祖聯手鍛造所成,後投以九百九十九道仙咒,結成匣中另一乾坤,其大小可納宇宙洪荒。此乃極厲害的法寶,認主後,其他任何人操控不得。
如今辟邪竟然從太初匣中出來,可當時這個匣子的主人是……
東華心裡驀然一沉,萬不可讓人知道,自己元神復蘇的事情。
東華昔年縱橫四海,雖仙緣頗好,對妖魔卻毫不手軟。如今元神蘇醒,卻拿凡體盛著,沒有半點法力防身。在稍微有點道行的對手面前,跟拔了毛的公雞無異,直接就能活吞了。若被仇家尋上,毀了肉體還好,剛好結束本次貶仙之旅。可若對方連自己元神都一併滅了,那東華二字可就從仙籍除名了。
這次第,真是讓東華欲哭無淚。
「許久不見。」辟邪美目含笑,如見舊友一般對東華點頭,「聽說您後來當了帝君,可喜可賀。」
東華暗道:本上仙向來沉得住氣,你區區一個凶獸不在話下。
於是東華作出陌生的表情,大義凌然的回道:「貧道聽不懂你這女妖在說些什麼。」
辟邪眨了眨眼:「貧道?哦,奴家險些忘了您如今的身份。唉,當初的愛恨糾葛,奴家是無處可訴啊……」
東華拿劍柄指著她:「休得胡言亂語。」不由在心中嘆道:都過去了如此之久,本上仙都已轉世為人,你還是追過來調戲,執念何其深也。這女怪此番前來,多半是出於惡意,畢竟她被關在匣子裡數萬年,乃是本上仙的功勞。
楊二和兩個女孩兒早在聽見怪物說話時,已經兩眼一翻,不省人事了。
沒有任何可以依賴的援手。東華想,敵不動,我不動。敵若動……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動。
窗外吹進一陣清風,帶入一絲令東華熟悉的冷香氣息。
記憶如潮水襲來,當中浮現出一張極俊朗的面容,瞇著深澗幽潭一般,通透卻不見底的眼睛。
果然是他!
東華似被驚雷擊中一般,故作淡定的神態險些崩塌。
之所以甘願墮落凡間,不過是為了避開這個人,萬沒想到,對方還尋上門來了。
忽然,辟邪發出一聲輕笑,振翅而起,撲向東華。
東華正在失神,乍一見危險臨近,連連向後退。生死關頭,東華拔劍相向,險些使出自己善用的那套青龍劍法。
這時,一個黑色身影破門而入,迅速閃在東華面前,劍招頻出,逼退了辟邪。速度之快,使衣角帶出了殘影。
辟邪立在窗邊,臉上笑容不減。清風襲來,她額前的髮絲與黑衣人的衣袖,如約好似的一起隨風輕蕩。
東華瞧著擋在自己身前的頎長身影,眉心有些不自然的動了動。
整個房間裡站著一個怪,一個魔,還有表面是凡人,實則是仙的……凡人。
這就尷尬了。
東華決定豁出去了,他一咬牙關,握緊手中劍向辟邪衝去。
辟邪吃了一驚,莫名其妙的問了一句:「等等,不是說……」
黑衣人微微側目,似是在觀察東華的行為。
東華大義凌然,一手擎起法劍,一手舉起拂塵,劈頭蓋臉砸向辟邪:「貧道為民除害!叫你害人!叫你害人!」
黑衣人嘴角抽搐了一下。
辟邪木然的抬起一隻翅膀,拿翅膀尖抵著東華的頭,輕而易舉的將他推到一遍。
黑衣人向前一步:「大膽妖孽,早早離去,饒你不死。」
辟邪冷哼一聲,轉頭對東華道:「今日奴家累了,改天再來陪您開心。」隨後指著牆角死豬一般的楊二道,「對了,奴家聽說您被楊家的那樁繁瑣事兒困擾,想不想知道破解之法?」
東華已隱隱猜到一二,卻忌諱言多必失,便只得由著她道:「看來姑娘深藏不露,若貧道說想,你會不會告知呢?」
辟邪咯咯地笑了:「您求奴家呀。」而後,對東華投以神秘一笑,跳上窗台,振翅而去。
東華沒料到她走得這樣乾脆,但此刻哪裡還想去管什麼驅邪的破事兒,他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躲一躲才好。
可是該面對的,總歸是要面對。
自始至終,黑衣人不曾開口,東華知道對方也在等,等著聽自己與他「初遇」的第一句話。
在這人面前,更不能暴露自己目前的情形。
東華不動聲色,朝黑衣人躬身施了一禮:「多謝兄台。」
黑衣人怔了怔,隨即笑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東華卻沒了其他言語,繞過黑衣人,逕自去牆角搖醒楊二。
楊二猛地醒來,還在不停的嚷:「大仙!女神!你不要害我!」睜眼看見東華,又掃了一眼屋裡,「少陽師父,那個女妖呢?是你把她打跑了對不對?咦?這個兄台是誰?」
東華還未開口,黑衣人便施施然走過來道:「在下姓玄,在家中排行第二,人稱玄二。」
東華琢磨了一下,覺得這稱呼頗有意思。
楊二點點頭,又問:「哦,那你怎麼會在這裡?」
東華在心裡附和,嗯,本上仙也想問這個問題。
黑衣人意味不明的看了東華一眼,揚了揚手中平平無奇的佩劍:「在下向來喜歡行俠仗義,斬妖除魔,今日追著那女妖一路到此,方才跟這位道長合力擊退了她。」
楊二眼睛一亮:「原來你是個大俠!」
東華抿了下嘴,當大俠,那是委屈他了。
楊二趕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向著黑衣人道:「甚好甚好!我家正有妖邪需要清除,大俠你也來幫幫忙吧,事成之後,一定重重謝你!」
黑衣人又給了東華意味不明的一眼,頗有風範的應承:「自然要幫,在下向來以救世為己任。」
東華聽不下去了,默默的攥緊拳頭,才總算沒有讓怒意浮在臉上。
不知怎的,楊二急急忙忙的非要往回趕,幾個人出了幽蘭院,便上了馬車,買些吃食邊走邊吃。
黑衣人十分健談,一路上講些風土人情,奇聞異事,楊二聽的很是入神,很是反常的沒有去騷擾東華。只和黑衣人挨著坐,相談甚歡。
東華靠在車廂一角,獨自抱著一包棗糕,很是優雅的吃著。
臨近京郊時,楊二終於想起了被冷落的東華,便叫他:「少陽師父,你坐那麼遠幹什麼,你得多與人親近才行。來來來,坐過來,你怕什麼呀?」
東華淡淡的看過去:「不必了。」
楊二又開始壞笑:「我們又不會吃了你,哈哈……」又轉而對黑衣人道:「玄二哥,你不知道,少陽師父平日裡正經著呢,我一摸他他就臉紅。」
黑衣人聽了卻皺了皺眉,盯著東華看了一會,似是想到了什麼,臉上漸漸展現了同樣揶揄的笑容。
東華不再理會他們,繼續悶悶的吃東西。
真是肉眼凡胎的毛頭小子,方才只一個辟邪就把你嚇得哭爹喊媽,卻不知,你身邊這位可比辟邪可怕千百倍不止。
本上仙唯一的親師弟,當年天帝人選之一,如今震懾三界的魔皇,玄天。
你說他可不可怕?